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云林翻身下马,仰起脸极目望去。
麟象山山峰高耸入云,他们策马立在远处才得见其全貌。山腰流云环绕,山尖一抹雪白,是终年不化的冰雪。
他好奇问道:“秦从术,你师父要你来麟象山找谁啊,什么人值得她把八面惊雷的剑谱拱手相送?”
秦从术下了马,“师父说是住在麟象山山顶的一个老朋友,叫阮革。”
她翻了翻剑谱,确保每一页都完整无损。
弈云林看到剑谱,忽然想起剑道大会上秦从术施展的骛流火,“对了,你能给我看看吗?”
“……”秦从术犹豫了一会儿,合上书,“不行。”
“哦。”他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
岂料面前递过来一个本子,秦从术在他眼前扬了扬,“虽然我没有资格把师父的剑谱给你看,但我写的剑谱……你可以看。”
弈云林接过来翻开,惊讶道:“你把八面惊雷抄唔唔唔……”
“嘘!”
秦从术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翻到骛流火这一式。剑谱所著,骛流火有旧版和新版之分,旧版是先前传下来的,而新版是十年前秦之涯改的。
旧版正是卿玦所施展的那样。
也就是说,卿玦至少是在十年前就学会了八面惊雷。那个时候,她也才十几岁吧?
“秦从术,八面惊雷只有掌门亲传弟子,也就是下一任掌门才能学,对吗?”
秦从术答道:“确实如此,完成任务回剑派的时候我会去向师父请罪。”
弈云林继续道:“那除了亲传弟子,秦掌门还会把八面惊雷教给什么人呢?”
“……不知。回去之后你可以直接问我师父。”
说到这里,弈云林原本还在思索的脑袋一瞬间被软绵绵的东西完全占据了。
秦从术说要带他回师门!
心口有一只兔子在啪嗒啪嗒地跳跃,弈云林竭力控制住不断上扬的嘴角,矜持地应道:“嗯。”
二人策马上山。
行至半山腰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小雪,脚下的草地逐渐被积雪所覆盖,弈云林抖开早已备好的厚袍子披上,山路陡峭,马儿只能留在这里。
脚下的雪层厚而松软,轻易就能没过脚踝,直堆到膝盖下面,二人行进的速度也因此慢下来。
寒意沁透指尖,弈云林呵出一团白雾,无意间发现了一串脚印。
已经不甚清楚,看起来是几天以前留下的。雪地里仅有这么一串。
“我们顺着这脚印走吧,”他提议,“这里人迹罕至,说不定就是那个阮革留下的。”
秦从术对此表示赞成。
果不其然,沿着脚印走到尽头,赫然是一座典雅的别院。门匾上书:麟象别院,朱红漆大门,门环是成色极好的玉石雕琢而成,足见别院主人的财力。
院墙上斜斜探出几枝碧玉色的梅花,花香沁人心脾,碧绿而透明的花瓣委落一地。
秦从术上前叩响门环。
不多时,一老叟打开门,将二人请进去。
“请问这里是阮革的住处吗?”
老叟摇头。
秦从术立即便停下了脚步。
在她探究的注视下,老叟用沙哑的嗓音说:“我家公子说,山上冰寒,请二位进屋喝口热茶,烤烤火。”
“麟象山上只有这一间别院,”老叟道,“至于‘阮革’,我倒是没听说过,也许我家公子知道。”
他说着,掀起门帘,暖风扑面而来,屋内炭火烧得正盛,如春天般温暖,就连秦从术都被打动了,大步踏进屋内。
老叟放下门帘,“二位稍等,我家公子即刻便来。”
弈云林解开外袍,呼吸进暖洋洋的空气,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惬意起来。
这间屋里挂着的字画颇为讲究,整套座椅都是大红酸枝制成,雕刻着精细的牡丹图。
他倒了一杯茶饮下,茶汤深红透亮,入口微甘,正适合在雪日品味。
雪山别院,绿梅倚墙,银炭春暖,甘茶回香。
他不禁由此联想,能有这般雅致的公子会是何种模样。
门外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二人立即起身迎接。帘子被侍从高高挑起,一位拢着白狐裘的清瘦公子略一低头,从帘下飘然而入。
细长漂亮的眼眸中光华流转,双颊带着几分病态的红晕,他有着一对迤逦如远山的长眉和瘦削得有些过分的下巴,神色楚楚清婉。
还没等弈云林出声,为他挑起帘子的侍从也踏进屋内,看清侍从面容的一瞬间,弈云林瞠目结舌。
眼前这个“侍从”,正是霜流。
“霜流?!”
他失声惊叫的同时,秦从术已经拔了剑对准霜流。
那位公子轻笑着说:“二位认识我的侍从?”
“霜流……是你的侍从?!”
