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你又醉了!”
余曲生伸了个懒腰翻过身又紧紧蜷缩,可那呼喊他师傅的人不识趣,不依不饶地推搡他背。
“师傅,快起来教我练功!别睡了嘛!”
余曲生耸起肩,头埋到手臂下,昨夜的酒劲又上头,他嘟囔道:“再睡会儿……再睡会儿……小宝……”
扰人清梦的呼唤声倏地远去,旋即变作遥不可及的昨夜星辉,放纵酣醉的痛楚刹那间凿穿了昏沉的头颅,余曲生倒吸一口凉气,捂着额头慢慢起身。
余曲生安静垂首半晌,神智和记忆同清泉似的缓缓从头顶疼痛裂缝处灌入空空如也的脑袋,他想起昨夜和琼珑派掌门李雀饮酒三百杯——那李雀少见地拿出三坛陈年美酒,他身为客人自然却之不恭。
余曲生喝得烂醉如泥才喝倒李雀,后其一步倒在桌上。
那时自己似乎答应了李雀什么,但现在不记得了。
方才自己似乎做梦梦到了什么,但是现在也不记得了。
余曲生暂且将迷糊和茫然置之脑后,待往后这些记忆有缘自来。他穿好衣衫鞋袜,推门而出,寻李雀商量一月后武林大会之事。
两日前,余曲生随萧送月来到琼珑派,两人先与掌门李雀闭门密谈。萧送月递上钱古的断发和剑,与余曲生相继陈述苦参山上发生的惨案以及商议剑法外传的处理办法。
李雀听闻弟子误杀无辜之人而面色沉重,然而他也没有在余曲生面前斥责他的首席大弟子,反倒是萧送月迈步向前,单膝跪地,主动向掌门认罪,说是愿意闭门思过、赔礼道歉,也愿意收偷学剑法的少年们为徒。
余曲生一时无言,良久叹气说,此事还得先找到那两位少年。
见掌门兼师傅的李雀颔首,萧送月也只好蹙眉忍下不快,对余曲生一番言辞恭敬称是。
此外,余曲生与李雀探讨了一番江湖上惯使药粉迷烟的人物以及风头正盛的新晋势力,李雀思来想去无果,答应余曲生在武林大会上询问其他门派高层,应允定会找回那两位少年。
翌日,李雀和长老们商榷后召集门派上下弟子,他们在大会上公布了钱古已死的消息并且断了钱古的剑。
李雀当众感谢余曲生出手相助,余曲生平淡应下。
钱古一事毕后便紧接着商议下一事项:继续选拔参与武林大会的琼珑派弟子。
余曲生不大记得昨夜饮酒时是否与李雀聊过,眼下他醒时已过晌午,此时琼珑派弟子结束了上午课业和午饭,三两结伴成行。
余曲生撞见两位弟子,那两位弟子抱拳躬身行礼,齐齐道了一声余前辈。
余曲生连忙托起他们的手,含糊应了几声,询问他们的掌门身在何处。
得到了他们的指引后,余曲生走得飞快,生怕再被拦在路上还得寒暄几句,他这酒后的脑子可不灵光,多想一句应付的话就头疼舌头大。
李雀知晓余曲生酒醉尽兴的习惯,特地吩咐弟子指引余曲生到会客厅喝茶等候。
余曲生坐下喝了口茶,苦得灵台清明,揉了会儿太阳穴才渐渐缓过来,就此放下茶盏再也不碰了。
余曲生等了半刻,闻声抬眼见李雀挽着糕点盒子走进来。
李雀举起糕点盒子邀请余曲生一道分着吃,余曲生未做多想——好东西哪有浪费的道理——他连吃了两个点心酥,竖起大拇指称赞,询问是哪家店铺的糕点。
李雀眉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刚硬面孔因为沾染笑意而稍显柔和,他说这是他徒弟的手艺,此外他那位徒弟还酿得一手好酒,余曲生离开时可带一罐路上尝尝。
余曲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自然回想起昨夜饮酒时师傅替徒弟求情的话语,他的笑意流逝于嘴角,却又攀上眉头,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聊起武林大会一事。
武林大会时隔多年重新举办,当年武林各派联合围攻弥忽教虽取得胜利,但青年英才损失惨重,武林大会一事便暂且搁置。
如今江湖武林休养生息多年,人才辈出。
这次武林大会选址于苍涯城,由上一任武林盟主所在的丰陵王家主办,邀请各路江湖世家、武林门派、英雄豪杰共襄盛会,此外,王家还邀请各门派高层于武林大会结束后参加王家次子与施家小女的婚宴。
整个武林因这场久别的盛事而热闹、喧嚣。
《江湖通要》特意为武林大会开了新版面,介绍初出茅庐的世家门派弟子、有望一展风采的江湖新秀以及武林盟主的热门人选;苍涯城各大赌场挂上武林盟主候选人的名单,提前开盘押注;连路边小孩都能随时演上一段英豪斩宵小的侠义故事。
神出鬼没的七公子更是为其火上加油,传言他将现身苍涯城,若能找到他便可获得一份武林绝学的情报。
一时间五湖四海的好事者、投机者趋之若鹜,苍涯城的城主不得不增派人手,加强治安。
与之相比,王施两家的联姻倒是无人讨论。
丰陵王家是有名的江湖世家,产业遍布大江南北,王家次子王衔露的名号不响,但其大哥王衔英是江湖中响当当的大人物,师承上任武林盟主,亦是《江湖通要》认定的武林盟主候选人之一。
江南施家昔日于江湖之中也颇具盛名,施老太一手银花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惜无人继承其衣钵,又经历种种事端,于是施家渐渐淡出武林,专心经商。
余曲生看过李雀收到的喜帖,确定自己认识这位施家的新娘。
时隔近十年,再闻消息,红帖墨笔留名。
余曲生胸中凭空多了些时过境迁的感慨与不合时宜的担忧,转而懊悔因为逃避而空耗那些年岁,现在不知小宝身在何处,餐食衣裳是否足够。
