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判醒转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面容姣好,却隐约有些憔悴,坐在床畔凝神看他。
钟离判想这应该就是长公主了。
他小声地问:“弈哥哥呢?”
“弈哥哥?”洛长笙愣了一下,低声说,“莫再这样喊他,这世间没有洛弈,唯有谢逢生。”
“你安心休息便是了,不用找他,灵雨姑娘会照顾你的。”洛长笙起身。
“公主要去哪儿?”钟离判问。
洛长笙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黑眸沉静而哀伤,声音却无悲无喜。
“太子灵堂。”
哪怕很多年以后,世人与史书对她做出的种种评说,试图篡改他的记忆,可钟离判想起长公主,却总还是最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双沉静而哀伤的眼睛。
洛长笙走后,孙灵雨端着药进来,扶着钟离判靠着华贵的软垫。
太子薨逝,太章叠阙宫中所有宫人都穿着丧服,不准喧哗。钟离判看了一眼面前用紫色绸带束发的女孩,想起洛长笙的话,小声问道:“你就是救了我的灵雨姑娘吗?”
孙灵雨点点头。
“多谢灵雨姑娘。”钟离判俯首,“我叫钟离判,以后可能也要麻烦你了。”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本是天经地义,谈何麻烦。”孙灵雨打量着他,“不过他们说你是白鹿转生,我却瞧你除了病难治些,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说辞罢了。”钟离判垂眸道,“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白鹿转生。”
“不讲这个了。”孙灵雨说,“你自己把药喝了,我要出去一会儿。这是皇子居住的含曜殿,昨夜情况危急,才把你暂且安置在这儿的。太子已经去世,你也不能长留,稍后会有宫人把你移去别殿,你有什么事情,就托宫人来找我。”
“你要去哪儿?”
“我去求陛下和公主开恩,放了我师父。”
钟离判挣扎着抓住她的袖口:“别——”
“怎么了?”
“先前公主来过,看她脸色,想必还在悲痛之中,陛下亦然。你千万不要贸然提起此事,否则很可能适得其反。”
“那你说我应该如何是好?”孙灵雨甩开他的手,“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被关押,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吗?”
“不……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钟离判被她使劲甩开,手腕磕着一下檀木床榻,震得五脏六腑都痛,倚着软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孙灵雨立即扶着他:“哎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那个,我都忘了你这么虚弱,我也不是骂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钟离判就着她端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好半天缓过来了,才继续道:“灵雨姑娘,你若信得过我,我帮你想法子救出孙老先生,权当报答了。”
“你能有什么法子?”孙灵雨怀疑地看着这个苍白虚弱的少年。
“只是需要灵雨姑娘……”
“等一等。”孙灵雨说,“我忍了有一会儿了,咱们年纪相仿,你就别姑娘来姑娘去了,我听着太别扭。你叫我灵雨就行了,或者喊我姐姐,这样我也可以直唤你的名字了。”
“好的。”钟离判应道。
“真乖。”孙灵雨拍拍他的头,“需要姐姐做什么?”
“替我寻一块白玉。”
“白玉?”
钟离判点点头:“越快越好。”
洛长笙站在祠堂门口,即便身着缟素,处于莫大的哀痛之中,她依旧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旧雪落在新丧了太子的土地上,太章叠阙宫举目白茫茫一片,寒冷又沉寂。洛长笙站在光秃虬结的银杏树下,她伸出手去,企图接住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落叶。
她又想起小的时候,还和洛长箫一起住在未央殿,母后在院内给亲手他们种了一对棠棣。
如今雪映棠棣树,却是死生别离处。
“公主。”有人喊她。
洛长笙如梦醒一般地抬头。
“你怎么来了?”她露出一个戚然的笑容。
云衡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我担心你。”
洛长笙摇摇头,不再说话,与云衡安静地比肩而立。北风呼啸着卷起祠堂里未燃尽的纸钱,与大雪一同纷纷扬扬。
“不要害怕。”云衡道,“待国丧期满,你亦成年,我们便完婚,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后来龙归十一年,洛长笙在火海中,忆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云衡站在太章叠阙宫的大雪里,珍而重之地对她说的这些话,心里疼得没辙。
人生就是这样,说过的话,不是都有机会实现的。从前洛长箫总是讲,皇女出嫁,右相娶亲,必要办成天地间最大的喜事。大概是他讲的次数太多了,愿望被神明听见,便收回去了。云衡说,等她成年,可到底她不许他等了。
那时云衡握着她的手那么温热,大雪里如一盏烛灯朗照,令她舍不得放开他的手。
究竟还是要放开的。
公主派随从来问钟离判想住在哪儿。
皇帝年事已高,宫中事务原本都是洛长箫在管,自从太子病重,洛长笙作为仅剩的公主,便担起了这份责任。而从今往后,这份责任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去的那一天了。
这原本只是一句例行公事的客气话,其实住在哪儿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就等钟离判例行公事地答一句“全由各位做主”。结果钟离判没跟他们客气,直言想住在谢侍郎府上,搞得他们措手不及。
“这……”随从左右为难,“您是世子,又是公主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份尊贵,住在谢侍郎府中,怕是不合规矩。”
钟离判就用那种病入膏肓、无比虚弱、弥留之际、颤颤巍巍的眼神看着他,不与他争辩,却胜过千言万语。
“这……”随从左右为难,“好吧。”
洛长笙事务繁忙,随从不敢再拿这些旁枝末节去烦扰公主,没得让人以为他效率极低,只会给公主添忧。要怪只能怪自己,为什么多嘴问了一句,现在不答应又显得皇室出尔反尔,很是无稽。
钟离判得寸进尺:“灵雨姑娘医术高超,昨夜多亏有她,才保住我这条命。请灵雨姑娘与我一同住到谢侍郎府中吧,万一我突然有什么状况,也方便照应。”
随从满头大汗:“好……好的。”
谢逢生回到家中,发现院落已经被两个小孩占领,钟离判围着狐裘和手炉窝在躺椅里,孙灵雨在一旁生火,铁架上串着两只乳鸽,府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谢逢生:“?”
