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雨落下了。

一滴、两滴、三滴,一更、两更、三更……

真长啊。这寂寂的一刹那。

是回到了永乐郡吗?

在钟离判混沌的意识里,白鹿踏雨而来,周身散发着温柔的幻光,一双漂亮的大角似枝桠,落满了璀璨的星子。

白鹿轻轻低头,与钟离判额间相抵。

刹时灵气充沛,有如光阴百代,潮汐万千,梦境轮转。

“你是谁?”

钟离判想要触碰白鹿额间的伤疤,伸出的手却径直穿过幻像,只惊起阵阵涟漪。

白鹿忽然变化出一名男子样貌,身着云裳,肩披月帔,耳坠瑶环,腕绕玉镯,恍然若仙人。

而他的脸竟与钟离判的一模一样。

“我是中洲的守护者,我是昼之神,我是大地上的每一处山川与湖泊。”

白鹿的声音在太虚之境中回响。

“不要怕。”他说,“安睡吧。”

他伸手覆住了钟离判的眼睛。

钟离判嗅到一阵遥远的槐花与雨水的气味,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在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渐平稳。

蒙面大汉甲:“要不要找大夫来给他瞧瞧?”

蒙面大汉乙摸了摸钟离判的额头:“他好像不发烧了。”

蔡驹换了一身黑袍,走小巷后门,避人耳目地来到了关押钟离判的地方。

蔡驹问:“如何?”

蒙面大汉丙说:“之前他身体有恙,不过现在似乎已经好转了,请蔡大人示下。”

“很好。”蔡驹端详钟离判片刻,便厌恶地将他扔在一边,捻起指尖掸掸自己身上的衣尘,“这小世子大有用处,可别让他死了。”

三人齐齐答道:“是。”

玄铁朔风营内,楚凛摊开一张朝鹿城布防图,正在与几个副官商议战略。

尽管在城中动手是下下之策,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做准备。

楚凛与众人讲得认真,密室里一灯如豆,映着他英俊而孤毅的侧脸。

楚冽倚在门边,怀里抱着她的环首凰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个战略是她昨夜与楚凛一起商议出来的,此时不怎么需要费心,只须偶尔注意一些作了调整的地方。

会议告一段落,楚凛喝了口水,才发现他妹子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楚凛问,“不是让你保护棠哥儿吗,他人呢?”

“他去了绮华楼觐见公主,我就先回来了。”楚冽说。

“行。”楚凛心不在焉地应了。

二人皆是心事重重。

孩童举着冰糖葫芦,面对两个束手无策的少年少女,十分老练地问:“我一眼便看出来了,二位行色匆匆,寻物还是寻人?”

宗正泽与孙灵雨哑然对视。

孙灵雨:“寻人。”

孩童问:“那你们有没有所寻之人随身携带的什么东西?”

有这种东西吗?两人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好吧。”孩童又问,“那……有没有所寻之人曾经触摸过的物品?”

两人又是凝滞半晌。

孩童恨铁不成钢:“你们和要找的人熟吗?”

孙灵雨其实想到了,她爹留给她娘的那枚瀚海狼符,在下着小雪的那天,也是宗正泽来到谢府的那天,从师父交给自己的锦囊里掉出来,是钟离判拾起它,放在孙灵雨的手心。

这枚瀚海狼符她一直携带着,可是关于自己的身世,她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宗正泽。

倒也不是故意瞒着宗正泽,只是如今与蛮族停战不久,怎么想都不方便在街头公然掏出一枚瀚海狼符,被当成敌军的奸细抓起来可洗不清了。

孙灵雨保持着难以启齿的缄默。

“很久之前触摸过的行吗?”宗正泽忽然问。

“或许不准确,然而可以试试,如果并不是被许多人触摸过的话。”孩童摇头晃脑地说。

“除了我,只有他曾经拨弄过一次,在六年前。”

言毕宗正泽递给孩童一把口弦。

孙灵雨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孩童拿着口弦施了一串莫名其妙的法术,心想好啊!原来你们俩也有事情瞒着我!我等下就和你们吵架!

孩童念了一句咒语,指尖与口弦霎时散发出温柔的光芒,如同风雨中摇曳的烛火。

一阵纯白的烟雾徐徐升起,在人群之间迷失了一会儿,曲折地向着东北方飘去。

孙灵雨:“?!”

孙灵雨:“你是什么人啊???”

