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胆小如鼠

高一这年结束后迎来了炎热的暑假,这天晚上,方亦冰躺在床上快要坠入浅眠时,一阵细碎的窸窣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她猛地睁眼,昏暗的月光透过窗户,在白色的帘子上投下两道黑糊糊的影子,正在一耸一耸地往上爬,细短的四肢在布料上留下模糊的抓痕。

方亦冰的呼吸瞬间凝固,很快反应过来是老鼠。

它们怎么能像蟑螂一样附在窗帘上?

她双手攥紧被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的位置变得越来越高。

万一掉下来,落在她的床上...

方亦冰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窗帘上的两道小小的黑影倏地停下了动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

方亦冰吓得一抖,动也不敢动,身体僵了半分钟后,她才鼓起勇气掀开被子穿上拖鞋,快步跑到爷爷卧房门口,抬手急促的敲了敲。

“爷爷,爷爷?”

门很快开了,老人走了出来。

“...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觉。”

“有老鼠,在我卧室里的窗帘上…”她苍白着一张脸,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老人闻言转身拿起斜倚在门后的那根枣木拐杖“我去看看。”

他杵着拐杖走进屋,目光扫过窗帘,果然看见两只老鼠正蜷在顶端,它们见有人进来,吱吱叫着想往房梁上窜。

老人眼疾手快,举起拐杖“啪”地挥过去,一只老鼠应声落地,另一只刚爬两步,也被砸中。

过了一会儿,老人将地上的痕迹清理干净后,回过头看见孙女蜷缩在客厅沙发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笑了笑“…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它们一见人就会躲啊,又不会来咬你。”

刚才爷爷打老鼠的整个过程,方亦冰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是看都不能看的程度。

不仅害怕,还很恶心。

要是老鼠知道她这么胆小的话,就不会费那个劲儿到处躲藏了。

老人走过去拍了拍女孩单薄的背,安抚道“别怕,明天我出去买些耗子药和粘鼠板就没事了。”

“...好。”

方亦冰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把卧室的门窗关得太严实,让那两只老鼠偷粮时被堵在了里屋,所以才出此下策,想顺着窗帘往上爬以寻出路?

她对门窗的关合状态向来格外留意,这是源于长期与老人同住而滋生的不安全感。

六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次盗窃,事发当天,方亦冰跟着爷爷奶奶出去散步,结果回来推开家门,发现屋里一片狼藉,翻倒的抽屉、散落的衣物和被扯乱的床铺。

他们虽很幸运,未与小偷正面遇上,可眼前的混乱足已让年幼的她浑身发冷,不敢想象如果恰巧碰上会发生什么。

从那时起,一个念头深深扎根在了她的心里,那就是老人和小孩都是弱势群体,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家里要是再进了小偷该怎么办?

方亦冰害怕的不是钱被盗,而是担心小偷伤害爷爷奶奶,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定打不过的,于是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晚上快要熄灯睡觉的时候,她就会询问爷爷奶奶门窗是不是都关严实了,要问上好几遍才能安心。

有时候夜里没睡着,会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开始忐忑,神经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臆想一些可怕的事情。

是不是家里溜进了坏人,她能平安的度过这个晚上吗?

隔天发现又是老鼠干的。

堂屋角落堆着爷爷秋收的玉米、晒干的红薯,这些粮食成了吸引老鼠的诱饵,才让它们在旮旯角落安了家。

即便已经在这个老旧的房子里住了十几年,方亦冰依然没有习惯跟它们同居,有时候甚至觉得还不如住在学校的宿舍,最起码能安安心心的睡个好觉。

可她又舍不得爷爷。

奶奶是在她七岁时离开的,出去买菜在镇上遭遇了车祸,是司机违规,酒后驾驶才造成了那场意外。

生死离别如抽丝剥茧一般,那是方亦冰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她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容易胡思乱想,担心爷爷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消失不见。

