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修意道,京城已颇多人爱看《北山老狸》,估计此书年后会销得更好。
“我初知道这部书是去年九月时,松林书屋的顾世伯与另几位书业的叔伯说,他们从南边进了一部奇书,叫《北山老狸》。原是好多人到铺子里问,有没有这书。卖小软册的店里倒先上了仿本,什么《北山狸狸》《南山娇狸》数种花样。想买此书的人皆反复说,一定要老狸,不要狸狸小狸和娇狸,并得是北山的老狸,非别的山上的。世伯们挺好奇,那时江宁、苏杭、明州一带书铺已在卖这书了,顾世伯急调了几套过来。刚摆上,一位客人看到,先买了两套。随后来了一群书生,当天就卖空了。”
纪重微惊微喜。
松林书屋是京城的大书铺,也做文房生意,老板顾氏乃京城有名的富豪,主业做古玩生意,最初为售古籍和文房类古玩才开了松林书屋,后也售今本,在京城有数家店铺。每铺皆两层小楼,二层陈古,一层列今。
他们自家刻书不多,大都是目录、印谱、图册之类大书,所售今本多是各家印的,因老板豪阔,除了软咸册子外,各种书都进,别的铺子没有的书在松林书屋多能寻到,书友愈来愈爱,生意越来越旺,与各书局的关系也非常好。
《北山老狸》被松林书屋这样的大书铺看重,确实势头大好。
纪重又黯然,可惜,蒜老先生却遭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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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的口碑正是在书生中起来的。”白如依道,“我听说这部比文贤弟要早些,大概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友人对我说,南边出了位狸师傅,艳压一堆女妖精,或要起一股新风了。我赶紧拜读,惊叹不已,更生惭愧,在下近年所著,多窝于窠臼中,怎无此新意。便是有,实话说,我也写不出来。此书必得蒜老先生方能著成。”
文修意道:“我正是从顾世伯那里拿了一册,未看时还有些纳闷,仙子精灵帮穷书生变富,实是从古到今写滥了的段子。怎的换成老狸子,书友们便觉得有新意了?待看了几页,再也撒不开手。”向建安书坊看了看,“可惜……”
可惜,建安书坊的先生起初因成见不愿好好读蒜老先生的手稿。
或他们翻过,只翻了前几页。
《北山老狸》开篇就是老狸下山,闻人公子落魄。一些过往如老狸与闻人氏结缘的原委则穿插在后面的篇章中。连老狸为何下山也卖了一个小关子。
纪重觉得,老狸家的往事非常有趣,可惜建安书坊的先生当初未有耐心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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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狸来找闻人公子乃是代父报恩。
老狸一族是天生的灵狸,修炼成仙,需历三次天劫。
第一劫后幻化人形;第二劫滋生仙元;第三劫渡过功德圆满,成就仙体,可称地仙一族,长生不老。
灵狸以居住处为姓氏,老狸一家住的山坡名叫大北山,曾自称北山氏。北山南山这样的姓氏太多,老狸之父为了少与别的灵族重姓,改称朔方氏。
狸爹大名朔方玄狸,如今已成地仙,按灵狸族惯例,成仙后摘去狸字,称朔方玄。
多年前,朔方玄狸与友人同赴南海蚌王之女的喜宴,玄狸贪杯,返程时听闻附近有好酒,欲前往品尝,遭邪修妖族暗算,重伤逃进城,藏在城隍庙桌案下。
朔方玄狸是修正道的精灵,可求正神庇佑,城隍庙的香火气掩盖它的气息,亦令妖邪畏惧,玄狸得以保全性命,暂时化回原形,晕死过去。
当时有个穷酸书生客居于城隍庙附近,每天到庙门口摆摊,假装会算命,也卖卖字画,帮人代写书信。
这天书生正摆摊候生意,忽天昏地暗,妖风阵阵,炸雷一个接一个,他赶紧收摊避到城隍庙的前殿内。殿中唯他一人,百无聊赖,不由得打起瞌睡,突地一个霹雳,将他从酣梦中惊醒,书生心道,难道要刮台风么,便有几日出不得生意了。
他踱到神台边,想找火石点灯,台上左右没摸到,再往下摸,摸到毛茸茸的一团。
书生吃了一惊,将毛团抱到亮处细看,竟是一只胖大的狸子,毛皮半焦,背部和爪子受了伤。
书生想,莫不是个妖怪渡天劫,飞升未成被劈下来了?
但若是妖怪,怎敢躲到城隍庙呢?
看它胖胖的,毛皮干净油亮,或是哪位财主养的,趁空跑出来了,抢食被野狗咬伤,躲到此处。
却是天见学生没生意,送我顿饱饭。
书生摸摸玄狸的肚皮,陷入思索——
红烧、清蒸,还是涮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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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啦又一个霹雳,书生忽想起,城里有位陆大户,一向乐善好施,甚喜放生。最近恰逢这家老夫人八十大寿,陆员外发愿放生九十九种野物,不晓得够数了没有。此狸肥美不俗,若献给员外,说不定能得一笔赏钱,可吃多日酒菜,又免料理之繁琐,岂不更美哉?
遂先给玄狸裹了伤口,自就着白水啃了半个饼。
玄狸昏迷中听见书生吃饼的声音,咽咽口水,书生大笑:“确实活的,活着就好。”掰了块饼用水泡软,塞到玄狸嘴中,又喂它喝了两口凉水。这时天开云散,太阳出来,浮现双虹,书生大喜,吉兆也,学生必发财。将玄狸塞进随身布袋,揣着前往陆家。
到了陆家大门前,却被家丁阻拦。原来陆家善名远播,众人知道他家发愿放生的事,好多人前来献野物。山禽海兽,各样古怪,什么吃肉的蚂蚁,车**的蜘蛛,水桶粗的蟒蛇,赛鞋底的蟑螂……陆家门房不堪滋扰,安排一批小仆守在门外,见有人献野物便驱赶。
方才一阵风雨,献物者不甚多,书生以为捡到空档,欢欢喜喜凑向大门,立刻遭驱。
书生晃晃布袋:“罢罢,所谓放生积德,原是空口做作;学生没得赏银,你也仍是涮锅。”
话未落音,背后有人道:“什么涮锅,能否请先生详细指教?”