孩童含笑看着他们,没待他回答,宗正泽阻止了她的追根究底,抱拳向孩童道谢,便拉着孙灵雨翻身上马,跟着烟雾跑了。

“一会儿没盯着你就溜了,害我好找,你在这里干什么呢,衍儿?”云衡的声音在孩童身后响起。

“兄长!你已经办好事了吗!”孩童扑到云衡怀里,“我刚刚在助人为乐哦。”

云衡:“?”

云衡四下望去,街头人来人往,并未发生什么异常,便懒得理会云衍,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了。

“我还想问问那孩子是什么人呢!”孙灵雨抱怨道。

“不必了。”宗正泽漠然道,“你没有看见他袖口的云纹吗?”

“云——云家的?”孙灵雨咋舌,“就是会秘术的那群人吗?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啊!”

“或许钟离判命不该绝吧。”宗正泽攥紧缰绳,纵马疾速穿行在巷陌中。

洛长笙走进鋆心殿。

她年迈的父亲、大靖病重的皇帝,此刻短暂地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窗外仍是肃冬,天色晦暗,太章叠阙宫空空荡荡,唯有寒鸦落于屋檐。

那是他最后一眼所望的禁锢自己一生的宫殿。

“笙儿。”他费力地抬手,将洛长笙唤到自己身边,又半晌才开口。

“你母后去世多久了?”

“摇光二十六年的冬天,到如今正好六年了,父皇。”洛长笙轻轻地说。

“是啊,已经六年了,朕快要记不清了。”他咳了几声,“朕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穿着嫣红的衣裳,和你哥哥在未央殿里爬树摘海棠花……你哥哥如今也不在了。”

“只有你了,笙儿,大靖就交给你了……”皇帝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你不要怨朕。”

洛长笙摇摇头。

皇帝摸摸她的头发,安详地阖目,垂下手腕。

永清钟远远地响了。

风里传来永清钟声。

“永清钟响了?”宗正泽问,“怎么响了十三下?”

孙灵雨:“……”

孙灵雨咬牙道:“国丧。”

一缕白烟从天窗飘进屋子里的时候,三个蒙面大汉堵着门睡得东倒西歪,钟离判正裹在灰扑扑的被子里,坐在残破的棋盘前,左右手互相对弈。

白烟笼罩,他茫然地抬头望去,夜色如雾,四周寂静如水。

一黑一紫两道身影忽然从天而降!

宗正泽:“找了半天,原来藏在这种地方,烦死了。”

孙灵雨:“钟离判,你要好好练武,下次再被抓走,我真的不想管你了。”

钟离判潸然泪下:“呜呜呜呜呜呜——”

孙灵雨:“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很感动,我和阿泽找得一肚子火,要先揍几个人解气。”

惊恐的蒙面大汉甲乙丙:“你、你们是什么人啊?!”

钟离判怒吼道:“你们早点来啊!我都被熏得没有嗅觉了!”

孙灵雨哽咽了一下:“……真的好臭啊。”

钟离判:“哈哈,是吗,我已经闻不到了。”

钟离判被绑架到了朝鹿城郊的农户里,外面是大片的良田,院里养了三只白白胖胖的猪,钟离判就在阁楼被关了一整天。

宗正泽一袭黑衣,手执弯刃,脸色阴沉。

三名蒙面大汉一看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们本就是受雇于人,并不想为这份差事付出生命的代价,打算见机投降。

孙灵雨迅速查看了一下钟离判:“咦,我以为你逆脉发作,急忙来救你性命,怎么现在看你精神矍铄得很啊?”

“我也不知道。”钟离判老实回答,“我之前确实病了,但睡了一觉,又好了。”

孙灵雨心中犹疑,但见钟离判属实无碍,便暂将他放到一边。

蒙面大汉:“少侠饶命!”

宗正泽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

钟离判遥遥感到一阵莫大的杀意,忙道:“停——”

宗正泽腕上一抖,连着铁链的弯刃失了准头,擦着其中一个蒙面大汉的颈侧,没入墙内两寸。

宗正泽:“………………”

宗正泽忍无可忍:“当日你要进斩鬼台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钟离判知道他骂自己又在这里菩萨心肠,但钟离判本性难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被绑架时他唯唯诺诺,宗正泽要杀人时他重拳出击。

钟离判狡辩道:“可以……可以把他们带回去审问啊。”

“行。”宗正泽收了刀。

钟离判心想不对劲,他今天这么好说话,必然有诈!

