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他的庶子,越翎的未婚妻。”
“什么?”岑雪鸿亦是一脸茫然,下意识地反驳,“不是,越翎是我的车夫——”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今天踏入古莩塔家的府邸之前,越翎站在台阶上,难得窘迫地说的那番话:
“无论他们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你都不要在意,顺着他们说就行了。”
当下遭不住越翎的央求,岑雪鸿是答应了的。在想起这一回事之后,这会儿她虽然心里不大乐意,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
“——夫君。”
檀梨问:“车夫君?”
“没有车,他就是我的,”岑雪鸿顿了顿,艰涩地说,“夫君。”
那些宾客打量的目光很快便散去,没有人对古莩塔家的庶子和一个毫无权势的中洲女子感兴趣。岑雪鸿松了口气,却对这样的情境本能地抵触。
她又变成某人的妻子了。
为什么总是会这样?总有人并不问过她的同意,就将她与世间的某一位男子绑定在一起,让她从此失去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甚至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变成了某种附庸的物品。
可是越翎站在台阶上,红着耳尖,对她说:“请求你。”
想到那样的越翎,岑雪鸿气也生不起来。
她想:只能等他回来,再拷问他了。若他不老实交代,就揍他一顿。
檀梨看着三心二意的岑雪鸿,忽然笑了。
“雪鸿姑娘,你说谎说得很糟糕。”
“我……”
岑雪鸿尴尬地望着檀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只要告诉我一句,是,或不是?”檀梨却说,“你说,我就信。”
岑雪鸿沉默良久,才轻轻说:“不是。”
檀梨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答应过他,”岑雪鸿忙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
“放心,”檀梨道,“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谢谢。”岑雪鸿说。
“谢我做什么?”檀梨笑道,“所以,古莩塔·越翎,只是你的车夫,是吗?”
古莩塔·越翎。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连在一起的姓和名。
她原以为他是一盏灯火,在夜雾茫茫中照亮前路,让她远行也不孤寂。
可是这盏灯火,忽然间就熄灭了,留她一个人在繁华陌生的分野城。她举目四望,才发现他正是夜雾本身。
她对越翎的了解,不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答应过的。
他拉过钩的。
岑雪鸿垂眸,轻轻摩挲着手腕上已经枯萎的伊莉丝花环。
“不,”她说,“越翎是我的朋友。”
檀梨心道,怎么可能呢?
仅仅在这分野城里,他的手上就沾着数不清的血与灰。那样一只满是血污和尘埃的野兽,怎么能采撷一枝幽静的鹤望兰花呢?
他笑了笑,没有继续,却说:
“对了,你之前说在找记载着天女目闪蝶的古药方,我忽然想到,除了悬星学院,古莩塔大人也有一间藏有古老秘术与药方的书室。”
如他所愿,岑雪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把其余的人和事都抛之脑后。
“古莩塔大人?”岑雪鸿着急地问,“那我能不能去查阅一番呢?”
“我以前求过他好多次,他一次都没让我进过。”檀梨摇摇头,又有些狡黠地朝她眨眨眼睛,“不过,今天正是个好机会。”
岑雪鸿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看,古莩塔大人要招待这么多的贵客,府中的家仆、守卫,也都在宴会上忙碌着。”檀梨泰然地说,“顾此失彼,我们正好溜进去。”
岑雪鸿:“……”
这些栎人,道德品质怎么一个比一个可疑。
正说着,息氏的小公子慢悠悠地走向他们。
“真无聊,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了,到你这里来寻些清净。檀梨,你什么时候走?我同你一起。”他带着醉意说。
檀梨头也不回地道:“我不走啊,我还有事呢。息露,你自己慢慢玩吧。”
息露醉醺醺地:“?”
岑雪鸿提着栎族的迤逦纱裙,还是没习惯,走路都磕磕绊绊。檀梨像个侍卫一般,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的手腕。
岑雪鸿摇摇头,拒绝了他。
檀梨问:“雪鸿姑娘,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岑雪鸿只想苦笑。
到处都是顾虑,与曾经在朝鹿城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她现在变成了越翎的未婚妻,又和卡罗纳卡兰的家主交往甚密。分野城里的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她已经有过前车之鉴,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要怎么告诉檀梨,这样一个琼枝玉树、傲然睥睨,从未体验过如箭矢般的蜚语的男子,流言之可畏呢?
