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宗正泽自然地加入了侍郎府中的白饭大军,孙灵雨原本对他还抱有一丝敌意,清晨的时候悄悄对钟离判说:“他昨天不还是刺客吗?”

“但他是一个好孩子,”钟离判说,“不要孤立他。”

孙灵雨:“行啊,正好吴老坊的天和茶庄大酬宾,三人同行,一人免单,我们叫上他一起去吃顿好的吧!”

钟离判:“可是我没有钱。”

孙灵雨:“记在谢逢生账上就好了嘛。”

两人愉快地一拍即合。

孙灵雨回房间梳妆打扮,钟离判便来到后院,寻找宗正泽。

宗正泽一早起来,穿着一袭玄色单衣,已经在空地上练了好一会儿的刀了。

此刻他额前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碎发贴在脸上,令他看上去有几分拙意,尽管神色冷漠,却莫名有些可爱,像一头正在磨爪子的小猫崽。

“去换身衣服,我们走吧!”钟离判朝他喊。

“去哪里?”宗正泽问。

“你跟着就是了。”

朝鹿城八八六十四坊,吴老坊处在最为偏僻的西北角,居住着一些商贾平民,虽然不似朝鹿其他的地方那么金碧辉煌,亦别有一番烟火气息。

树梢上还挂着前夜的碎雪,太阳已经出来了,三人并排走着。

左边的孙灵雨一身绛紫袄裙,披着藕荷色的围巾,其上绣着寥寥几朵绿梅。

钟离判整个人都包裹在宽大的白狐裘里,怀里抱着手炉,露出一个通红的鼻尖。

宗正泽在他右边,依旧穿着玄色武袍和漆黑的马靴,长发束起,影刃用黑布缠着,背在身后。

一医者、一书生、一刀客,三个少年张扬地走在朝鹿城冬日的街巷里。

快到中午,他们才到了天和茶庄,正是热闹的时候,茶庄内外人头攒动,已经没有余座了,店小二招呼他们在门口坐坐,给他们上了一壶碧螺春。

“要多久啊?”孙灵雨饿得眼冒金星。

店小二:“这可就说不准了呀。”

钟离判坐下就开始分锅:“都怪灵雨梳妆花了大半天,阿泽也是,换衣服磨磨蹭蹭的。”

钟离判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给孙灵雨和宗正泽一人分了一口黑锅,宗正泽沉默着没有说话,不与他争辩。孙灵雨就不服气了:“什么呀!我说了骑马来的,你非说从未逛过朝鹿城,硬要从侍郎府走到吴老坊,慢吞吞的。”

三人之中,钟离判与宗正泽同年,月份较宗正泽晚了一些,孙灵雨比二人长了一岁有余。

如同所有的亲生姊弟一般,中间的宗正泽是最为沉稳的一个,端端正正、面无表情地坐着,听着一左一右的一大一小极其幼稚地拌嘴。

钟离判缓慢虚弱但逻辑清晰:“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孙灵雨中气十足但胡搅蛮缠:“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宗正泽:喝茶。

刚刚离开的店小二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眼神在三人中间逡巡一圈,问道:“哪位是孙灵雨孙姑娘?”

宗正泽有些无语,虽然他平时也不是很有语,但这次常年冷漠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无语的表情,可见真的被无语到了。

宗正泽:“你觉得这里还有哪位是姑娘?”

店小二:“对哦!”

店小二冲着孙灵雨恭敬道:“不必候了,有人请姑娘和姑娘的同伴,一起上三楼的雅座一叙。”

孙灵雨:“?”

钟离判一脸将信将疑:“孙灵雨什么时候混得这么有出息了?”

“去你的!”孙灵雨说,“我一直很有出息的好吧!”

话虽如此,孙灵雨也是摸不着头脑,但是不去白不去。三人跟着店小二上楼,来到了珠帘遮掩的、三楼唯一的一间雅座。

绕过层层叠叠的屏风,三人终于看见了雅座间对坐的两名宾客,其中一名青袍男子长发如瀑,形貌昳丽。

正是谢逢生。

孙灵雨突然有一种上班摸鱼被老板当场抓包的慌张。

钟离判的目光却落在另一人身上。

那人端坐于尊位,一袭玄裳,带着帷帽,长长的黑纱一直垂到腰间,看不清面容。

他下意识挡在宗正泽身前,说不出什么缘由,只是忽然感到危险迫近的本能。

“不必护着他了。”那人淡淡地开口,“逢生都已经告诉我了。”

——元清长公主洛长笙。

钟离判心里一惊,瞬息之间无法甄别公主言语中的喜怒,就在短短一刹,他已经想好了若是等下公主要抓捕虞襄余孽,该和宗正泽、孙灵雨从哪扇窗户跳出去逃跑。

虽然相识的时间甚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却纷杂,偶尔恍惚之间,还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在钟离判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在海边拾到珍珠贝的少年、朱红裙摆绣着曼珠沙华的少女;扛着巨刃的木讷少年、金丝樊笼中的红发少女……陌生的人物与场景给予钟离判熟悉的感觉,仿佛他们就是不同的宗正泽和孙灵雨,在无数因果里循环交错。

而钟离判这一生,辗转来到朝鹿,只是为了与他们相认。

洛长笙掀开黑纱,沉静的面容愈显苍白,她对无措的孙灵雨和防备的钟离判、宗正泽道:“都坐罢。前尘旧湮,追究无益,不必这般如临大敌似的看着我。”

钟离判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是我让逢生请你们上来的。”她又道,“我听闻你们少年才俊,各有千秋,很想见识一二。”

意思是她想摸清他们的底细,看看是否能为她所用。钟离判暗自揣测。

“灵雨之妙手青囊我已经知晓了。”洛长笙的目光落在宗正泽和钟离判身上,“你二人呢?”

