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吻,即便进藤光已经极力去忘记这件事的发生。
可是他仍然好像能够感知到那个吻存在过他们之间。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这件事,他也以为塔矢亮也放下了这件事。
可是当塔矢亮用那样含糊其辞的方式提及那个原因的时候,进藤光才意识到,这件事或许并没有真正地过去。
它只是被藏了起来,就像是被埋进土里的种子,表面风平浪静,可是地下藏着谁也无法预料的生机。
塔矢亮似乎回想到了什么,他再次用手指,覆上了下巴。
这个动作,进藤光太熟悉了。
每当对方陷入复杂的局面时,为了掩盖内心的波动,总会不自觉地做出这个动作,仿佛只要用手指遮挡住一部分的视线,就能让那些不愿意被人察觉的纠缠和动摇,通通藏进那片小小的阴影当中。
但这一切,瞒不过进藤光的眼睛。
他知道,塔矢亮还没有做好最后的决定。
他还在纠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
于是进藤光说道:“去吧,你应该去的。”
没有哪个真正的棋手会甘于停滞,不想向上攀登。
更没有哪个代表国家出战国际赛事的棋手,在一次次面对韩国顶尖棋手的强势碾压,中国新锐的猛烈冲击时,会意识不到自身乃至整个国家梯队所面临的巨大差距。
如果塔矢亮无法前进这一步,那么进藤光会推他一把。
会把他从各种各样纷乱的思考中拉出来,告诉他,应该做什么。
塔矢亮听到进藤光的回答,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要离开一年。”
进藤光听到的时候,不禁思考起来。
一年……是啊,放弃国内头衔战跟赛事的一年,对于塔矢亮而言,一定是个巨大的牺牲。
这也不止是所谓的虚名,而是只有真正头衔的拥有者,才能意识到捍卫自身的荣誉,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换作进藤光自己,他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把本因坊的头衔拱手相让呢?
他自己都不能一下子给出答案。
他相信,这对于塔矢亮而言,肯定是一样的难以抉择。
进藤光笑着调侃:“是啊,你是离开一年,名人之位可能就被我拿走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塔矢亮想的完全不是这件事。
他看着眼前的进藤光,意识到,对方确实不会纠结跟自己一样的事情。
一年的时间,他即便还没有真正启程,一种思念的情绪就已经蔓延上的他的心头。
放弃国内的头衔战和赛事,对他而言,是一个经过理性权衡,可以做出的取舍。
他早已过了会被虚名束缚的阶段,棋道的精进远比头衔的保有更重要。
可是,离开进藤光一年……这个念头只是浮现,就让他感到一种难捱。
这件事很奇怪,他想。
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早已超越对手情谊的感觉,他或许可以更干脆地离开,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远方的挑战和棋艺的磨砺中,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可偏偏,他意识到了。
那份潜藏已久的心意,像破土而出的新芽,一旦见了光,就再也无法被忽视或压回黑暗中。
它让他变得贪婪,变得脆弱,变得……更加害怕分离。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他才越发觉得“离开”这件事变得如此艰难,如此令人抗拒。
所以他今天一整天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这个即将到来的分别。
他甚至觉得,或许神社里那支不吉利的“凶”签,就是一种冥冥中的警示,在告诉他:不要去。
但是……
理智告诉他,必须要去。
为了棋道的突破,为了肩负的责任,为了日本围棋的未来,他必须踏上前往韩国的旅程。
这是他选择的路,也是他必须完成的使命。
可是他,还想得到进藤光的一句话。
这一年,他的离开,会让他,思念自己吗?