原来陆员外这日出门访友,因风雨耽搁半路,此时方归,正好遇到书生,听见他吟诵,遂下车询问。
书生赶紧扒开布袋,拎出玄狸,讲明是城隍庙的神台下捡到。
陆员外含笑将玄狸抱进怀中,轻抚毛皮:“可怜,可怜,如此灵物,天赐它活,送先生与某功德也。”
命随从取来二两银子,做书生赏钱。
书生假意推辞:“只觉得此狸与老爷有缘,天赐积德大善人与它一条活路,学生也蹭点功德,绝非图钱财。”喜孜孜袖着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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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里有专医禽兽的医师,玄狸养好了伤,在陆家假装寻常的狸子,打滚儿看鱼扑蝴蝶,混过了一两个月。陆家从老到幼都喜上了它,老夫人管它叫乖球儿,与夫人小姐们给它做了数套衣裳,制各种纱绒花彩珠串每天打扮它,更不提放它。玄狸不得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离去,给陆家家留下一袋黄金。
玄狸回山后继续勤奋修炼,终于飞升成地仙。
成仙之前,他娶雪岭氏的小公主雪岭芙狸为妻,生了六子六女。
一窝狸娃就叫朔方大狸、朔方二狸,一直到朔方十二狸。
老狸行六,大名曰朔方六狸,灵族一般互相称呼都省去尾字,称他为朔方六、或朔六。有祝福对方成仙的意思。老狸对公子亦自称朔六。
玄狸芙狸都是天分高,灵力强,相貌拔尖儿的美狸,十二小狸也各个俊俏聪慧,唯有六狸像捡来的一样,腿短身圆,生性疲懒,灵力稀薄,二三百岁了还不能化形。全家轮流给他输灵力,喂丹药,总算渡得第一次天劫,能幻化人形了——
一股狼烟几道炫光后,变成一个须发蓬乱,酒糟鼻,大肚子的老大爷。
芙狸落泪。
“我儿还不到三百岁,怎的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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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狸芙狸唤子女,一般喊作小一,小二……
老狸本也被爹娘和兄弟姐妹喊小六的。
但化形之后,全家对着他人形的模样,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小字,从此就是老六了。
六狸化形成功,乃朔方氏的大喜事,全家欲庆祝,恰好附近城里新开一家酒楼,一道砂锅鸡煲颇有名气,方圆几百里的妖精纷纷去吃。朔方一家便同往。
在楼上雅间落座,伙计上菜,频频打量他们,暗中议论。
“这家人好生奇怪,看着也体体面面的,怎么年轻男女反而上座,倒叫唯一的一位老公公坐边边。”
遂在上菜时,专挑软烂的菜放在六狸面前,又替他煨了黄酒,赠了一碗寿公面,更一口一个阿公叫不停。
全家大乐,分吃了六狸的暖酒和面,喊了他好久“阿公仔”。
老狸自此爱喝煨过的暖酒。他会酿酒,也到城中买酒,加各样果子香料,煮得甜甜的。唯在酷暑时将煮好的酒又冰过,更有一番风味。
见到闻人公子后,他曾将酒分给闻人公子喝,公子喝了半葫芦,睡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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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打酒外,六狸不怎么爱出门,全家以为他觉得自己人形的模样不俊俏才如此,亦不勉强他。又因全家忙于修炼,许多事务由他料理,六狸的才能便展现出来。
他不擅长修炼,但天生通算学,擅交易。灵族修行需炼丹药,诸多丹材自行找寻配齐非常耗费精力,灵族间常彼此交换。老狸随父母兄姐去了两次灵族市集,每次由他易物,换的丹材既多,又品质上乘。他更算出市集上各家所产药材的最优量,找出几位可与朔方家结成炼丹搭子的家族,订立长契,按时互换丹材,彼此皆获得最大利益。
长契家多余的丹材,六狸愿以市价收购。
有的家族仍想自己去市集交易,亦有两家灵族以修炼为上,直接转给朔方氏,节省时间精力,专心修行。
六狸将收集的丹材储蓄一部分,另一部分炼成各种常用的丹药,再拿到市集,所获更丰厚。
如此积蓄愈多,六狸扩大朔方氏的领地,从飞升成地仙灵族和想搬迁的灵族处换得更多灵矿药田。
他之前交易的丹药是朔方家闲时炼的,积累更多后,六狸建了专门的丹坊,一些缺丹材又没有宝物置换的灵族可到丹坊帮忙炼丹,换取丹药灵宝。
朔方家成为一方大族,即便遇到灾年或灵矿被妖邪污染之类事件,亦不愁炼丹制宝的材料。
挺多灵族请朔六帮忙择选丹药搭子,有交易纠纷,亦喜欢找朔方氏仲裁。
甚至山神都让朔六劝服过几家争矿斗殴的灵族。
朔方兄弟姐妹皆平稳渡劫,飞快成仙。
唯独六狸眼看四百岁了,第二道天劫总无动静,人形的模样愈发地沧桑。
原来灵狸之寿元,随修行而变。渡过第一道天劫,寿元五百;过第二道天劫,享寿千岁;唯有三道天劫全过,飞升成仙后,方能长生不老。
全家只剩六狸独自变老,摘不了名字里的狸字,芙狸唯恐六狸难过,也没有改名,仍暂叫芙狸,陪伴儿子。
芙狸带六狸去凡间逛市集,总获路人称赞,好个美貌孝顺的姑娘,这般会照顾祖父。
芙狸在儿子面前装作不在意,实甚心急,前去求教山神。
“请娘娘开示,我儿为何修行如斯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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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向芙狸道:“一则令郎太通计算,确实擅规则数理,但天道无形无限,不可以凡俗计法测之,令郎之长,或正是他难脱俗根之源;二来,令郎如此,也与汝夫凡间之旧缘有关。”
芙狸问:“娘娘所指,莫非小狸的夫君在凡间遇险的那次?娘娘在上,夫君当时就给了陆家一袋金,我小姑子更与陆公子做了几世夫妻了。如此仍未够么?”
