夜色渐浓,街上人烟渐散。马车沿着来时路,无声奔驰在黑夜里。
凉风打散穗穗的秀发,道旁灯火明明灭灭,将她的孤影拉得老长。
终于,宫门前雪亮的秀灯越来越近,马车刚一停住,她便下车,往宫门小步快跑去。
宫门已经落锁,穗穗叫门的声音吵醒门房值夜的侍卫。偏门开了一条缝,来人披了件袄衣骂骂咧咧走出来,迷蒙的睡眼来回打量着穗穗。
南楚公主大闹宣和殿的事迹已经传遍,侍卫看着眼前这位披头散发的南楚女娘,很快就将她和故事里那个不知好歹的公主联系起来。
可他也只是神情淡漠,眼帘微阖道了一句,
“宫门已闭,闲杂人等勿要喧哗闹事。”
说着,他抬手关门,却被穗穗手掌把住门沿,
“宫里通传说三爷受刑,让王府来接他,劳烦行个方便。”
侍卫听了这话,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懒得在她身上浪费口舌,只用力阖门。
不想,这小姑娘外表娇娇弱弱,暗地里却力大如牛,他用力得脸都憋红了,门板依旧纹丝不动。
侍卫索性松手,扬声嚷道,“这里是北燕皇宫,能进出的只有王府德高望重的管事亲旧。就你?你是王府什么人?”
“我是……”穗穗哑口无言。
她突然发现,慕容远带给她的伤害远不止于眼下所见。
因为他的一席话,恐怕她在北燕人的心目中,早已成为一个贪慕虚荣、没脸没皮凑到他们战神跟前的丫鬟。
所以,即便是皇宫值守的侍卫,也敢对她趾高气昂。
穗穗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面色颓然。正不知所措时,门内传出动静。
一位宫娥从照壁后走出来,向着穗穗盈盈施礼,说静妃娘娘有请。
毕竟是宫里的娘娘,侍卫的神情瞬间恭敬,又在得了宫娥一锭银子之后,斟酌着将穗穗放了进去。
穗穗来之前,背过北燕皇帝的后宫,着重了解过几位诞育子嗣的宠妃,里面没有静妃。
没有子嗣,也不太受宠,不知道这位娘娘大晚上的见她作何,穗穗不免心生狐疑。
宫娥跟她解释说,“三皇子伤的不轻,还在光明殿换洗,静妃娘娘想请公主先去她的春和轩稍侯。”
她的声音恭恭敬敬。这还是来到北燕之后,第一次有人询问她的意愿,穗穗心中微暖,浅浅点下头。
原以为要到春和轩才能见到这位娘娘,没想到,刚过内掖门,就见亭亭玉立的美妇人等在甬道边,静妃娘娘竟亲自出来迎接她。
宫娥引着穗穗过去见礼,穗穗惊愕得声音都有些颤。
静妃娘娘笑了起来,更加温柔娴雅。她从垂地的雪白裘衣下探出玉手,自然而然牵住穗穗。恍惚之中,一股淡淡的冷香萦绕鼻尖,像是雨后的丛林,有湿漉漉的青草、成百上千种花朵、伴着百年古木。
一瞬间,穗穗心底漫开一种安心的感觉,好似万川归海,抚平了连月来的波折。
静妃娘娘的手冰冰凉凉,捏着穗穗掌心的软肉,
“自从听说阿远要带辞穗姑娘回来,我就一直很想见见你。白日里没资格赴宴,这回姑娘来接人,我可得赶紧让小桃先将你请来。
阿远那小子以后有的是时间,先让我好好瞧瞧。”
静妃外表涵雅端庄,说话语气却莫名有些俏皮,很是平易近人。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到底还是让穗穗本能戒备。
静妃见她目露警惕,恍然一笑,
“瞧我多冒失,吓着辞穗姑娘了。阿远他娘亲和我是结拜姐妹,我们一起入宫,在宫里最为交好。如今,小阿远终于长大成家,我实在是高兴忘形。”
小桃在一旁解释道,“三皇子虽然名义上是被皇后抚养长大,但私底下都唤我们娘娘一声姨娘。”
穗穗斟辨了一番亲疏远近,这才收起戒备,怯生生抿唇笑了笑。
静妃看在眼里,许是又想起少时美好岁月,止不住唏嘘感慨,美目涌出灼灼泪光。
不知不觉,来到静妃娘娘的春和轩。精致小巧的院落,种满了花花草草,在暮色里轻柔拂动。
穗穗想起了静妃袖底的香气,鲜花娇弱,很难得在北燕看到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看来静妃将它们照顾得很好,真是位温柔善良的娘娘。
走进厅堂,静妃娘娘早已备好菜肴,没有北燕惯食的大鱼大肉,一只只轻薄瓷碟,盛放着色泽丰盈的时蔬糕点,一看就是根据穗穗的口味精心准备的。
