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注意到了他

作业本啪嗒一声掉进了雨后浑浊的积水边缘,渐渐濡湿了纸质,水面平静倒映的蓝天白云,被一双脚大步踩了踩,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从中间翻开的纸页被一把扯下来了几页,撕成碎片,使劲地抛向半空中,漫天之下,它们一边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飞舞着,一边不断降落。

本子被抛来抛去的时候,纸张会自然散成白色的花朵,伴随着哗啦啦的声响,先他一步到达了一个人的手里,再次传向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从地上捡回了被揉成一团的纸张,摊开压平整了,用透明胶布粘回到作业本里。

“抱歉,不小心把果汁洒到你的作业上了”的道歉,和断断续续出来橙汁的吸管。

抄起一支笔,在他的作业本上乱涂乱画一通,再写几个“阴暗”“恶心”“去死吧”。

乙骨忧太已经很习惯了。

乙骨忧太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作业本,一交错,一双少女的手和他同时放到了上面,十指纤纤,每个指甲都修剪得整齐圆润。还有她为了防止走光,用一只手揽住了百褶裙下摆。

我捡起作业本的时候,迎面而来了乙骨忧太的视线,他怔然了片刻。等到我重新站直,他已经在座位上把嘴唇抿成了紧紧的一线,手里还拿着被丢过来的书包,似乎有些不安的模样。

既然都写了作业,肯定是要交的吧。

“乙骨同学,是以为自己忘带了作业吧。”

我不理解,但是不妨碍我捡起他的作业本。等等,我刚刚是不是才搓了他的橡皮擦来着,手是脏的,我默默地把作业本转移到另一只手上。

我真的真的应该去洗手了。

想到这里,我扭头看向乙骨忧太前座的男生,有些感到困扰的语气,“还有可以直接把作业本递给我,而不是扔到地上吗?”

男生面色一滞,轻易地失去了得意之色,“这个,云母同学,不是的!我不是针对你!”

见我仍是一脸不理解,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下去,攥紧了拳头,又放开了,“我不会了。”

云母同学,好厉害……

我不是很在意,嗯嗯两声表示知道了,再扬了扬手里的作业本,“乙骨同学,你的作业,我就带走啦?”

你脏到不行的作业本,原来是打着云母同学的主意吧?

乙骨忧太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前座男生憋了一肚子气的目光。他在这一刻的一举一动都被同学们看在眼里,就算他们没说一句话,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投来数道灼灼的注视。

是因为云母同学。

因为云母同学,同班同学们才想起来关注了一下他。

他想起,距离自己上次理发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额前未经打理的发丝已经长到了完全不会暴露眉眼,又不至于中分的长度,就不用同人对视了,也没有人会喜欢单方面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

半遮半掩在黑发下,一双大得过分、大得令人羡慕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应该表达出来的情绪,而显得分外空洞。他还习惯于很长时间地维持着不眨眼,仿佛一不小心就忘记了眨眼。

直至眼球酸涩分泌出了液体,他才不得已动了动眼睛。眼皮短暂的开合带来了一毫秒的失觉,几乎不存在,真实的感觉只剩下了到下一轮眨眼前的倒计时。

我只感觉到,乙骨忧太所发出的声音微不可察,“云母同学……谢谢你,不过我的作业还没好。”

他垂下眼静静地朝我拒绝着,转瞬间,使我捕捉到了他的心事重重,又满是茫然对于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我想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吧。”

好吧,什么都不会改变,一成不变的日常会始终如一地到来,时间的流逝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好吧,那就这样吧,再做多余的事都没有意义,主动只会招致更多伤害,不要抱有期待就好了。

什么都好了吧。

在第一节课上课前,我把今天的作业本搬到教师办公室,和任课老师汇报了作业情况。最后,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虽然乙骨同学今天没有交作业,但是我看到他有写。”

“乙骨同学吗?”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算了,我知道了。”

正当我准备离开,他突然重新叫住了我,“云母同学,你可以帮我注意一下乙骨同学的《志愿调查表格》吗?他还没有交。”

我吃了一惊,数学老师同时是班主任出现了计划被打破了的苦恼和一丝急躁,“当然我已经问过几次了,也和他的父母联系沟通过。对人生之事,可以说再怎么慎重对待都不为过,更何况是交白卷。”

我没记错的话,截止志愿调查已经过了一周了吧?