山神道:“非陆氏,当日救汝夫君的还有一人,城隍庙中的书生闻人端,汝等难道已忘记?”
芙狸惊道:“可他把玄郎卖给陆家了啊,他拿了赏钱,玄郎被陆员外救助,如此不算两清吗?”
山神道:“闻人书生当日将汝夫转给陆氏,获银二两,难道汝夫仅值二两?”
芙狸道:“当然不止二两,三两我也不会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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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闻人书生把朔方玄狸献给陆家,换了二两银子,命运也自此改变。
闻人端一直想自己开间学塾,却总攒不够钱,仿佛鬼使着一般,每次钱快凑足,便会遇到一些这样那样的事,耗去钱财,本金始终少一些。
这日拿到二两银子,闻人端本打算先吃顿好酒,往酒肆去时见一间小院在降价招租。此院位于某条巷口,出门即是大街。附近书肆茶楼食铺样样不缺。他向院内探望,经纪恰刚带一位客人看罢,见闻人端打量,立即殷勤招呼,请他进院。只见小院空旷敞亮,之前系被某商户当库房使用,正房堂屋厢房打通成一大间,空空无一件家具,为防潮湿虫蚁损伤货物,地面铺着厚砖,缝隙皆浇灌平整,墙面加了椒汁等避虫不反潮的材料,只是被货物蹭得稍有点儿脏。门窗结实,屋顶严固。经纪看闻人端不像商人,以为他租来自住,又坦诚道,之前租的商户想多囤货,怕走水,把灶也拆了。不过屋主可将厨灶搭好,配足家具。
闻人端问:“若无需屋主修整,我自搭自配,租金能再降些么?”
经纪松动曰得与屋主商议。
闻人端连酒也不吃了,立刻随经纪去见屋主,谈妥价格,现签契书,约到衙门盖印,付了第一笔款项,刚好是二两银子。
他再用之前的积蓄从旧货商处淘了一批桌椅板凳,挂出招牌,贴告示招生。
旁人都笑闻人端疯癫——这时节非小学童新就学的日子,想念书的娃娃早已入塾跟上先生了。谁在这上下不靠的日子进新学塾呢。
再说,闻人书生相貌挺出挑,姓又特别,稍打听就知道他原在城隍庙门口算命,突地来教书,哪家这般心大,花钱送孩子给他练手?
莫非最近算什么太准,被老天收去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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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端未理嘲笑,写了一堆招生单子,贴在各处墙边。
贴累了,顺便买了半个西瓜,正在院里啃,院门轻响两下,有人在门外用不甚标准的汉话问:“先生这学堂,有年岁籍贯的限制吗?”
闻人端放下瓜,起身端正肃然道:“学海无涯,岂能设限?唯束修略微高些罢了。”
闻人氏自此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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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端先教异邦人士,挣了一大笔钱。名声渐起后扩大学堂,收本地学童。
他教的学生中有数位中了进士,官职不低。
其孙子亦中榜,最高做到同知。
闻人家建华宅,修园林,置办许多田亩产业,数代昌荣。
但,先祖的发家史亦为闻人氏的后人埋下隐患。
寻常的富贵之家,尤其书香门第,其家训多是诚实守信,务实稳妥,尤忌浮躁冒进。
而闻人氏的后人皆是听着老祖宗捡到被雷劈的狸子赚钱发家的故事长大的,信奉事在人谋,亦看天机。家里供着雷神像,摆着行运阵。比寻常人更胆大,好取巧。
不过,闻人氏有钱后,也学陆家,常做善事,积了些功德。虽爱投机,却无人做过大奸大恶侵损他人之事,家运一直不错。
直到闻人公子的父亲做家主时,宅有奸仆,外交损友,不擅经营积蓄,又特别豪气,有人借钱他就给,听说什么买卖赚钱他便上钩,数年之中,家业亏尽,更被恶仆勾结外人陷害,入了大狱。
万幸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爷,沉冤得雪。怎料闻人老爷在牢中与一位同被冤枉的客商关在一处。客商染了怪病,传给闻人老爷,闻人老爷回府后又传给全家,闻人家竟数日成空,只剩在外地书院求学的小公子一根独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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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芙狸听山神讲了闻人家的事,颇触动,道:“可也不能怨我夫君吧,原是他家人皆那般的性情。”
山神道:“闻人氏一族因缘起始,有汝夫君在内。汝夫妇与诸子女已成地仙,不能轻易参与凡人命数,唯六狸仍是灵族,又颇通人间经营之道,或注定帮闻人氏渡过此劫。”
芙狸仍不想让儿子掺合人间之事。山神传六狸到座前,告知前因后果,六狸听后,欣然同意,对芙狸道:“儿以为,不论那闻人端当日心中想什么,爹爹获救,托赖他帮助。若当日爹爹遭难,也没有我们了。如今闻人氏后人有难,确应报答。所谓助人亦是助己,此番亦算趁机到凡间历练一番。山神娘娘既降神谕,儿飞升的关键,或在此段经历中。”
随即回洞府把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交给弟弟妹妹和友精们代管。自家只携了一个小袋,一只酒葫芦,拜别山神,飘然前往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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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道:“舅舅与我读《北山老狸》后,皆特别喜爱。到广顺先买了最新一卷,亦确实动了请蒜老先生写稿之心。”
白如依颔首:“如此可解释少东家今日为何在蒜老先生家。”
文修意拱手:“求白兄暂别忙着分析我舅舅的嫌疑,容小弟先说。实不相瞒,心存此念后,我们稍打探了一二。此非虚言——我们起初只想请蒜老先生写一新作,另也与白兄商议过。若老先生肯写一两篇小品,刊于杂报上真再好不过。”
白如依再颔首:“蒜老先生乃广顺当下最出名的传奇著者,若杂报第一本有蒜老的佳作,局面更可打开。”
纪重内心涌起复杂滋味——
若此事成真,他或仍有为蒜老先生的著作绘画的机会。
蒜老先生的新作,将会是怎样的故事?