也不必她去告诉了。
息露晃晃自己的脑袋:“你……你拉着的不是越翎那小子的未婚妻吗?等一下,你不是要娶天瑰的吗?你们真混乱啊……嗝。”
岑雪鸿默默无言,只拿眼睛望着檀梨,意思是:这就是顾虑。
“少喝些吧,我们是有正事。”檀梨扳着息露的肩膀,把他按到石椅上坐下,“别和人说看见我们了,否则我就把你在宴会上只顾着吃羊腿,根本不帮霄姬殿下的事告诉你父亲。”
息露:“……”
息露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清醒,可以对夜晚、有婚约之夫、嫁作他人妇这三个关键词进行思考,微微的醉意又使他想得有些远了。
“去吧。”息露带着怜悯的神情说,“不管世俗怎么说,我都会支持你的。就是别让天瑰知道了。”
岑雪鸿眼前一黑。
她连忙解释:“不,我们只是……”
檀梨拽着她的云袖,阻止了她。
“好了,时间紧迫,我们快走吧。”
“不用解释了,我都明白,”息露挥挥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岑雪鸿感到一阵绝望。
她饮下五魈毒的时候对自己立下誓言,宁愿死,也不要再做一件附庸,一样被争夺的物品。
不想再做谁的妻子,只想以自己的名字而活。
可还是做了菟丝花。
太弱小了。
她拒绝不了檀梨的帮助。他只消轻轻挥一挥手,就可以做到她永远都做不到的事。
弱小而犹豫。讨厌的正是这样的自己。
一切重蹈覆辙,都是她自作自受。
檀梨对岑雪鸿的心思浑然不觉。
他拽着她的衣袖,只看见了枯萎的伊莉丝花环。
“这花环都败了,怎么还戴着?”檀梨说,“伊莉丝随处可见,并不是什么珍奇的花,再换一束就是了。”
并不是什么珍奇的花。
递给他的人,也许并没有什么珍奇的心意。
就像他随意将自己定为他的未婚妻,传得分野城中人尽皆知,他也不现身向她解释一番,独独留她一个人。
“嗯,不是什么珍奇的花。”岑雪鸿静静地说。
“我想,世间唯有无瑕的白璧,与雪鸿姑娘最为相配。”檀梨又道。
他们已经沿着小径离开宴会,走到了古莩塔府邸中无人的角落。
没有月光,也没有灯火,岑雪鸿站在黑暗中,不知为何,心里很悲伤。
“檀梨公子,世间没有无瑕的白璧。”她说,“而我,也只是不甚珍奇的小花。”
攀缘的菟丝花。
随处可见的伊莉丝。
“怎么会呢?”檀梨温柔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了。
“从这里拐进去,就是古莩塔大人的书室了。”
“没有守卫。”岑雪鸿环顾一圈,告诉他。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二人如入无人之境,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到了一间安静、黑暗的书室。九十九盏长生灯静静燃烧,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三面十二尺高的书柜伫立在黑暗中,像沉默的巨兽,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找你想要的吧。”檀梨取下一盏琉璃灯,递给岑雪鸿。
岑雪鸿执灯走向书柜,书柜上密密麻麻,全是贝叶和羊皮卷。
她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不认识栎文。”
岑雪鸿看向檀梨,檀梨亦皱着眉头,凝神望着书柜上的经卷。
“我竟然也看不太懂,”他说,“这些大部分是更古老的栎文,已经有上千年没有被使用过了。还有一些,似乎是南荒郡中的部落使用的语言……”
“现在怎么办?”岑雪鸿问。
“稍等,我想仔细看看。”檀梨只说,从书柜上取下一册贝叶。
岑雪鸿总还记得他们是擅闯入书室的,不如檀梨那般泰然自若。不知为何,这间密不透风的书室,一直让她感到惊悸。
她望了望幽深的走廊,似乎有一阵一阵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听见了吗?”她提醒檀梨。
檀梨正在看那一册贝叶,眉头越皱越深,没有回复。
岑雪鸿在书室里转了几圈,声音似乎不是从走廊,而是从更深处传来的。
可是这一间书室已经尽收眼底,哪里还有更深处?