也许是我脸上的“和我没关系?”太明显了,数学老师停顿一声,“咳咳,云母同学可以帮一下忙吗?”

“我和乙骨同学不太熟……老师这么说的话,我有机会会关注的。”我点了点头。

我不好拒绝数学老师对我的要求,说实话,我不太想再去思考关于乙骨忧太的事了。一回神,我已经从教室后门进到教室里了——就算是近在眼前的人,也会不知道应该如何搭话。

坐在教室后方的乙骨忧太,自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拒绝所有人的气质。还有我和他的交流,分明进行过了几次,次次都止步于“对不起”“我没事”和“谢谢你,云母同学”。

如果不是他很在意礼貌不礼貌的话,可能他连这几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说吧。

一旦靠近他的两米范围,他立刻会神经紧绷到草木皆兵。

和他对话,也只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罢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可以这么想!

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巧的力道在脸上造成了一片浅浅的绯红,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我在座位上把刘海一侧的一字夹重新夹了一遍,整理了一下发尾,才算是重整旗鼓了。

说起来,我记得乙骨同学从一开始就给人这种感觉吧。

我和乙骨忧太从初一起就开始同班了,所以我十分清楚。初一第一学期,窗外粉白唯美的樱花盛开,同学们都处于互不认识,需要一个个从座位上起身做自我介绍,只有他一个人被班主任领上了讲台。

当时,我因为班里居然连一个认识的同学都没有,小学同学都分到了其他班级,紧张不已。

他低垂着头,站在班主任的旁边,乱糟糟的头发形成了一团毛茸茸,很有种小动物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春风裹挟而来了温暖的气息,大片大片云霞般的樱花覆盖在枝头,枝干轻触到未关的窗户间隙。还有落英缤纷,不停飘落的花瓣在半空中翩翩起舞。

乙骨忧太唯唯诺诺地抬起了一点头,正好与前排的我对上了眼神,两个人皆是愣了一下。

“这位是乙骨忧太。乙骨同学之前遇到了一些事,出过一点问题,所以他妈妈特意嘱咐,请同学们一定要和他好好相处。老师也在这里和同学们倡议,对他多一点热情,多一点体谅。”

“同学们现在可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的乙骨同学,一起鼓掌吧!”

讲台上,乙骨忧太把头低得很下去。衬衫校服在他的身上显出极度的不合身,翻折在外的领口暴露无遗了好看的锁骨,即使穿了一件绀色打底衫在里面,也避免不了松松垮垮。

因为有班主任带头鼓掌,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也不少的掌声,响了一阵。

微微遮眼的黑发为他平添了几分内向的气质,有些弱气,苍白的脸颊有一分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他一直没有说话,没有进行自我介绍,也没有给出“请多多指教”的言辞,所以令人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声线。

也可能乙骨忧太是说了什么的,音量太小,正在鼓掌的同学们都没有听见哪怕是一句。只有当时的班主任替他发了言,他全程盯着自己的鞋子,一眼就觉得,与他相处会是一个相当困难的过程。

我没有鼓掌。讲台到座位间的空间距离,期间,我和乙骨忧太中途交汇到一处的眼神出乎意料。我看到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开启初中新生活的兴奋,没有来到陌生环境的警惕,单单剩下了不安。

我当时在想,他是不是什么都有他妈妈来关心?未及我有所深思,乙骨忧太先一步以最快的速度低下了眼,小心翼翼得生怕引起了我的注意。

低到一半,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太好,作为补救,飞快地重新往上瞥了我一眼。

我早就没有再在看他了,撑起下巴,转而欣赏起了窗外飘落而下的樱花。映在轻纱般的阳光下,全脸白皙细腻的肌肤看不见该有的毛孔,我齐齐的刘海用不同颜色的一字夹撇开了一些,可以看得见额头。

而我刚才看他的动作,也跟错觉似的。

“那么,乙骨同学,你就坐到那个座位上吧。”

在乙骨忧太低下眼的同一时刻,同样飞快地移开了视线,装作自己在看樱花的我,悄悄舒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我慢了一步就会输给他了地,不要再看向他了。

一时间,唯有清风与樱花之间带出了细微的沙沙,教室里的欢笑打闹忽远忽近。

该说不说,其实这才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乙骨忧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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