这样的话,塔矢亮问不出口,他绝对无法抑制住情绪去问这样的一个问题,他企图对方听到这样的声音,用声音回答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在自己所不在的时间里,他会思念自己。
可是到最后,塔矢亮也无法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他不想要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又暧昧。
他已经看过了进藤光的眼泪,所以他不必再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感情没有那么好抑制,尤其对于,尚且年轻的塔矢亮而言。
所以他的表现只是心不在焉,欲言又止,而这一切是进藤光猜不到的。
进藤光又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能猜到堂堂塔矢名人又在为自己的感情问题而苦恼。
两个人有些沉默地逛了会因岛,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又折返了回去。
他们回到旅店时,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几床被褥。
白日的奔波与葬礼的沉重让几人都有些疲惫,简单洗漱后便各自躺下。
和谷几乎是沾枕头就着,睡姿很快变得豪放起来,一条腿不客气地横跨到了旁边伊角的被褥上。
伊角在黑暗中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把和谷的腿推了回去。
进藤光和塔矢亮挨在靠窗的一侧躺下。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黑暗中投下朦胧的光晕。
进藤光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塔矢亮平稳却似乎并未沉睡的呼吸声。
他自己也睡不着。
可能是因为对方要离开一年这件事,还是难以消化。
黑暗之中,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进藤光意识昏沉,即将坠入梦乡的边缘。
他忽然感觉到一个极其轻柔的触碰,如同羽毛飘落般,轻轻印在了他的发顶。
那触感一瞬即逝,甚至让人觉得可能并没有发生。
那是什么?
飞虫?还是……
进藤光不敢接着想下去,所有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大半,但他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敢睁眼去确认,害怕面对任何可能的情景。
无论是塔矢亮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是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在这么一刻,他不是错愕,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困惑。
他其实没有能够想通,为什么塔矢亮会喜欢自己。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塔矢亮那张总是冷静自持的脸。
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将自身所有热情都倾注于围棋的人,怎么会对自己产生那种超出常理的感情?
他下意识地审视自己。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冲动、莽撞、有时候还大大咧咧,除了下棋还算有点天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他和塔矢亮,明明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
自从那次在棋院阳台将话说开之后,他们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一起下棋,一起研究,互相调侃,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真的一样吗?
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吗?
进藤光不擅长自欺欺人。
今天他看着塔矢亮,分明对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看出来了那份被极力压抑的异常,但是自己却故意忽略了。
他没有问。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
他害怕一旦问出口,那层持着现状的窗户纸就会被彻底捅破。
现在的他害怕塔矢亮会真的宣泄出哪怕一丝一毫被压抑的感情,那会像洪水般冲垮他们之间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平衡,将他卷入一个完全陌生且无法应对的境地。
不然以他的性格,或许早就一个翻身坐起,揪着塔矢亮的衣领,直截了当地质问:“喂!你这家伙刚才干什么了?!”
现在的进藤光,并不敢这样做。
他宁愿当作那只是一只飞虫,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发顶。
隐约之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可是进藤光还在装睡。
黑暗中,他在这种不敢深究的悸动中,紧绷着身体,最终竟真的沉沉地睡了过去。
随着他们第二天离开因岛,新年的假期也仿佛因为桑原老师的葬礼和随之而来的种种思绪而提前结束了。
生活再次被拉回到紧张而规律的轨道上,奔赴向新的一年。
棋院很快在新年结束后,正式公布了选拔部分优秀棋手长期出国研修的计划。
然而,最让整个日本棋坛震惊甚至哗然的,是紧随其后的一条消息。
正如塔矢亮那晚在因岛的海边所透露的那样,正处于职业生涯巅峰,在国内赛事中如日中天的塔矢名人,竟然真的选择了暂停国内所有头衔战和赛事活动,将作为领队,远赴韩国研修一年。
这个消息一出,立刻引发了轩然大波。
媒体争相报道,棋迷论坛炸开了锅,就连职业棋士们私下讨论时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语气。
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何塔矢亮会在这个黄金时期做出如此冒险,甚至是自毁前程的一件事。
塔矢亮的手机几乎被打爆。
进藤光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就听着他的电话响个不停。
其中有一通,是来自市河小姐的。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市河小姐那熟悉又带着担忧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小亮!新闻上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要暂停比赛去韩国?还要去那么久?!”
她的声音很大,连一旁的进藤光都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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