可惜……
他黯然不语,文修意斟酌词句:“舅舅初将拜会蒜老先生的事交给我,我迂回打探了一下,想托人引荐。哪知所托之人,名字隐去不提,只称几位贤士先生吧。有一两位贤士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瀚海书局想买下《北山老狸》。我自是赶紧澄清,说绝无挖人墙角之意,只想请蒜老先生写新稿。岂料那两位贤士先生说,便是想买,也没什么。说不定建安书坊也想卖呢。”
纪重惊诧。
文修意继续道:“我听后,以为是在打趣,这样的书哪家书局肯卖。说不定已与蒜老先生签长契了,所以我们才想赶紧拜会。那两位贤士先生说,并非玩笑,《北山老狸》算是当下顶尖好卖的书,建安书坊待此书的态度却一直有些怪。为何如此,亦有许多传闻。其一便是,有人说,《北山老狸》中闻人家落难一段影射了建安书坊束家的往事。”
啊?这……
纪重脱口道:“在下以为,完全不一样。”
束家的生意确实曾遇难关,不过家主未遭人陷害入狱,更无人有病痛。便是收了生意,应仍是个富户,只是某段时间内或比自家之前稍差罢了。与书里闻人家的情况完全不同。
“在下当日作书绘时,仅觉得建安书坊因蒜老先生并非文士,有些轻视此作,未察觉到针对或敌意。再说,若觉得影射,建安书坊怎会印这部书?”
蒜老先生此前从未写过传奇,又是一位账房先生,去其他书局,或也同样遭轻视。
以建安书坊之势,真想压这书,应能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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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淡淡道:“开始或未觉得,不过文贤弟既有听闻,说明实有人议论。作文著书,皆会遇到被人从鸡蛋里挑鱼刺的事。《北山老狸》这般名气,必惹人妒,妒便有谗。《北山老狸》中,闻人端教书发家,束氏之祖同样做过西席;闻人家遭遇不幸,束氏亦曾有生意坎坷;束氏与银商豪绅结亲渡过难关,朔方六狸擅理财,助闻人公子渡过难关……”
纪重道:“白兄此说实乃附会,直合人都有鼻子有眼一样。只要看书便知,完全不同。”
身无功名的书生赚钱,无非教书卖字画之类。
精灵报恩,定需主角先遇坎坷。
书里的主角自艰难处翻身,即是升官发财娶娇妻。
束家家主娶了蔚氏小姐,朔方六狸可是一只公的老狸子!
之后的故事更……
白如依挑起嘴角:“关键不在于是否真的一致,在下举一不甚恰当的例子——譬如,纪兄与文贤弟是一对挚友,纪兄富些,文贤弟稍穷些,在下十分羡慕你们的情谊,想同你们往来,怎奈二位总不理我。于是我设法常常遇见纪兄或文贤弟,对文贤弟说,啊呀,纪兄真是与贤弟感情深厚,连衣衫也常送给贤弟穿吧。贤弟今天戴的头巾,像纪兄戴过的。啊呀,文贤弟今日穿的这件青色衫子好眼熟,是不是纪兄也穿过?喔,文贤弟拿了把折扇啊,我记得纪兄也拿折扇。
“头巾、长衫、折扇,实则仅样式相近,一看就知道不同,但我偏说是一样的。见到纪兄与文贤弟在一起时,我更说,纪兄啊,你与文贤弟真是情谊深厚,他这件衣服是你穿过的么?文贤弟是喜仿纪兄穿衣,还是你常将衣服送给文贤弟?”
纪重面无表情道:“恕在下冒昧,兄台这样说话,你先得没朋友吧。”
白如依笑:“是,在下这般作为,二位必先见我就恶心。可除此之外,成天被我反复地说,纪兄和文贤弟能保证心中毫无想法,丝毫不受影响?”
纪重犹豫了一下。
白如依继续道:“纪兄与文贤弟或会驳斥我的谬论,如此,在下便已得逞一二,令你们心思转向我,在我身上花精力;亦或,文贤弟因这些话,稍留意与纪兄的区别,选与纪兄更不同的服饰,你戴巾他便戴帽,你穿青衫他某段日子里只穿蓝衫,你拿折扇他不拿扇……在下便更得逞几分;再或纪兄觉得文贤弟与之前不一样了,不论二位说开此事,解除间隙,还是纪兄心里也有了不自在,在下都多少影响了二位。此即谗者之术,亦可算最拙劣的间术。”
谣言未必令人信,只要动人之情,乱人之心,便是计成。
文修意道:“白兄的小故事里只有你一人叨叨。说《北山老狸》影射束家的恐不止一位两位。”
此类的谣言尤其惹人关注。
《北山老狸》名声虽盛,真看过这部书的人,肯定没有听谣言的人多。
“单拿白兄捋的那几点说,乍一听挺像回事,难免传开。”
必传到束老板耳朵里。
白如依接着道:“束老板开这样的大书坊,此类事情应见得多。不过除了影射之事外,或还有别的谣言。在下亦听闻,当日蒜老先生做账房时,建安书坊待他不算厚道。蒜老先生应束老板之请理账,是辞了一份大船行的工。待理清账目,生意有起色后,老先生立刻被发配去库房,束家对外说他年纪大了,给他的工钱越来越少,实乃逼他自行请辞。像蒜老这样被请来救急的账房先生,按广顺这边的规矩算是宾客大先生,若不再聘用,需另赠厚礼,叫谢先生礼。假如蒜老先生自行请辞,则无需付谢礼。束家这般对待蒜老,外面已有闲话,束老板答应刻印《北山老狸》,亦为捂住此说,示以待蒜老亲厚。建安书坊收下书稿后,蒜老先生便请辞了,据说分文谢礼未收,书稿也无稿酬。《北山老狸》的书稿一直压而未出。建安书坊负责此书的先生起初根本连稿子都没看过。”
纪重道:“在下当日读老先生的手稿时,纸上有批阅的痕迹。书坊的人还是读了一点稿子的,确实不多,阅到老狸下山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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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书坊的先生大概读了不到十页的稿,读过的稿纸上有校字改词的圈点及简短批语。
譬如批描写老狸的段落曰——
「奇物。」
「怪哉。」
「实一奇怪物。」
在闻人公子的段落则批道——
「恩主必须落魄。」
「憨得太过。」
「为显老怪之精明而憨。」
最后一段批语在老狸拜别山神时——
「拜别下山。再奇的怪亦要遵此章法。」
「甚守传统。却算有一可夸处。」