“好孩子,宣和殿上的事我都听说了,委屈你了,奔波这一日,都没好好吃上一口饭,怕是饿坏了。”
静妃娘娘招呼她一块儿坐到案前,烛灯在她背后安静平稳的散发着光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暖融融的。
奔波在外时不觉得,静妃娘娘这一说,穗穗才感觉强烈的饥饿和疲倦蔓延到全身。
今天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的温饱。到头来,是一位北燕的陌生娘娘心疼她。
穗穗心里泛起酸涩,愧疚垂了垂眼,“是我礼数不周,让三皇子丢脸了。”
她的声音低沉呢哝,到底还是带了些埋怨。静妃是过来人,一听就晓得小姑娘的心思。
“辞穗姑娘,莫要怨恨阿远。小时候,他被南楚设计,抓去做人质。自那以后,他很难再相信别人,对南楚更是厌恶。
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欣然接纳姑娘,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穗穗这么多年一直在内庭,对前朝事知之甚少,压根不知道慕容远和南楚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静妃看着她惊讶的模样,郑重的点点头,声音也变得沉缓,
“可能这就是你二人的缘分吧。若非陛下要求阿远去南楚和亲,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踏足南楚。”
这又是怎么回事?
穗穗举着玉箸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和亲?”
静妃没有察觉到她声音里的异样,侧身从隐几后取出早已备好的伤药,美目轻垂,更多了几许心疼,
“是阿远悄悄给我说的,陛下担心他军功太盛,不想他再上战场,想让他成家之后留在上京。
这些年陛下对太子偏颇得厉害,无论阿远表现得多么优秀,都少不了挨打受罚,像今天这种板刑已经是家常便饭。”
说着,静妃将伤药推给穗穗,欲言又止劝道,
“朝临公主,你是好姑娘。事已至此,不妨再给阿远一些时间,他会想通的。”
穗穗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这月余来,她费尽口舌、用尽力气要嫁给慕容远,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慕容远本来就是要去娶一位南楚姑娘的。
他责骂她、侮辱她,可他分明心知肚明,这事并不完全怪她。
穗穗摩挲着瓷瓶,指腹传来丝丝凉意,心中像失望透顶,又像委屈透顶。
她在想,慕容远该是最不想得罪北燕皇帝的,可这次,哪怕违抗陛下的和亲旨意,他也不愿和她结婚,他是有多不喜欢她啊。
静妃娘娘见穗穗接下送药的事,只觉小两口和好多了几分希望,复又噙上殷切笑意。
她满目慈爱,手上不停往穗穗碗里夹菜,不知不觉,将穗穗面前堆得小山似的。
穗穗能感觉到静妃的善意,只是心里到底堵着慕容远和亲这件事,一顿饭食不知味。
直到天色黑透,席案都已撤下,慕容远受罚的光明殿那头,还没有传来消息。
静妃招宫娥来帮穗穗梳理乱发,又寻来一件崭新的浅绒披风,打算先送穗穗回王府。
正在这时,去外面打听消息的小桃小跑回来,“娘娘,三皇子早已出宫,说是,说是……”
小桃看了穗穗一眼,
“说是径直去了将军府。”
穗穗尚不知将军府意味着什么,只是感觉小桃的声音落下时,满屋的宫娥齐齐默了刹那,就连静妃看她的眼神,都透露着可怜。
静妃催着她回府,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了,静妃仍不忘攀在车窗的边沿,欲言又止的嘱咐她说,
“好姑娘,夫妻没有隔夜仇,要是有什么事就同阿远好好说。再不成,你来寻我,我帮你教训他。”
马车驶出去老远,穗穗的眉头都没有舒展。
