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羽雁(二)

“祐姬殿下到——”

听见这银铃般的声音,守卫们忽然都面露畏惧,自动地向两边分散开,给来人让出道路。

手执弯刃的越翎,先是看见了说话的玄衣侍女,才望见她身后的古莩塔·漓音。

——古莩塔家族的长女,获封为“祐姬”。

这是分野最尊贵的十二家族之一,仅次于苏赫达那王室。

现下王室凋敝,古莩塔·漓音代表分野与中洲结盟,也意味着她其实已获得与王室公主相等的地位和声望。

按照中洲的伦理来说,她是越翎的长姐。

可是在分野,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古莩塔·漓音是正室所出,越翎的母亲却是深宅中不见天日的女奴,没有人会承认奴隶的孩子是古莩塔家族的血脉。

古莩塔·漓音站在风雨中,如绸缎一般的金色长发绾成中洲样式,身穿正红的中洲嫁衣。

纵然佩戴着无数黄金、翡翠、宝石,这些华贵的饰物也难以掩盖她的辉光。在海上晦暗不明的夜里,亦如一轮璀璨夺目的满月。

她的眼眸墨绿,瞳光冷冷,带着天生的冷漠和疏离。

就连她轻轻一拂手,也像是神的施舍。

“治好他。”

古莩塔·漓音淡淡地吩咐,立即就有人将被越翎拧断了胳膊的守卫带走。

剩下的守卫们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垂手,静静等待着她的命令。

越翎放下短刀:“漓音大人。”

“放肆!”玄衣少女怒喝,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促狭,“你如何敢直呼祐姬殿下的尊名?”

不知为何,侍卫们畏惧这玄衣少女似乎更甚于古莩塔·漓音,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哆嗦。

“迦珠。”古莩塔·漓音唤道。

玄衣少女了然点头,指着越翎和岑雪鸿吩咐守卫们:“把他们带到房间。敢行刺于祐姬殿下,我要亲自审问。”

守卫们听闻,纷纷带上一丝怜悯的神色。

越翎:“……”

越翎挥开试图押送他们的守卫:“我自己走。”

守卫们观察迦珠脸色,见她没有不允许的意思,便与越翎相隔一定的距离,将他们引向古莩塔·漓音的御舱。毕竟方才越翎的身手他们已经见识了,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拧断胳膊的人。

有迦珠在侧,保护祐姬殿下的安全,便已足矣。

越翎用中洲话在岑雪鸿耳畔道:“走吧。”

岑雪鸿茫然地抱着怀里的书稿,乌发和青衫都被打湿,站在风雨中,如同一株摇摇欲坠的幽兰花。

越翎伸手虚虚揽了岑雪鸿一下,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低低问:“你怎么了?身上怎么会这么烫?”

五魈毒第一次发作,岑雪鸿只感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原来失去视觉和听觉,世界会变得如此遥远而寂寞。

岑雪鸿长久地伫立在原地。

是她自己,以宁为兰摧玉折的决意选了五魈毒,远走异乡。

可是真正毒发的时刻,她又忍不住害怕,害怕那一个四肢百骸都被侵蚀、悄无声息腐烂着死去的,不久之后的结局。

忽然,一阵熟悉的气味包裹住了她。

是带着侵略性的血腥味,那伤口却是她亲自为他包扎的。

原来血的气味,也能如此地让人安心。

岑雪鸿忍住泪意,慢慢、慢慢地向越翎的肩上倚去。

就像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越翎倚靠着她一样。

越翎被岑雪鸿的异样吓坏了,着急地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他的气息在岑雪鸿耳畔轻轻拂过,岑雪鸿猜测他在对自己说话,便指指眼睛,摇摇头,又指指耳朵,摇摇头,艰难道:“一下子解释不清楚……”

越翎扶住岑雪鸿的腰,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引着她慢慢走着。

隔着乌乌泱泱的人群,从古莩塔·漓音和迦珠的角度望过去,二人就像在交颈厮磨一般。

总算走到了御舱中,装潢琳琅满目,安息香青烟袅袅,古莩塔·漓音坐在正中央的高位。隔着珠帘和青烟,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迦珠屏退左右,关上房门。

岑雪鸿越来越难以支撑,止不住地晕眩。

越翎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安全了。

岑雪鸿松了一口气,终于安心而彻底地昏迷在越翎的怀里。

越翎:“……”

古莩塔·漓音斜斜倚在金榻玉枕上,以手支颐,朝迦珠使一个眼色。迦珠便会意,从越翎怀中接过了昏迷的岑雪鸿。

越翎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迦珠奇怪地答:“当然是带她去休息了。不然呢?”

越翎:“……哦。”

迦珠将岑雪鸿横抱起,绕过重重镂金屏风,将她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

越翎望着迦珠的背影,若有所思:

对啊,刚刚应该直接抱着她走的,这样轻松多了。

不消片刻,迦珠回到前厅,越翎正蹲在熏笼旁,烤干身上的衣服。

迦珠随手转动袖间的美人刺,用刺尖微微挑起越翎的下颔,嫣然笑道:“哎呀呀,就让本姑娘来审审这胆大妄为的刺客吧。”

越翎被迫仰着脸,神情却恢复了一贯的冷漠,面无表情道:“还演?”