宗正泽站在暗处,摩挲着背后的一双影刃,冷漠如置身事外。

雅座宽敞,只是设了层层的屏风,屋内又摆满了琳琅古玩,再大的地方也显得狭窄起来。

隔着三重珠帘,乐伎另在一小阁,筝声如溪水邈邈。

洛长笙抬眼望着谢逢生。

谢逢生挽了一个剑花,向宗正泽刺去!

席间变故徒生,孙灵雨吓了一跳,却见钟离判无动于衷,仿佛早有预料。

宗正泽并未解开黑布,双手从背后抽出影刃,在身前格挡,架住谢逢生的三尺青霜剑。

铁器相接,发出碎玉之声。

在狭窄的席间,两人交手十分克制。

筝声一转,乐伎似是合着二人你来我往的招式,奏了一出铿锵的《古阳关》。

钟离判细细看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宗正泽竟然不落下风。

他只是昨天与谢逢生交手过一次,便将谢逢生的招式摸了个一清半楚,并且掌握了应对的方法!钟离判简直难以置信。

宗正泽的刀法不拘一格,完全出于本心,一招一式都如行云流水,仿佛有看不见的细线在牵引着他,当真像是祖师爷追着赏饭吃。

影刃擦着谢逢生的颈侧飞向墙壁,谢逢生之前只顾躲避那些烦人的锁链,却疏忽了刀刃本身也是致命的。

一丝红痕出现在谢逢生白皙的颈间,而后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逢生!”洛长笙喝止了这场交手。

谢逢生抹了抹颈间的伤口,挑眉看着宗正泽,笑道:“是我输了。”

尽管地势狭窄,不利于长剑发挥,而正适合本就为大漠刺客设计出来的影刃,但是谢逢生不得不承认,仅仅一日,这名少年又有所进益。

孙灵雨职业病发作,拿一块干净的帕子给谢逢生摁住伤口,又问宗正泽:“你没事吧?”

宗正泽沉默地摇头,慢吞吞地收起影刃,照原在席间坐下。

洛长笙的目光终于落到钟离判身上。

钟离判正襟危坐。

“公主,我自幼体弱多病,别无所长。”钟离判行礼道。

“是吗?”洛长笙笑着,眼底却冷冷的,“我倒常常听逢生夸你呢。”

“耍些小聪明罢了。”钟离判说,“不过我有一事想请求公主……”

“行啊,我还未开口,你便先向我讨要起来了。”洛长笙道。

钟离判察觉到公主心情仿佛不错,于是挠了挠头发,嘿然一笑:“我离家千里,命若游丝,公主能向我讨要什么?我可就全指望着公主了。”

他这种傻笑谢逢生和宗正泽简直太熟悉了,在他们刚刚认识他的时候,多多少少都被钟离判天真憨厚的眼神以及我见犹怜的说辞骗倒了几次,如今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骗公主了。

钟离判叹了一口气:“我自来朝鹿以后,久居谢府,又一直受着灵雨姑娘的照顾,忝颜偷生,心中总是十分愧疚。”

谢逢生:“……”信你个鬼。

孙灵雨拍拍钟离判的手背:“不要多想啦,我身为医者,救死扶伤,天经地义。”

谢逢生:“……”他根本就是在骗你!

“幸而有灵雨姑娘为我医治,我近来感到身体一日比一日好些了,更想做点什么。只是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从前在家中跟着先生们读过几册先贤书……”钟离判说,“公主是否能允我去藏书阁,帮着大学士们修史之余,我还可以向他们求教。”

离开天和茶庄已是傍晚,谢逢生乘坐马车送洛长笙回宫,剩下三人仍旧慢悠悠地走回家去。

“我们这样算是公主舍人了吗?”孙灵雨有些懵懂地问。

“自然是啦。”钟离判在外一整天,已经疲惫至极,有气无力道,“公主把我安排进了藏书阁,你领了御医丞一职,又让宗正泽当了她殿中暗卫。明面上各有各的职务,实则还是归在谢逢生手下,收集种种情报,为她日后扫清障碍。”

孙灵雨停住脚步:“日后……?”

“太子崩逝,陛下病笃,皇嗣凋敝,各地诸侯想必又开始蠢蠢欲动了。”钟离判站在坊间,回头看了一眼,日暮寒鸦,落在高高的安乐台上。

宗正泽若有所思,没有言语,仍旧向前走去。

“啊!等等我们啦!”孙灵雨拽着钟离判追赶上他。

“慢点!孙灵雨!请注意我很虚弱!”

“阿泽!等一下钟离判啦!我们以后可以叫你阿泽吗?”

“不可以。”

“为——森——莫——”

“你们慢点行不行啦……”

三名半大少年笑笑闹闹,你追我赶,踩着薄薄的积雪,一路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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