老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能陪伴她的日子也在一天天往下数了。

想到这里,方亦冰彻底没了睡意,夜越深,这种伤感就越沉。

隔天清晨的薄雾未散,她跟着爷爷来到梧杨镇的老山,两人沿着泥土夯筑的台阶,拾级而上。

老人拎着红色塑料袋走在前面,里面装着香烛、黄纸和奶奶生前最爱吃的葡萄干。

方亦冰发现爷爷的背明显又比去年弯了些,登不了几个台阶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山岗上栽着成片的梨树,枝叶间的水珠滴下来,打湿了女孩的发梢。

奶奶的坟墓安在南侧的缓坡上,四周蔓延着几丛疏落的杂草。

方亦冰回想起奶奶下葬那天,有条小青蛇从那草丛里突兀地窜了出来,碧绿的身子在枯黄草叶间很快一闪,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消失了。

大人们见状纷纷围拢过来神神叨叨,说这是显灵的预兆,给她吓得不轻,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记到了现在,仍心有余悸。

爷爷放下袋子,蹲下身细细拂去墓碑上的薄尘,把葡萄干摆成一碟,又将黄纸一张张叠好点燃,袅袅白烟慢悠悠地向深山处飘去。

他嘴里念着“家里一切都好,你在这边放宽心。”声音很轻,混着山风,像是怕惊扰了长眠的人。

"...阿冰,过来给你奶奶磕个头,让她保佑你以后考个好大学。"

"...好。"

方亦冰拿了叠纸钱垫在腿下面,随后膝盖着地,虔诚地将双手合十,跪拜了三下。

老人坐在坟边的石块上,指腹摩挲着碑上奶奶的名字,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等以后我走了,就把坟安在你奶奶旁边,这山上清净,我俩还能继续做个伴儿。”

女孩闻言,喉咙瞬间发紧“...你要走了,我也跟着你一起走。”

老人被她的话惊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语气沉了下来“说什么胡话!毛丫头片子,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是你先说的胡话!”她斥声反驳,情绪剧烈起伏,眼眶红得灼人。

“...我都多大年纪了,你才十几岁,人生刚刚开始说什么走不走的。”

“…你年纪大了也不能说这些,明明知道我听了会难受,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方亦冰的声音越来越颤,忍不住地掉眼泪,这是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不可触及。

老人看孙女哭得伤心,脸上的愠色褪去,只剩下满眼的疼惜。

他站起身,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不哭了,是爷爷老糊涂了,不该说那些话,都还没亲眼看着你考上好大学,怎么舍得走呢。”

方亦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泪

“...爷爷,你知道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是怎么评价我这个人的吗?”停顿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她说我总是一副苦瓜脸,好像活得很不快乐的样子,想事情也是悲观得不得了。”

“... ...”老人安静的听着。

她蹲在地上缓和了下情绪,语气变得平稳“...她当然不能理解我,从小是爸妈带着的,正值壮年,现在琢磨生离死别的事情不是太早了吗?可我的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不好的念头,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

“…阿冰,你爸妈虽然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可他们依旧是你最亲近的家人,也是你这辈子的依靠。”

“不一样的。”

她摇了摇头,笃定道“…他们代替不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都代替不了。”

“... ...”老人叹了口气。

方亦冰紧紧握住爷爷那双瘦得只剩皮包骨,指节突出的手“…答应我,在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好好好,你别担心,爷爷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考上好大学。”

高二开学在即,方亦冰将换洗衣物塞进行李箱,床单被褥、生活用品又捆成好几个大包堆在墙角。

从梧杨镇到祁水市中心,光车程就得一个多小时,她正思考明天要怎么去学校,卧房里便响起了手机铃声,是方文海的打来的。

她按了接通“...喂。”

“阿冰,明天你姑姑开车送你去学校。”

“知道了。”她轻声应下,脸上没什么波澜。

方亦冰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方文海和周兰并非是抽不出时间送她上学,而是觉得有姑姑能代劳,就没有必要特地请假来回折腾,在他们眼里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以前开家长会、放学接送这些都是爷爷一手包揽,如今他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就由姑姑接下了这些担子。

方文海和周兰总爱当着姑姑的面叮嘱她说“...以后长大了,一定要记着姑姑的好,懂得感恩,好好孝顺她。”

小时候听着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家常话,可次数多了,难免让她心生反感。

很想问一句,这份人情究竟是她欠下的,还是他们呢?