“灵雨,把他们绑起来,押送斩鬼台。”宗正泽漠然道,“至于钟离判,我没工夫管他,就留他在此地吧。”

钟离判:“?!”大意了!

孙灵雨:“啊这……”

宗正泽冷酷地盯着孙灵雨,钟离判可怜巴巴地盯着孙灵雨(多半是装的)。

孙灵雨进退两难,孙灵雨左右为难,孙灵雨心说真是见鬼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孙灵雨打圆场道:“我去通知谢逢生让他安排人来接我们吧,只有一匹马,怎么都不够啊。”

孙灵雨摸出三粒药丸强行给三个大汉服用。

“好了,你们先乖乖睡一觉吧。”

宗正泽转身就走:“我去通知谢逢生。”

孙灵雨:“不必了,还是我去吧,你和钟离判好好聊会儿天。”

宗正泽已经踹开门从二楼翻下去骑着红枣马滴溜溜地跑了。

孙灵雨:“……”

钟离判对着空气打出一拳:“小气包!”

“我都不知道这点儿事情怎么吵起来的。”孙灵雨扶额。

“这是一点事情吗?这是三条人命啊!”钟离判说。

“你闹着要来斩鬼台的时候,阿泽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跟他想得一样,你果然不适合这里。”

“斩鬼台一定要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斩了吗?我不明白,林泊的家属也好,蔡驹派来绑架我的那些人也好,他们犯了什么不可赦之罪吗?”钟离判看着孙灵雨,“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你身为医者,难道也不能理解我的想法吗?”

“不是这样的。”孙灵雨道,“你以为我们不杀那些人,他们就能活下来吗?”

钟离判:“?”

“林泊的家属会记着,是公主授意杀了他们的亲人,来日投靠季挚,照样是我们要清除的对象。绑架你的人,即使能走得出斩鬼台,你以为蔡驹还会让他们活着吗?”孙灵雨说,“钟离判,你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

钟离判:“……”

钟离判愣了半晌。

窗外天穹如松墨,下着雨的夜晚,看不到一颗星星。

钟离判迷茫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吗?”

孙灵雨叹息道:“你心存善念,自然不是错,只是错在加入斩鬼台,错在生逢动荡之世。不该有的善念,可能某一天会要了你的性命,阿泽他其实也是因此而担心你。”

“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之后,你就不要再来斩鬼台了。”孙灵雨说。

是夜,钟离判回斩鬼台,原想找宗正泽道歉,优柔寡断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此前十二年一直都活在重宁城古老的府邸之中,院里长着青苔的四方石墙,筑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看似读了许多书,到底还是过于天真,不知生也不知死,却发出种种妄议与痴论。

钟离判奉行的另一套准则关乎人心,关乎世间的善念和正义,它们存在,但并不总是存在;它们受用,但并不总是受用。他以这套准则在谢逢生、洛长笙、孙灵雨、宗正泽等人身边游刃有余,仿佛无往而不利,纯粹是因为他们乐意去维护一个少年对世间的美好幻想。

然而世间确实如此吗?真心永远能换来真心吗?善意永远能换来善意吗?从不加害于人永远不会受到别人的加害吗?

钟离判感到挫败,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份挫败是人生的必由之路,即使强大如谢逢生洛长笙,也是在一份份挫败中成长起来的。与他为同龄人的孙灵雨和宗正泽,自小漂泊流离,领略到挫败的时机也先于钟离判许多年。

他们劝钟离判不要来斩鬼台,其实是劝钟离判慢点成长,他们已经被迫过早成长,明白其中滋味其实并不好受,钟离判再天真个三五年也是没问题的。如果他一辈子都在永乐郡当他的病弱世子,他甚至能够天真一辈子,外界诡谲变幻、风雪交加,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安静地坐在青色的石阶上,伸手去接屋檐下滴落的雨水。

可惜钟离判不解其中意,执意要来朝鹿城,执意要来斩鬼台,于是只好挫败。

钟离判坐在马车里想了很久,朝鹿城的街道和他第一天抵达时一样繁华如仙境,但他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与孙灵雨一起跳下马车,在斩鬼台寻找宗正泽,只看见了谢逢生新招的谋士。

“竺先生!”钟离判向他问道,“你看见阿泽了吗?”