此后纸上再无批校痕迹,纪重阅读时,仍是崭新的。他大胆猜测,自己是第一个读到后面,读完手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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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一拍手:“如此,谣言是不是可以连起来。首先,蒜老先生被建安书坊请来理帐,功成后建安书坊却将他发放到库房养老。”
白如依接道:“在库房时,蒜老先生写出《北山老狸》,传闻文中影射了建安书坊的落魄过往。”
文修意再接:“随后的谣传是——蒜老先生以功劳相挟,请求建安书坊印售此书。”
白如依道:“建安书坊的先生看轻蒜老先生,没怎么看书稿,便扔到莱壶子的画坊。”
文修意继续接:“书稿一直被压在杂物堆中,蒜老先生屡次催促,画坊的人皆很敷衍。”
“直到。”白如依看看纪重,“书稿意外被一位年轻画师看到,十分喜爱,主动作绘。此书终于付印。”
文修意道:“建安书坊的先生之前没看过这部书,待刻印后,才发现其中内容影射了东家。书已经火了,越火,议论这事的人越多。”
白如依轻叩桌面:“这时,即便建安书坊不再印这部书,别的书局也会抢着印。”
文修意压沉声音:“那么,建安书坊为了不让蒜老先生继续影射……”
纪重无语地看着他二人,突地觉得斜对面建安书坊迎客的伙计有了几分道上哥哥的气质。
******
“先生此书疑似影射东家,请勿继续写了。”
“影射?何以见得?”
“好多人如此觉得。”
“仅凭些许揣测便不准老夫再写,是否太霸道太不讲理?”
“嗯哼~”
“若老夫偏要写呢?”
“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休怪在下无情!”
刷——
咻——
扑哧——
“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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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在下直言。”纪重拉回理智,“刻印《北山老狸》的工匠亦是建安书坊的伙计,写刻时肯定是看完了全稿的,书局的先生在写版时也校过。”
《北山老狸》在印出之前,书坊很多人读过。
若介意,那时亦可不印。
“《北山老狸》第一卷起初销得不算太好,据在下所知,建安书坊的先生与东家商议,说仍可做得,索性再印一卷试试。第二卷快要印出时,第一卷越来越多人喜欢了。”
纪重则是读到老狸与闻人公子见面时,便深爱上了这部书。
老狸来到凡间,先拜见此一方的土地山神与城隍,再去寻公子,正遇见一群债主的打手向闻人公子讨债。
老狸现身,客客气气对打手们说,小主人正在筹钱,不日将还清账目。众打手见老狸像个富态老员外模样,一看即非本地人士,不知其深浅。他们又晓得闻人公子的底细,本也没指望他当下还钱,这时乃例行吓唬取乐,遂丢下几句硬话。
“你既称他为主人,那就连你的身家性命一起押上替他还钱!”
“莫想着趁今夜跑掉,无数法子能找到你们,时时处处有人盯着。便是进了地府,也有鬼朋友让你们把欠的还上!”
老狸道:“公子与我老儿就在这里,光明正大,诸位豪杰若不放心,只管看守。今日一诺,必不食言。”
打手们觉得有趣,盘算先回去禀报老爷,查查这老头的来历。盯紧了不让他们跑便是。这个闻人小少爷稀里糊涂的,他家里可能真没把那个秘密告诉他,老头说不定晓得,容他们叙叙旧,说不定老头今夜就告知他了,如此我等真正的辛苦方有着落。
便散去,暗中埋伏下数人盯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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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狸与异常困惑的闻人公子一同进了闻人家的破宅子,支开一个法宝罩,罩住四周。盯梢的人只见他二人寒暄叙旧讲着主仆情谊,皆是罩壁上的幻像。真正的老狸向闻人公子自报家门道:“小老儿,姓朔方,名六狸,系北方山上的一只老狸也。公子之祖曾救过家父,公子家今有坎坷,小老儿特来报恩。”
闻人公子目瞪口呆,心道,消遣我的吧。谁不是自小听着神怪故事长大的。从来妖精报恩,哪有这么坦率的。不都是遮遮掩掩,仿佛寻常人,只异常美,待人异常好,与她在一起异常有运气。发财了做官了,死了也能复活。偶尔发现身边的美人与常人不同,美人还要含糊道,公子想多了。最后不得不表露身份,多是妖精将功成身退时。获得荣华富贵,却无法永远留下她。
她。
这位,一个大爷。
狸子跟狐狸算亲戚吧。
传说故事里的狐仙,何等的美。
这位……
闻人公子明白了。
真正的妖,都说自己是人。
这位口口声声自称是妖,八成系那些奸狠之人派来的探子,与外面的兄弟们唱双簧,乃为低价买宅子,奉命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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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捡到朔方玄狸的闻人端之子闻人浔曾随船出海,归来成巨富。传闻他乘的船曾遭海难,漂流到某座岛上,与海岛公主有一段旖丽的情史,得公主赠一宝匣,内有珍宝无数,一颗夜明珠即能买下几条街。但海公主的宝物不可轻易变卖。闻人浔将宝匣藏在一个地方,告诫后人唯当遇到难关时,方可打开宝匣救急,每次只可取一两件宝物。转富后,要立刻将借出的宝物补上。如此才能保闻人家长盛不衰。
闻人公子正因这个传闻得以全须全尾活到而今,并一直住在闻人家的大宅子里。
觊觎宝匣的人觉得他身上有藏匣之地的线索,又因闻人公子一贯的天真,觊觎者知道他没那份假意落魄蛰伏,暗中谋取宝物的心机。闻人家这个秘密只传家主,闻人公子是小儿子,闻人家其他人在他从书院回来前便过世了。闻人公子无知晓宝匣藏处的机会。觊觎者暂留闻人公子住在破宅子里,是觉得闻人氏在宅内藏了只有自家人才懂的关于宝匣的暗示,外人看不出,说不定闻人公子住着住着,便顿悟了发现了。
觊觎者们一面暗中盯梢,一面每天派些打手骚扰,并不断换人让闻人公子卖掉祖宅,试探其反应,看他有没有解开宝匣的秘密。