天际微青微白,颜色尚且混沌,林中舞剑之声划破此刻的万籁俱寂。
少年扭身撤步,旋即跃起劈刺,行动间挥洒汗水,熹微中可见其炯炯目光。
一套招式完毕,他拉起衣摆随意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
小宝蹙眉不解,自己几乎将所能学的剑法招式熟记于心,此前师姐也告知他,师傅的剑谱有残缺遗漏,所以剑招不连贯、剑势不通畅也是自然,可他已能察觉到这些剑招本该浑然一体,却因没有天赋去领悟其奥妙而止步不前,他无法忍受这临门差一脚的徘徊、迷茫和痛苦。他因报仇心切而急于求成,可剑法领悟乃至内功武学岂是便宜之事,长此以往,郁结于心,两相桎梏。
小宝心烦意乱地收剑,回到小院时天翻鱼肚白,心思过重的他未发现其师姐风马正打了水于院中洗脸,连唤他也没有回应,他径直回了自己房间,闭门研习苏师伯让他练的功法《传功护法》摹本。
小宝按照功法运转周天,丹田内一丝如涓流的热气缓缓涌动,分流至四肢,行至指尖、脚尖、头顶,然后于身体各处末端幽幽湮灭。
小宝猛然睁眼,静待热气散去,忽觉又是满头大汗。
小宝似有所悟,当即跃起,握着扫把练了一套剑法,练完后呆呆地看着地面,闷闷不乐地放下扫把——有次他练功有所心得,起身拔剑在屋内舞剑,不慎砍去桌角,风马师姐便让他拿扫把代替。
小宝擦去滴下来的汗水,内心哀愁:每每灵光乍现,运用到实际总差了几分感觉、后劲。
下午小宝与苏缨师伯碰面商讨近况,苏师伯在他开口前点出了他练功的难处。
小宝连连点头,详细描述了近日情况,难掩求知若渴的眼神。
苏缨秀眉微蹙,眼珠一转,微笑道:“小宝,你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小宝喃喃:“契机?”
苏缨抚掌而笑,却顾左右而言他:“眼下刚好有份机缘,你可愿意一试?”
小宝黝黑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子,神色凝重地点头:“小宝愿意一试。”
苏缨拿帕子缠在小宝脑后,遮住他眼睛,让小宝牵着她的衣袖,两人默然走入三截教的地牢。
苏缨解开帕子,站在小宝身后,轻声唤小宝抬头睁眼。
小宝眯了眯眼适应了会地牢内昏暗的光线,抬头就见面前刑具上勉强能看出人形的血肉模糊之物,他一时之间面无表情,站着一动不动。
苏缨问:“你看到了什么?”
小宝回过神说:“他大约还能活五日。”
苏缨略感诧异地动了动眉头,问:“何以见得?”
小宝指出那具遍体鳞伤的□□上受过的刑罚:手筋、脚筋、鞭刑等。他镇定自若的模样让苏缨刮目相看,不过苏缨仔细回想便也明了,此等惨状自然难以触动小时长在乱葬岗的小宝。
苏缨问:“你知道契机是什么么?”
小宝沉默片刻,摇头说:“小宝愚钝,不知。”
苏缨问:“你竟也不问问他为何此等惨状?”
小宝说:“望师伯解惑。”
苏缨说:“他杀了我的弟子,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小宝点头:“于师门情理,该杀。”
苏缨继续说:“那他杀了你的同门,你说,你该不该杀他?”
小宝语塞,片刻沉默后答道:“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杀他。”
苏缨蹙眉,但语气轻快:“那他杀了人,你方才又在跟前说你是被杀者的同门,他会杀你吗?”
小宝按照苏师伯的思路脱口而出:“他会杀我。”
苏缨拍了拍小宝的肩膀,问:“他杀你,你该杀他吗?”
小宝点头:“该杀。”
苏缨抽出腰间匕首,塞到小宝手中:“那便杀了他。”
小宝握紧匕首,却犹豫说:“他已身负重伤,活不过五日。”
苏缨冷笑:“只盼仇人当即死,还能任他再活一日?”
小宝嘴唇抿成一条线,绷紧手臂肌肉而微微颤抖,面上闪过懊恼、痛楚、悲愤。
回到小院的小宝迎面撞上风马师姐,他面色苍白,目光格外坚毅,他邀风马一同上山祭拜。
两人上了山,小宝在枉死的李叔墓前倒上一坛酒,抓握着墓前泥土发誓报仇雪恨。
风马看了看李叔的墓碑,又低头看了看小宝的背影,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终究开口:“去苍涯城,那人会出席武林大会,这是难得的机会。”
小宝在墓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背对着风马一言不发。
风马又说:“余曲生也可能同他一道出席。”
未竟之言她想小宝已心知肚明,此前小宝三番四次地“偏心”余曲生,这可不利于他们的计划。
小宝转过身,额上淌下一道血迹,他目光灼灼地望向风马,说:“江湖讲‘义’,我要行我的‘义’,无关他人。”
风马暗自惊讶小宝居然记得这番话,她微笑:“此番我们姐弟合力,必能啃下对方一块肉,让他不死也残。”
小宝面无表情地点头,仿佛天生木讷,他的目光沉寂似一潭死水,仿佛天生为复仇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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