弈云林更加诧异。
公子摆手示意霜流候在门外,走到屋子的一张软榻边坐下,“我姓沈,名慕枫,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在下名叫弈云林。”
“原来是弈公子,幸会幸会。”
弈云林心中喜悦,眼前的病弱公子是为数不多的不会一听见他名字就提起“崇阿将军”的人。
沈慕枫将视线落在秦从术身上,“那这位是……”
秦从术收剑拱手,“天穹剑派秦从术。”
“秦少侠,很荣幸认识你。”
软榻上的人轻咳几声,“秦少侠、弈公子,二位还请入座,不必拘礼。”
“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秦从术答道:“寻一位叫作阮革的人。”
沈慕枫挽起青绿色衣袖,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臂,手腕处有红痕,甚至能看出是指印。他的手臂瘦弱,仿佛骨头上裹着薄薄一层皮肉。和霜流的瘦削不同,从他的手臂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柔弱男子,没有丝毫气力。
他拈起几颗浑圆的葡萄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哪怕是吞咽都毫无力度,单薄纤细,当真像极了院墙边纷散的绿萼梅。
仰起颈项时,一截锁骨若隐若现,带着点点红印,引人遐想。
“阮革……”沈慕枫略一思忖,“未曾听闻。这山顶唯有我一处别院建着,旁的人不会居住在此。”
“只有我,才会在此小住。”
闻言,秦从术的神色透出几分质疑。
而弈云林则想到霜流是当今摄政王的手下,看向沈慕枫的眼神带上些许戒备,“沈公子是殿下的人吗?”
不曾想,沈慕枫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正是。不仅如此,我还是鬼神教的教主,霜流是我的侍从。”
弈云林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是鬼神教教主?”
“不错 。”
沈慕枫微笑。
他就这样把身份说出来了?
平淡得就好像是说“我在吃葡萄”。
他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弈云林的脸色几经变化,朗声道:“弈公子莫要惊慌,殿下并未对我下达任何关于你的指令,我们只是在这终年不化的雪山上因缘际会罢了。在这别院里,我只是一个叫作沈慕枫的病秧子。”
目光灼灼,言辞恳切,弈云林的心绪也随着他清越的声音平稳了不少。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记起来,抵达炘水翁家当天的夜里,霜流以墨书的身份曾对他讲述过自己的身世。
霜流说从人贩子手里买下她的那位小公子“性情孤僻,行事古怪”,同别人打赌她能活到几时,有时将她扮作富家小姐,有时让她作下人侍候,最后又莫名其妙把卖身契还给了她。
依稀记得她提过的那位公子的话:“人都是只看外表的东西,你穿金戴银他们便对你友善亲切,你衣衫褴褛他们便对你不屑一顾……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而你恰好和我是同一种人。”
弈云林缓缓看向倚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品茶的沈慕枫。难以想象,眼前的他竟然和霜流口中的“公子”是同一个人。
“嗯?为何这样看我,”沈慕枫微微眯起眼,“是霜流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只消一眼,他就看穿了弈云林心中所想。
“啊……”弈云林有些窘迫地应答,“霜流说你把卖身契还给她了,那她为何还在做你的侍从呢?”
“这个嘛,”沈慕枫眼眸弯弯似月,“她想通了,便回来了。”
“天色已晚,二位在此歇下吧,明日去寻人也不迟。沈某失陪了。”
他似是倦了,拢起狐裘出门去,门外等候已久的霜流为他掀起门帘。
沈慕枫从容地踏出去,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屋,霜流替他脱下外袍时,他忽然用食指勾住她的衣带,“你潜伏在弈云林身边时同他说过什么?”
“说过……你的事情。”
“为什么要对他说?”
沈慕枫刻意加重了“他”这个字的语调。
霜流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极为不满地勾掉了她的衣带,抬起手作势要打她的脸颊,霜流无动于衷,毫无躲闪之意,沈慕枫的手最终轻轻柔柔抚过她的脸,指尖勾住一缕发丝绕着,一圈又一圈……
霜流认为他这是在向她发出邀请,一手按在他的后腰上。
但掌下的细腰倏忽间离去,沈慕枫抽身就走,一转眼坐在榻上,审视的目光凝在她脸上。
他们对视几息,霜流就败下阵来。
“我对他说,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也不知你是否该死,总之,我那时心中茫然,向他倾诉了一番。”
“后来怎么又想通了?”
霜流道:“你对我忽冷忽热,也经常伤害我,甚至将我的身世永远压下,但……这些年来,也只有你陪着我。”
“我向弈云林说了你对我做的事,他认为你该死。可我却完全没有那种想法,我想你说得对,我和你是同一种人。”
沈慕枫听罢,眸光冷冷,似是不为所动。
他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霜流依言上前,沈慕枫捉住她的手,引着她去解自己的腰带。碧绿的衣衫挂在肩头,他蓦地向后一倒,带着她翻上床榻。
他的眼尾漫上朱红,嘴唇贴着伏在自己身上之人的耳畔,语气轻佻,“小皇女,证明给我看,你愿意继续做我的侍从,在床榻上将我服侍尽兴吧。”
一霎时,霜流的呼吸彻底乱了。
绿萼梅花瓣被肆意拨开,露出纤嫩的花蕊,她凭着本能蹂躏这脆弱的花儿,引得花心轻颤,即使如此,霜流也不会停住。
霜流和沈慕枫的恋爱纯畸形病态,俩都不太正常的……
诶嘿,意识流它又来了。
*本章节名引用自宋代方蒙仲的《绿萼梅》:“楚楚碧霞裳,轻轻青玉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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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天辉风云·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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