闻人公子确实不知道宝匣在哪,他一直觉得这是祖辈编来哄孩子玩的故事。他自幼聆听家训,每位闻人家的子孙都要守好家业,力求光耀门楣。他不想祖宅在自己手里卖掉,他虽天真烂漫,也晓得不少债主并非真的债主,乃趁火打劫,甚至欠条也是伪造,只为白夺产业。叹人在落魄时,无亲也无友,仅凭他一个人,根本没法抵抗,索性做一滩烂泥模样,乞丐般窝祖宅里,不管是哪天撑不下去了病饿成鬼,或被这些人连宅子带人一起碾了,总算面对列祖列宗时有交待,未让闻人家轻易成空。
见到老狸,闻人公子非常想相信是真的,又理智觉得不会有如此好事。
他道,失敬失敬,小生这里正山穷水尽,亟待狸仙拯救。请教您老,打算如何呢?
老狸说,公子眼下遭逢困顿,甚是贫苦。我能让你变富。
闻人公子听到变富,心中一动,想,万一是真的呢?也不能疑心太重,遂喜悦问:“老神仙莫非要传授小生点石成金之术?”
老狸道:“点石成金的戏法,老狸不会,劝公子也莫想学。世事均衡,从来有出有入,有劳有收。凭空化出的,皆是虚幻,非能长久实际也。做踏实功夫,为长远计较,汇涓滴成浩海,此本狸之术也。”
闻人公子品着这话,觉得乍一听实,思之又虚,很像套话,又问:“而今小生一无所有,整日债主催逼。莫说涓滴了,直是倒欠。如何汇聚。聚需有源头,源在何处?”
老狸道:“世间万物皆可生财,公子腹有诗书,身承祖业,岂愁无源?”
闻人公子道:“而今哪有祖业?”
老狸道:“这座宅子,公子一个人也住不过来,又无力打扫修整,为何执着将自己拘于此方,不走出向外,换得广阔?”
闻人公子内心冷冷一笑,果然啊,真不含蓄。狸子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了。
“老先生是劝在下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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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老狸》在第二卷付印时便越卖越好。
第三卷时,莱壶子和其长子的名字署在了绘者的前两位。
“在下未怎么与建安书坊的先生有接触,与刻印的师傅们倒算熟悉。师傅们也很喜欢这书,说这份工他们抢着做。在下离开画坊时更是如此。刻印师傅还说,他们绘刻与印版的时候,工坊的其他人总围过来看,想先知道书里写了什么。甚至带亲戚混进工坊……”
作绘的署名也越来越多,直到他的名字放不下,被删掉。
有两幅他绘不出的美女图,当真是莱壶子亲自执笔。
离开画坊后,他仍去书铺看《北山老狸》,那时《北山老狸》的新一卷已经摆在正对大门的大桌上。
“在下以为,如果东家真的非常不待见此书,画坊和刻印的师傅再喜欢,或也顾忌一二,不表露得太明显。”
白如依与文修意又一起注视他。
文修意赞:“纪兄果有探案之才,所言甚是!我与白兄,方才扯得有些过了。”
白如依笑:“推测各种可能么。亦要想,是否系相反的情况。束老板见多识广,经营大书铺,自不会理会那些拙劣的谣言。但……”
文修意又接话:“但《北山老狸》这样的好书,书与著者,书坊格外看重。”
白如依道:“而如此佳作与才华横溢的著者,亦会有不少同业觊觎。譬如,要在广顺开分铺的某京城大书局,少东家和孙少爷就在频频打探……”
文修意摸摸下巴:“喔,白兄难道要说,此前我探到的那些,是建安书坊故意请人放给我的假消息,以兹试探书局的动向?”
“结果,正月初六,瀚海书局的少东家竟亲自登门拜访蒜老先生。这是要伸出狼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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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皱眉……
无论哪种推论,若他与文少爷的舅舅皆不是凶手,即他上门时,除了邹少东家,附近另有他人。
一个他没发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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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书局的少东家来见了先生,都聊了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聊聊罢了。”
“真的么?我不信。他们定是请先生给他们写稿了吧。”
“……”
“先生未否认,那就是真的了?”
“老夫本也可以给其他书局写稿。”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请先生休要如此。”
“若老夫偏要写呢?”
“那,先生休怪某无情了!”
刷——
咻——
扑哧——
“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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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纪重闭一闭眼。
这忒荒谬了。
“二位此前推测,谋害蒜老先生者与谋害莱壶子先生的凶手系同一人,在下以为,建安书坊害蒜老先生之推论甚牵强。更无道理杀害莱壶子先生。”
莱壶子与建安书坊的情谊着实深厚。以莱壶子的行事作风,更不会轻易得罪书坊。
文修意道:“是啊,如此仅关联到蒜老先生种种,另一位遇害的画师先生又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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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人坐在糖水铺棚子角落处,说话声音不大,旁侧亦无人听,但坐了这半晌,铺主夫妇不免频频看向这方,铺主来收空竹筒,擦擦桌面:“三位再添些茶点么?”