竺乐停笔道:“陛下驾崩,方才公主匆匆唤了谢正卿与宗正少卿入宫,想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喔。”钟离判低落道,“那我先到家里去等他吧。”

谢逢生和宗正泽并未归府,从绮华楼出来,便连夜分赴两地执行任务。

斩鬼台所有人手倾巢而出,却没有人通知钟离判,他一觉醒来,谢府空空荡荡的。一名婢女给钟离判端来早膳,他埋头喝了几口粥,就准备出门。

朝鹿城又下雨了。

朝鹿城的冬日其实很少下雨,可这几日连续阴雨绵绵,是因为上天也知道人间动荡不安吗?

雨让钟离判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古老而安静的重宁城终年都氤氲在雨水之间,那种潮湿对他来说已然成为了一种遥远的感觉。

钟离判一时恍惚,忍不住伸手去接屋檐下滴落的雨水。

斩鬼台正卿与少卿都不在,钟离判自然不会去上班,他寻了一把伞,趁无人注意,走进了六十四坊中。

朝鹿城千载繁华,相传大澧女帝建造这座国都时穷奢极侈,每一寸土地都是用等量的黄金修筑。后世亲眼目睹朝鹿城之芳容的人们又说,恐怕朝鹿城并非用黄金建造,而是用天上的星辰和月光。

钟离判第一次独身信步走在朝鹿城中,只觉得流光溢彩,井然有序,没有一丝烟火气,同肃穆的重宁城相比,宛若另一片仙境。

他走到外城与太章叠阙宫交界处的鹿神殿,今日下雨,前往供奉的香客比往常少了许多。

钟离判第一次来此,只见庙宇中一尊高大的白玉神像,鹿首人身,左手拈花,右手持剑。

传说三神创造七海,白鹿掌管中洲。鹿神走过的土地隆起,形成了山脉;鹿神饮过的水洼漫溢,形成了河流。

钟离判从小就听母亲说,中洲历史上的第一任君王用宝箭射杀了白鹿,白鹿化作了一方玉玺,从此神的统治结束,人的历史开始。

钟离判仰头望去,神像有着一双嶙峋的大角,身着云裳,肩披月帔,与他梦里如出一辙。

是你吗?

钟离判默问道,在我被人绑架,病重无援时,是你救了我吗?

既是生我逆脉,为何又一次次地救我于垂危?

三三两两的香客们或低头参拜,或潜心祝祷。只有钟离判直直站在神像面前,仿佛要向鹿神讨个说法。

而鹿神双目微阖,不与他对视,不知究竟是慈悲还是冷酷。

“你在这里啊。”有人说。

钟离判回头,孙灵雨一袭紫衣便服,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从殿外向他走来。

“灵雨?”钟离判惊讶道,“你不用去太医院吗?”

“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看你不在家,就想着出来找找你,果然在这里啊。”孙灵雨道。

钟离判:“……”

孙灵雨:“好啦,大家都是翘班出来的,说话硬气点,你不要偷偷难过了。”

钟离判大声辩驳道:“我没有偷偷难过!”

几个路人犹疑地看向他们。

钟离判小声辩驳道:“就是没有。”

“我昨天说得不对,我想了很久,认为斩鬼台还是需要你的。”孙灵雨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需要,但是没有你我们工作都不快乐了,你就是斩鬼台的吉祥物。”

吉祥物钟离判:“……”

钟离判:“所以我从智力担当变成了这玩意儿是吗。”

孙灵雨:“对对对,你还是智力担当,动脑筋好累,我和阿泽再也不想动脑筋了,我们不能没有你。”

钟离判勉为其难道:“好吧。”

孙灵雨拽着他的手走出鹿神殿:“那就走吧,我们去吃饭吧,饿死我了。”

走出鹿神殿的时候,钟离判抬头看了看天空,雨已经停了,一缕阳光藏在云下若隐若现。

等阿泽完成任务回来,朝鹿城就会放晴了吧,钟离判心想。

孙灵雨:“我告诉你鹿神殿附近有一家巨好吃的茶楼,蟹黄小笼包简直绝了!不过你身体不好,不能吃太多哦。”

钟离判敏锐地察觉:“你和去吃的?”

孙灵雨:“嘿嘿,我和阿泽之前在宫里当值,午休的时候我们一起出来吃的。”

钟离判:“什么?!”

钟离判:“这我就真的生气了!”

孙灵雨:“好啦好啦……我和你一起去吃一次不就扯平了吗?”

钟离判:“没有扯平!我还要再和阿泽一起去吃一次!”