她回味着静妃的话。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春和轩上下的反应过于异常;她只是在想,她和慕容远真的算是夫妻吗?对此她深表怀疑。
古怪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穗穗就知道了答案。
回到敦王府时,灯火通明,四下人影繁杂,仆从步履匆匆,备水的备水,端药的端药,紧张忙碌,但井然有序。
慕容远该是经历过不少酷刑,敦王府上下早已训练有素。
穗穗心中五味杂陈,轻叹口气,正要回院子,却见正厅里来了位客人。
她拢在灯火中,皮肤比穗穗见过的所有女娘都要白、都要嫩,好像一团灼目耀眼的雪人,一看就是高不可攀的贵人。
听见穗穗靠近,她抬头看来,是一位娇憨少女,浓眉大眼,五官深邃,和慕容远有几分神似。
穗穗大略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测,走进去恭恭敬敬见了礼。
对方发出一声娇哼,继而是意料之中的嚣张声音,
“你就是朝临公主?要样貌没样貌,要气质没气质,难怪三哥看不上你。”
穗穗抿着唇,没吭声。能以“三哥”称呼慕容远的,只有北燕皇室以刁蛮著称的、唯一的小公主、慕容清。穗穗并无意招惹她。
可惜慕容清不这样想,见穗穗哑巴似的好欺负,更被激起兴致。
她站起身,绕着穗穗踱步,发出一声声阴阳怪气的“啧啧”喟叹。那眼神,无异于在说,穗穗哪儿哪儿都拿不出手,将穗穗从头贬低到脚。
北燕瞧不起穗穗的人多了去了,穗穗不介意多一个,依旧无动于衷。
慕容清见穗穗有意晾着自己,终于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她凑到穗穗跟前,扬声质问道,“你知道我和三哥是从哪里回来的吗?”
这话反倒叫穗穗懵了刹那,“将军府。”
她眨着眼,不明所以的看向慕容清,心里蒸腾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眼前人显然没料到,穗穗的反应会如此气定神闲,眼里划过片刻的怔忪,很快又被更加灼热的怒焰掩盖。
她眉心怒蹙,像看路边乞食的狗一样看着穗穗,厌恶至极,
“你既然知道,你有什么脸面横插一脚?”
什么意思?
穗穗还没想明白,颈畔突然袭来一股力道。
慕容清以为她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把拽住她的衣领,怒得雪腮通红,面目扭曲。
“你知不知道,三哥他受了很重的伤,他从来没有流过那么血。他疼得来连马都上不了,跪在将军府里时,小半个院子都被染红。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挽风姐姐。这次因为你,又是挨打又是受罚,可那又如何呢?受伤之后,他想的也是去挽风姐姐门前请罪。
他二人情深至此,你觉得,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来插足这样的感情?!”
颤抖的声音不留余地的落在耳畔,炸裂的信息涌入脑海,不管不顾,肆意冲撞。
看着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嘴,穗穗不合时宜的、猛然想到了新婚夜慕容远那两条的玉带。
那时她还感慨,北燕绣娘绣工真好,慕容远也算粗中有细。
直到现在,她才感觉……
她才发觉……
或许,那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了这位叫挽风的姑娘。
穗穗的眉头拧得能滴水,“慕容远,他喜欢……”
他喜欢安平郡主。
她嫁的夫君,原来已经有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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