文修意笑道:“不必。”三人起身。
白如依望望建安书坊:“听闻广顺这边店铺有习俗,初六这日若无邀请,不便进同行铺子。”
文修意轻叹:“我也学了这条规矩。那么唯有改日逛了。白兄纪兄能进得,要么你们进去,我在外面等。”
白如依正色:“不能这样对文贤弟,今日先随便走走,他日再说。”
三人沿街继续向前,本打算随意从容地路过建安书坊,书坊门前的伙计却笑吟吟向他三人迎来,拱手行礼,奉上三片叶子。三人还礼,文修意推辞道:“在下是斜对面铺子的,恭贺新禧,祝生息兴旺。”
伙计捧着叶子恭敬道:“多谢公子吉言,亦祝贵铺开业兴隆。微末小礼,敬请笑纳。”
三人便收下。
叶子的一面印着字画,是建安书坊的书册图绘与书名编做的吉祥语,三人的字画不同,叶子系的彩带也不一样。
文修意赞叹:“久闻贵书坊剞劂精工,果真名不虚传。”
伙计含笑谦逊,铺中疾步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远远抬袖道:“白先生,新年吉祥,请恕未及时远迎之过。”
白如依还礼:“詹大先生新春万福,白某凑热闹逛街,刚好路过贵铺,沾沾旺气。”
詹姓男子笑道:“是小铺需沾沾先生的才气。”却看向文修意,“冒昧一问,尊驾可是瀚海书局的文小爵爷?”
文修意拱手:“先生客气,在下文修意。”
纪重又微惊讶。
他本以为文修意是文子爵家的小宗子弟,没想到是袭爵的长孙。
以前的他浑浑噩噩,像文修意这样的正统嫡支少年不怎么与他往来,所以竟不知其身份。
对而今来说,倒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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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先生笑颜如菊花般灿烂:“小可詹辛,系书坊一闲人。”
白如依道:“詹大先生乃建安书坊的掌卷大先生。在下若想为书坊供稿,需多请大先生关照。”
詹掌卷忙摆手:“白先生客气,小可无才无能,托东家厚道,容某混日子罢了。”
文修意与詹先生寒暄毕,白如依再介绍:“这位纪兄,此前曾在莱先生的画坊做画师,即是曾为蒜老先生著作《北山老狸》绘图的画师无所有。”
詹掌卷的笑容仅凝固了一瞬,便继续灵动起来:“某曾听先生之名,更叹先生佳作,想不到竟亦是一位少年英才,惜往日未得缘相会。先生而今在瀚海书局高就?”
纪重还礼:“承蒙先生抬举,在下仍一介散人。”
白如依神色一变:“莱先生与蒜老先生遭逢不幸之事,在下已听闻,着实痛心,纪兄多蒙两位先生照应,更哀伤不已。凶徒可已落网?”
詹掌卷的表情瞬间伤感肃穆,微一摇头:“衙门正查着,如此丧心病狂之辈,必会速速落网。”
白如依道:“先害莱先生,再伤蒜老先生,难道此凶徒痴迷于蒜老的著作。《北山老狸》新一卷仍由莱先生作绘么?”
詹掌卷神色复杂,之前招呼他们的小伙计一直低着头,詹掌卷含糊道:“在下亦不知情。唉……是了,与几位聊得忘我,竟未请小爵爷、白先生与纪先生移步店中稍坐。”
白如依与文修意婉转谢过,纪重亦道谢推辞,待文白二人再同詹掌卷寒暄两句,方才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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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建安书坊一段路,文修意道:“这位詹先生口风很紧啊。方才白兄陡然问那一句,看他与伙计的神色,倒像书绘之事真有什么隐情。我对莱壶子先生了解不多,只晓得他是建安书坊束老板的亲戚,与书坊关系一直不错。未听闻有什么龃龉。”
白如依精准地道:“束家的现家主束典有两个弟弟,一名束册,是老家主的如夫人所生,娶妻詹氏,詹掌卷正是詹氏的堂兄。幼弟名束函,和束老板同父同母,妻邱氏,莱壶子按辈份算邱氏的表舅。”
莱壶子本姓瓦,大名瓦祐,据说因皮肤白,眼窝深,像异邦人士,从小别人常喊他小胡儿,长辈打牌时很喜欢喊他在旁边端茶递水记记账,乃因爱他这个绰号,旺牌局。每赢钱亦会给他一点奖励零花。莱壶子由此亦喜此号,待成年后,早早蓄起一部胡须,自称绰号因胡须而来,更将作画的名号定作「壶子」。
“瓦家与邱家都做木材生意,束家正因常在邱家买制版的木材,情谊深厚,结为儿女亲家。而今建安书坊的刻印工坊亦是束三爷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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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重对白如依再生一层钦佩。
伊来广顺没多久,怎就了解得这样清楚。又有好些是他不知道的。
再一想,以白先生的名气,自有无数的交际,茶酒桌上,稍一聊便有一堆故事听。半日所知,胜自己十年。
他默默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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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顺的木材行常要出海订货,据说莱先生晕船,饮食较挑剔,在算学上亦无太多天份,未承祖业。”
按本朝律法,商籍改成寻常户籍,三代才能科举。瓦祐读书也考不了科试,家中富裕,无需他挣钱,便让他多学琴棋书画,本为培养雅好,谁知他绘画颇有天份。
瓦家的木材常卖给书商制版,与纸商、文具商颇多联络。瓦祐学画后,早早即决定专画书绘。
“莱先生与建安书坊早有联络,在邱氏与束家联姻之前。据说莱先生的雅号莱壶子正是对照建安书坊起的名字。画坊亦叫蓬莱画坊。”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这一段纪重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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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修意道:“我正是询问蒜老先生之事时,顺便问了问莱先生相关。可惜没白兄这样本事。旁人只委婉道,莱先生与建安书坊非寻常情谊,恐怕我们买下《北山老狸》,也请不动莱先生继续为这书作绘。”
白如依道:“若莱先生未遭此不幸,以瀚海书局之盛名,有新书请他作绘,他应会答应。但《北山老狸》若转到瀚海书局,于莱先生来说,实有些尴尬。”
说话间神色又一肃。
“文贤弟,冒犯一问,贵书局当真尚未买下《北山老狸》吧。”
文修意亦正色道:“当真没有。而今看来,更不可能了。”
三人一时皆沉默。
蒜老先生和莱壶子双双遭遇不幸,《北山老狸》的销量定会再翻数倍甚至数十倍。
建安书坊即便此前想卖,这时也绝不会转手。
除非,建安书坊是谋害两人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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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望向纪重:“在下再不讨喜地请教纪兄——据我打听所知,莱先生颇擅交际,与广顺城的书商们处得甚好,和建安书坊更情谊浓稠,但对弟子和画坊的画师有时略严厉。纪兄在画坊时,可看到过什么,而今想来,或是此案线索的?”