方亦冰不止一次的对自己的父母感到失望,她在无数次需要帮助的时刻,他们却从未出现过。

一直以来,方文海跟周兰最关心的就是学习方面的事,好像一个孩子的学生时代除了成绩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或者说,在他们眼中,方亦冰理所当然的可以独自承受和消化青春期里的所有不快乐。

日积月累下来,让她不想再跟他们有过多的交流和沟通。

第二天,一大早雾蒙蒙的,姑姑的车就已经停在了家门口。

方亦冰定了闹钟,起床迅速的洗漱完,一刻也不耽误,利索地将所有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拎着书包坐进了副驾。

“…姑姑,麻烦你了,不耽误你上班吧。”

姑姑踩动油门,发动车子“...不耽误,这个点完全来得及,我送你到学校后刚好顺路去上班。”

“…那就好。”

方亦冰本就话少,没有聊天的意愿,和姑姑的关系也始终停留在客套讲礼的层面,逢年过节碰面时问声好、寒暄几句,仅此而已。

她也知道姑姑打从心底里并不待见她,觉得她性子沉闷木讷,不懂得讨长辈欢心,和谁好像都热络不起来。

半路上姑姑开口打破沉默“…高二要文理分科了吧?想好怎么选了没?”

方亦冰侧着头,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繁华街景“…想好了,选理科。”

“理科好,以后上大学选专业、找工作,路子都宽些。”说着眼角的细纹弯起“…咱们方家这辈孩子里,就属你最有出息,考上了一中。”

她淡淡一笑,认下了这份夸奖,没什么好谦虚的,中考那年的荣光是靠她自己实打实的努力换来的。

爷爷从小对她的要求就很严格,他总说“健康第一,品行第二,学习第三。”

为了不辜负老人的期望,方亦冰在梧杨镇初级中学读书的那三年十分刻苦,晚上宿舍熄灯后,她还会偷偷躲在厕所里,借着小台灯微弱的光背书刷题,成绩常年稳居在学校年级前十。

拿到祁水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后,方文海和周兰在家族聚会上恨不得将“我们家孩子考上一中了!”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到处宣扬。

可方亦冰站在一旁看得很清楚,那些所谓的亲戚,除了姑姑之外,眼里几乎都没什么真切的光,有的只是客套的笑容,甚至隐隐藏着几分不愉快。

她倒也不觉得失落,毕竟真正让她开心和自豪的是没有让爷爷他老人家失望。

“…害,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闷了。”姑姑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你爸妈总跟我说你不爱跟他们交流,平时也不怎么主动给他们打电话问候几句。”

“… …”方亦冰垂着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没作声。

“父母在外工作赚钱那么辛苦,起早贪黑的,你这孩子还不多亲近亲近他们,一家人弄得好像还挺生分算怎么回事。”姑姑转动着方向盘,轻轻叹了口气。

“… …”车厢里又陷入了沉寂。

道理她都懂,他们的辛苦是真的,可缺席了她的成长也是真的,而且方文海跟周兰和大多数中国式父母一样,习惯用打压的方式教育孩子。

她跟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并非无中生有,隔阂既然存在,那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方亦冰偶尔也会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般恶劣,冷漠。

但也仅止于心理活动上的动摇,她无法从行为上改变,做不到勉强自己去虚情假意的表演,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能让她亲近的人,只有爷爷。

说到底方亦冰上高中最牵挂的还是家里那个年迈的老人,她担心他一个人会感到孤独,更害怕他的身体状况会一不如一天。

可是没有办法,她必须长期住在祁水一中,因为家离市里太远,无法办理走读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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