岑雪鸿心中焦躁,不留神踩到了纱裙,跌在铺着厚厚的黑天鹅绒的地上。
她扶着连枝长生灯慢慢爬起来,定神一看,那连枝长生灯的青铜底座上,沾着一片赤红的痕迹。
岑雪鸿伸手一抹。
那是新鲜的血迹。
她一阵错愕,似乎想到什么,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
一抹刀锋忽然悄无声息地悬在她颈侧。
岑雪鸿把找到的东西藏在云袖里,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佩剑,却只摸到了迤逦纱裙上缀着的晴水珠。
岑雪鸿:“……”
每次把剑取下,就必会涉险。这好像成为了一种定律。
暗卫怒喝:“有人擅闯禁室!”
下一刻,暗卫们像从阴影里生长出来一般,将她和檀梨团团围住。
岑雪鸿被暗卫按住,只得喊道:
“卡罗纳卡兰·檀梨!”
黑暗中看不清脸,可是听见檀梨的名字,暗卫们显然就不敢妄动了。
相持不过短短几息,走廊上很快就被灯火照亮。古莩塔家主在侍卫的簇拥下,出现在他们面前。
古莩塔家主环顾一圈,看见了被暗卫制住的檀梨和岑雪鸿。
檀梨仍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古莩塔大人,”他不紧不慢地说,“这就是古莩塔家的待客之道吗?”
“檀梨,我的客人应该在宴会上,而不是未经允许,出现在我的书室里。”古莩塔家主说,“这也不是为客之道。”
“好了好了,别这样大动干戈,古莩塔大人。我只是太好奇了,谁叫你一直都不让我看看你的藏书。现在看见了,真叫人……”檀梨似乎意有所指,“叹为观止。”
“私人爱好罢了。”古莩塔家主说。
“这些**,被王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被分野百姓知道了,他们又会怎么看待,您这位一直受人仰赖的古莩塔大人呢?”檀梨淡淡道。
“你威胁我?”古莩塔家主笑了。
“我怎么敢呢。”檀梨垂眸看着岑雪鸿,“只要我们相安,这件事就过去了。雪鸿姑娘是被我硬拉来的,不关她的事。”
“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卡罗纳卡兰大人。”古莩塔家主换了个称呼,示意暗卫们把檀梨放开。
古莩塔家主又走到岑雪鸿面前,轻轻抬起她的脸,用中洲话说:
“小姑娘,别乱跑。七日之后,圣女选拔结束,越翎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们想去哪里,我都不会管了。”
檀梨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
他朝岑雪鸿伸手,并用眼神示意古莩塔家主。
古莩塔家主摆摆手,暗卫们便松开岑雪鸿。
这下岑雪鸿再也拒绝不了,只能搭上了檀梨一直悬在空中的手。
古莩塔家主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意。
“真是有趣。”他轻轻说,“这样看来,有些舍不得放她跟越翎走了。”
……
回到灯火照耀的花园中,檀梨忍不住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老家伙真凶,下次还是不去了。”
“还是得去。”
岑雪鸿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檀梨问。
他在灯火下,望着岑雪鸿刚刚从书室里找到的东西。
一片沾满了血的孔雀翎,静静地躺在岑雪鸿的手心里。
我鬼混回来了……(顶锅盖逃跑
写这一章的时候很卡顿,拿不准雪鸿的心情。她一味地逃避,最后什么也没逃掉。写到“讨厌的正是这样的自己”的时候,为她痛苦,也为自己痛苦。删删改改,越写越痛苦
所以还是要快点把越翎捞出来,他在的话就只会责怪他人,不会消耗自己,狗仗人势(bushi)
博导虽然很好,但一直做人上人,一点也体会不到雪鸿的感受,总是在让她为难,哎。写他们的时候累死我了,想念越翎的第一天!(越翎:才开始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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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鹤望兰(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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