“谢侍郎!你今天去哪里了?我们等了你好久呢。”钟离判说,“公主允许我们住在这里了。”
“替公主办事。”谢逢生道,“你们这又是做什么?”
孙灵雨一脸正经:“足月的小乳鸽最是滋补,今天大寒,可得多吃一点。”
待谢逢生坐定了,钟离判递了一杯参茶给他,故作天真地问道:“替公主办什么事呀?”
谢逢生抬眼看他,笑了一下,随口说道:“小孩子不该知道的事情。”
孙灵雨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烤乳鸽,全然没注意就在自己面前,大狐狸和小狐狸已经一来一回过了两招,小狐狸比分暂且落后。
谢逢生沉吟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大狐狸放水。
钟离判顿时来了精神。
原来就在洛长笙离开含曜殿,去往太子灵堂的路上,北风卷着灵堂前的叫喊传遍了太章叠阙宫。
洛长笙皱眉道:“谁人在哭闹?”
“回公主,”谢逢生答道,“是未过门的太子妃,左相季贽的孙女,季汀兰。”
洛长笙驻足听了片刻。
“洛长笙!是你害死了太子殿下!你意欲夺权,置我大靖于断绝之地,你还想效仿澧朝女帝不成!于国,你毒杀皇储,于家,你手足相残!你不忠不义,不孝不廉……”
洛长笙面无表情。
“季汀兰言行不敬,状若疯妇,念在她是太子未亡人的份上,死罪可免。即刻送她去看守皇陵,一世不得离开,也算本公主成全她一片痴心。”
“遵命。”
钟离判:“啊这……”
孙灵雨听得胆战心惊:“难道真的是公主害死了……?”
钟离判:“自然不是!”
谢逢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孙灵雨:“那季汀兰为何要这样说?”
“大概是到手的太子妃位和皇后之位突然蒸发了,满心愤恨,只能发泄到公主身上吧。”钟离判小声说,“我见过公主,她想救太子之心和失去兄长之痛,不是假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孙灵雨对宫闱之事一窍不通,“她是要救太子,才把师父和我大老远喊过来,那和钟离判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又要将他从永乐郡接过来?”
“我也没有想通。”钟离判神情迷茫,“就因为他们觉得我是白鹿转生?”
“不仅是这个缘故。”谢逢生道,“你们可曾听闻‘命泉’之说?”
孙灵雨和钟离判都摇头。
“是指两人命数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恰似地底泉水,因而有此说法。”谢逢生伸手点了一下钟离判的脑门,“据国师所言,你与太子,便互为对方的命泉。”
钟离判捂着额头:“那为什么太子薨了,我却还……”
他忽然明白了:“是玉?”
谢逢生:“不错。”
孙灵雨也反应过来了:“怪不得,昨夜我亲眼看见,你那玉玦好端端地化作了一摊齑粉,过了没一会儿,就听东殿里喊太子薨了。”
“你出生时鹿神赠予你的玉玦,替你挡过了这一遭。”谢逢生道。
钟离判问:“可是白灵鹿神为什么护我而不护太子?”
“那便要问鹿神了。”谢逢生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并问了吧,你费尽心思住到我府中,不就是为了打听这些吗?”
钟离判:“……”
钟离判:“没有的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朝鹿,举目无亲,体弱多病,唯有你与我亲近些,呜呜。”
谢逢生:“行了,你那些楚楚可怜的哄骗旁人的手段,在我面前还是收收吧。只要不危及公主,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想做什么都无所谓。”
孙灵雨有些八卦地笑了:“谢侍郎怎地对公主如此上心……”
谢逢生正色:“不要胡言乱语。”
钟离判:“我们哪有那个本事危及公主,灵雨姐的师父孙老先生还被公主关押着,我们还得求她大发慈悲,赦他出来。”
孙灵雨:“你问了谢侍郎半天,得出什么结论没有,想出什么法子没有?”
钟离判虚弱道:“唉,太子薨了,我这个命泉也没有用了。他们需要我时,便大张旗鼓地把我接过来,不需要我时便丢在一边。我看别说去请公主开恩了,哪怕我出现在公主面前,公主就会想起去世的兄长,看见我还好端端地活着,说不定会气得当场把我也拖到皇陵守墓。”
孙灵雨:“所以你的结论是没有法子。”
“有倒是有的,只是……”钟离判偷偷摸摸地抬眼看谢逢生。
谢逢生轻笑道:“休想。”
钟离判:“……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就是想让我帮忙说情罢了。”谢逢生道,“你自己有法子,又早早地许诺了灵雨姑娘会救出孙老先生,你本事大得很呀,找我做什么?”
言毕,谢逢生起身离开。钟离判窝在躺椅里吃烤乳鸽,忿忿地盯着谢逢生的背影,心想真是个无情的老男人。
“好吧,”钟离判擦擦手,问孙灵雨:“我之前要的东西你都找来了吗?”
孙灵雨:“正要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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