即是问莱壶子的弟子和画坊的画师中是否有人可能是嫌犯吧。
纪重苦涩地略做回忆。
“在下在画坊打杂,未有幸得莱先生太多指教。莱先生一般在内院静室作画,先生的学生们和众画师须有事禀报或得先生召见才能进内院。在下一直在前偏院做事。”
一开始在偏院西厢,与卞画师冲突后,去了东厢。
“在下仅见过莱先生几次,觉得先生威严中透着慈和。先生的学生与画坊的画师,皆勤勉作画,敬重先生。在下未察觉谁心怀别样怨恨。”
这话当然不属实。
蓬莱画坊的学生与画师怨气颇多。
抱怨莱壶子太严厉,训人太凶,总不肯教配色运笔构图之关键,只让他们打下手画边角;画坊派活太多,作画的薪酬少,只要是像样的活,莱壶子和他的儿子们名字永远在署在最前面;画坊舍不得请仆从,打扫之类的杂务多让学生和画师做;饮食也差,厨房总买死鱼烂菜,纪重上吐下泻过多次,幸有黄医官诊治,无需付药钱……
但,做了这么久的小工,辗转数铺,纪重亦有了些当伙计的经验,已知,好像没有哪家铺子的伙计毫无怨气,整天欢喜。伙计们抱怨的,也是相似内容——
活多工钱少,东家或管事的严厉,光鲜好事总轮不到自己,顶缸受气永远有份,铺子的伙食差,下工的时间总比定的晚很多……
纪重对比掂量了一下,觉得莱壶子的学生及画坊的画师们,好像没有特别的怨恨,都是些寻常怨,一般恨。
莱壶子待学生和画师们,乃至待他,也未比他之后遇到的东家差。甚至处理画师间的矛盾,可算英明。
莱壶子又很重名士身份,白如依说他的名号从“小胡儿”的绰号来,而今他上了岁数,轮廓与五官变得柔和,蓄着长须,常穿广袖阔衫,束发故意松散,一副风流雅士姿态,毫无异邦气息,日常说官话,声腔圆润,音调吐字准确。训人时,多是神色严肃些,语气冷些,极少拍桌大吼。
对比纪重之后做工的某几家铺子,莱壶子表面姿态可称和蔼慈祥。
如此,他回答白如依的话亦不算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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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果未满足于这个答复,再问:“恕在下更冒犯提些琐事,《北山老狸》成名后,蓬莱画坊中,诸多画师想绘此书,据传其中不少竞争。尤其纪兄离开后,不止一位蓬莱画坊的画师对外声称自己才是无所有。纪兄可知此事?”
知道。
其中一位自称是无所有的,就是那位卞画师。
还有几位莱壶子的学生,纪重毫无印象,应在画坊时没怎么打过照面也没说过话。
他离开之前,这些人也从未给《北山老狸》画过图。
不晓得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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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听说过此事。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无所有只是在下随便起的一个名号尔。”
被人抢,他当然气愤。
但,又能如何呢,难道举个条幅在每家书铺门前嚷,“我才是无所有”?
他憋屈,觉得自己无能又无力,竟认命地想,反正已失掉许多,不差这一点。
“其实在下本也打算换个名号。”
“纪兄,恕弟失礼。”文修意神色又一肃,“名号于著者绘者极重,无所有此名,是纪兄为《北山老狸》作绘之承载,怎能任由他人夺取?”
“不过。”白如依道,“名可窃,画技骗不了人。人人画法皆不同,即便他们蒙张纸在纪兄的图上生描,也描不出真图的技法神采。懂画者一看即知,此举唯能混骗到些许小利罢了。”
文修意笑:“一堆名字的白先生,格外会讲这样的道理。”亦将话一转,“若纪兄为杂报做绘想换名号,小弟极其赞同。无所有这个名字,与白先生的名字凑一起,仿佛一无所有无依无靠一样,有些空虚寂寞。正好换个更发达兴旺的。”
纪重淡淡道:“多谢文世兄与白兄,在下或不会直接叫旺发,新名号得再想想。”
白如依与文修意一起笑起来。
纪重亦微笑,内心浮起《北山老狸》中,老狸对闻人公子说的话——
“公子愈在难处,愈要振奋精神。勿说丧气语,勿做衰败形;衣无需华贵,唯要干净整洁;言谈举止不必浮夸,平常恰当即可。最要紧自家先别把自家看扁了,不济无才此类词语乃贵人老爷们讲来谦逊的,公子客气时说得,万别真往自己身上扣低气。公子正待振作,便叫自己闻人才子,闻人旺运,闻人富贵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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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自己纪才子略无耻,纪旺发,纪富贵也不甚合适。
更重要是万不可直接挪用蒜老先生的妙文。
新名号,需细细思量。
纪重边想边往前走,阵阵轻快丝竹声入耳,婉转明媚,竟是江南曲调。
行人纷纷涌向前方。
白如依看着汹涌人群汇聚处,欣欣挑眉:“咦,已经开业了?”
文少爷盯着那方呵呵一声:“开没开都先唱起舞起,这不是他家一贯做事的风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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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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