纪国封地吴新郡。

宗正泽展开锦帛:“传元清长公主圣意:纪国世子洛翦,皇室宗亲,方正贤良,可继大统。钦此。”

洛翦孤零零地跪在纪国侯府偌大的厅堂之中。

纪国洛氏至今已经名存实亡,老纪国侯瘫痪在床,侯夫人仙逝多年,府中唯有十一岁的世子洛翦一人。季挚一派正是看中了他年幼无势,欣然扶他做一个傀儡皇帝。

洛翦叩首谢恩,抬头接旨时,宗正泽无意间与他对视了一瞬。

那双眼睛清澈纯正,带着分明的忐忑不安,宗正泽不禁想到了从前的钟离判。当初他被谢逢生接去朝鹿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宗正泽别过头去,不愿再看,迅速地从锦帛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院中十三具尸体。

属下清点完道:“少卿大人,一共十三人,都在这里了。”

宗正泽点头道:“烧吧。”

史载,摇光三十一年十月,帝崩。

同月,纪国世子受诏赴京继位,纪国侯府失缮走水,府中十三人俱死。元清长公主闻讯大恸。

同月,元清长公主卧病,右相、鸾台令、玄铁朔风营等联合上书,请缙王继位。

同月,左相季挚豢养私兵,购置武器,有谋逆之图。玄铁朔风营与叛军鏖战。季挚伏诛。其女季汀兰自缢于钟山皇陵。

次年元月,改元龙归,是为龙归元年。

年轻的皇帝坐在殿上,第一次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他知道,屏风后就坐着元清长公主洛长笙,他们要他喊她姑姑。

他用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说:“平身。”

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朝鹿夜雨。

少卿府中,钟离判和孙灵雨对坐窗前,正一起剪着灯烛。

宗正泽正在布置自己的新宅,忙里忙外,孙灵雨喊道:“阿泽!进来歇会儿吧!”

于是宗正泽和他们一起挤在榻上,看钟离判和孙灵雨下了半个时辰的五子棋,还没分出胜负。

孙灵雨若有所思:“或许这就是五子棋逢对手吧。”

宗正泽打了个呵欠:“睡觉吧。”

白天才刚刚从谢逢生那里搬来,家里仍然空空荡荡的,只铺了一张床。宗正泽躺在里侧,钟离判躺在中间,孙灵雨躺在外侧。

钟离判自首:“我睡觉会踢人。”

宗正泽翻了个身:“朝孙灵雨踢去吧。”

孙灵雨:“?!”

灯烛正好熄灭了,雨还在下着,窗前落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月光。

龙归元年十一月。

孙灵雨冲进来喊:“钟离判!斩鬼台好像捡到了一个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钟离判:“捡到人?哪里捡到的?”

孙灵雨:“说是从瀛海漂过来的,叫什么关阳秋,谢逢生和阿泽都过去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钟离判嘟囔着:“捡到人而已又不是捡到鬼……”还是被孙灵雨拉走了。

龙归三年十月。

深秋的开云城凉爽而干燥,阳光照在一望无垠的叶尔坎平原之上,风吹草低,四野苍茫,蜿蜒绵亘的古蔺多河如同一条金色的绸缎,闪烁着琥珀一般的光华。

带着瀚海狼符归来的孙灵雨受到了朔洲古尔沁部的热烈欢迎,孙灵雨换上一身蛮族服饰,背着大弓,骑着烈马,变成了古尔沁部最小的公主。

孙灵雨兴高采烈地说:“我爹说前面不远有个猎场!我们去玩玩吧!晚上回来吃烤鹿肉!”

孙灵雨指的“不远”,要出开云城,翻越几个山丘,向西驰骋二三十里。

钟离判默默掂量了一下路程,想象了一下颠簸,果断放弃:“你们去吧,把我寄存在这里就好了,早点回来。”

孙灵雨已经策马跑远了。

宗正泽也翻身上马。

钟离判说:“拜拜。”

宗正泽问:“你想去吗?”

钟离判虚弱地说:“我不想去。”

宗正泽俯身朝他伸出手:“你想去。”

“……”钟离判说,“好吧,我想去。”

“上来吧。”宗正泽说,“我带你慢慢地溜达过去。”

钟离判与宗正泽同乘一匹马。

旷野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阳光、锈草、羊群和河流的气味,天地在他们面前从未如此广阔。

孙灵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们快点啊!”

宗正泽:“来了。”

孙灵雨:“阿泽!什么时候也带我们去分野逛逛吧——”

钟离判大声说:“明天就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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