迦珠收起美人刺,无聊道:“没意思。”

古莩塔·漓音啜了一口蓼花茶,待迦珠闹够了,便淡淡道:“汇报吧。”

“是,漓音大人。”越翎本就蹲着,正好朝珠帘后的贵主肃拜行礼,“家主在朝鹿城的势力已成功拉拢祈王洛思琅,助他废去了前太子洛思琮。祈王因热烈支持中洲皇帝广开商贸的举措,颇得圣意。他向我们许诺,待他登基,会尊您为唯一的皇贵妃。不过眼下我们对洛思琅的影响越来越大,待到来日,皇后之位,也并非遥不可及。”

“这一切与父亲的计划并无不同。”古莩塔·漓音神色未变,“你为何冒着风雨、架着木鸢,与一名中洲女子一同来到我的船上?”

“确是有要事。”越翎说,“我在中洲遭到了刺客的追杀。”

古莩塔·漓音微微支起身体:“是谁的人?”

“不清楚。”越翎说,“在南梨城,有一家情报中心,那里的掌柜说,情报的地位越高,价格也越高。祈王洛思琅,在她那里是一百两银票。但当我问追杀我的刺客是谁派出来的,她向我索要一万两黄金。”

“这世上比祈王的地位还要高的人也并不常见,”古莩塔·漓音缓缓地说,“不是他们的皇帝……”

“就是我们的王。”越翎说。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察觉到了我们的计划,都是棘手的。”古莩塔·漓音轻揉太阳穴,“此事确实应该尽快禀报给父亲。我会给你一艘小船,你天亮之后就启程。”

越翎点点头。

虽然途中有些波折,但都还是在按照他最初的规划。

“不过——”

越翎抬头看着她:“什么?”

古莩塔·漓音掀开珠帘,走到他面前。

“不过,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她说,“我问的是,你为何与一名中洲女子一同来到我的船上?”

越翎:“……”

他知道古莩塔家族的长女胆识过人,在茫茫瀛海上航行,必不会选择安稳却绕远的航线,所以特意带着岑雪鸿在近道碰瓷,方便以祐姬殿下的名义,赚自己的外快。

“赚外快”。

这三个字好难以启齿。

“那我再换一个问题,”古莩塔·漓音又说,“你在南梨城的情报中心,花一百两银票买到的洛思琅的名字,回答的是什么问题?”

越翎:“……”

刹时,越翎如遭雷殛。

他当然不会忘记。

陶禄禄说,关注着岑雪鸿的,是洛思琅。

洛思琅关注到什么程度?他知道岑雪鸿找他帮忙渡海吗?这件事是他默许的,还是说根本就是他安排的?

越翎想到被刺客追杀的那天,正好也是与岑雪鸿约在六珈酒肆商谈的那天。

有什么仿佛在冥冥之中昭然若揭,却又支离破碎。

洛思琅,刺客,岑雪鸿,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岑雪鸿,岑雪鸿,岑雪鸿。

越翎一时间心乱如麻。

一会儿想到遭遇刺客的那天,她风尘仆仆,青衣长剑,出现在他面前;一会儿想到身受重伤那夜,她穿针引线,寸步未离,守在他床边。

想到她临窗控笔,描摹太白的模样。

想到她三句话不离书稿,万死亦不足惜。

……

最后想到的,是在船舷的风雨中,那一双带着泪意的眼睛。

他应该说吗?

他应该告诉古莩塔·漓音,岑雪鸿与洛思琅之间存在联系吗?

古莩塔·漓音若知道了,一定不会放岑雪鸿走。

可是岑雪鸿现在还在里间昏睡,昏迷之前,是他告诉她没事了,安全了,放心吧。要如何向她解释,忽然之间,她又去不到心心念念的分野了?

可是,他又怎么敢向古莩塔·漓音保证,岑雪鸿真的只是为补全书稿而来?他也不清楚岑雪鸿究竟是不是洛思琅派往分野的探子,是否可能察觉到他们的真正目标?

越翎面露犹豫。

迦珠跳了起来,以肘压着越翎的后颈,令他匍匐在古莩塔·漓音的脚下。

她另一手执美人刺,这次不是玩笑般地挑起越翎的脸,而是死死地以刺尖抵着他的喉管。

“你打算隐瞒什么?!”迦珠质问。

越翎被按在金线织就的地毯上艰难地抬头,只能看见古莩塔·漓音俯视他的,一双冷漠的墨绿色瞳仁。

其实,与他曾经被践踏时见到的眼睛,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越翎断断续续地说。

“为何不回答漓音大人的问题!”迦珠又说,“你……”

忽然,她止住话头,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岑雪鸿方才恢复清明,烧还没有退去,不住喘息。

她仍然提着剑,指着迦珠的心脏,直视古莩塔·漓音的眼睛,用中洲话一字一句地说:

“放开他。”

“宁为兰摧玉折。”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宁愿像兰草一般摧折,美玉一般粉碎。)

*美人刺:就是峨嵋刺。但是因为这里没有峨嵋山,感觉有些出戏,所以采用美人刺的叫法。

漓音虽然只会淡淡地说祈使句,但其实人挺好的(以她的阶级来说

迦珠长得很娇,实际却是嘎嘎猛的高妹!

女宝!世界的瑰宝!

越翎和雪鸿回合制保护,你保护我一下,我保护你一下,笑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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