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她先出去。
云梨神情落寞地朝外走去,世上最亲密之事两人都做过,可平日相处他根本不会让她近身伺候。
她有时甚至羡慕起凝霜来,凝霜能伺候他更衣、添墨,她却不能。
小半个时辰后,陆怀砚从湢室出来,云梨见他出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却见陆怀砚半露在外的宽肩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因为被水打湿,伤口有些泛白,此刻外翻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沁出血。
云梨回想起方才晚宴上他不自然的动作、还有握她手腕时的吸气声,想必都是牵扯到了伤口。
那么深的伤口,得多疼啊,云梨感觉自己的心也也好似被划了一刀。
不忍再看,她脚步急促凌乱地往外走,转身的瞬间眼中一片温热,声音不由得哽咽,“夫君伤得这么重怎么不说,我去寻府医,夫君再忍忍。”
陆怀砚在罗汉榻上坐下,若无其事地沉声开口,“别去,此事不宜声张,知晓的人越少越好,言聪等会儿会送药进来。”
云梨这才转身将门关上,来到他身侧低头坐下,身侧的软垫随着云梨的动作塌陷得更深,还有一股淡淡的青梨香,陆怀砚略微往旁边移了移。
往日云梨都不敢直接坐在他身边,但今晚一看到他肩上的伤,便什么也都忘了,什么也都不怕了,只担心他的伤势。
坐近了看他的伤口,只觉伤口更可怖了些。
云梨伸手揉了揉眼,有些焦急地开口,“言聪怎么还没来?”
一抬头,陆怀砚深潭般的眼眸正讳莫如深地看着她。
云梨不解其意,睁着一双水眸,“夫君?”
气氛正幽微之时,门被言聪敲响。
“公子,药来了,可要属下帮忙?”
陆怀砚还未说话,云梨已然开口,“我来就好。”
云梨打开房门,言聪低头将怀里的药瓶和纱布一股脑儿交给她后,“属下告退。”
云梨还未反应过来,言聪的身影已穿过月洞门出了院子,陆怀砚眉宇不着痕迹地轻蹙了下。
回到陆怀砚身侧,云梨一手握着药瓶、一手捏着纱布询问,“我替夫君上药?”
“会上药?”陆怀砚问。
云梨轻柔一笑,“会的,幼时阿兄顽劣,常与人争斗,每每带回一身的伤,怕父亲训他,都是让我偷偷给他上药。”
陆怀砚只是随口一问,不欲深究。
“有劳你了。”陆怀砚淡声道。
云梨微微低头,动作熟稔地在他伤口四周撒上药粉,药粉均匀地被她抖落铺在伤口处。
待包扎好伤口,确保肩膀处的纱布不会轻易滑落后,云梨这才垂首系结,俯身时闻到陆怀砚身上清冽的松木香,云梨系结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些。
一缕鬓发顺着她的动作垂落,轻搔过陆怀砚的后背。
感受到由发丝带来的酥痒,陆怀砚想起在誉州时的一场酒宴上,那些献舞的女子也有过这般动作,最后皆被他毫不留情地呵退。
轻浮浪.荡之人,他素来不喜。
陆怀砚蹙眉,语气隐有不悦,“还未包扎好?”
云梨心思细腻,听出他话语间的恼意,但却不知自己是何处惹恼了他。
她抿唇有些无措地开口,“马上就好。”
待包扎好后,云梨暗暗松了口气,额上铺了一层薄汗。
拉开两人距离,云梨坐回几案的另一侧,捏起团扇扇了扇风。
云梨心疼陆怀砚,愤然握紧扇柄,“也不知是何人会对夫君下此毒手,但愿能快些将贼人捉拿归案才好。”
陆怀砚指尖点着桌面,似在沉思,“暂时不知,但此人并非是冲我而来,而是冲着若音而来。”
云梨不解,“夫君何意?”
陆怀砚轻描淡写地开口,“他们要杀之人是若音,紧要关头,我替若音挡下一剑。”
我替若音挡下一剑,一句话,在云梨脑中久久经久不散……
太过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他一声不吭甘愿为若音姑娘舍身相护,他舍身相互之时可有一刹那想起府中还有个妻子。
云梨涩然道,“夫君待若音姑娘可真好。”
云梨的话让陆怀砚想起早年间罗姨娘与母亲争宠吃醋之景,后宅之争令他生厌。
他神色越发冷淡,“你是我妻,若你有难,我自然也会护你,若音多有不易,你莫要因为此事为难于她,她刚来府上,若有不足之处,你且担待、礼让着些。”
云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会护她,不过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罢了,只是出于丈夫之责,别无其他,但他如此对若音姑娘,又是出于什么呢?
也许,她与若音姑娘,终究是若音姑娘更重要些吧。
他让她多担待、忍让,可他不知,细数下来,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四年了。
云梨压下心中苦涩,浅声应下,“夫君放心,云梨知晓了。”
*
寝房内,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云梨静静坐在一旁。
屋内有些闷热,几案上备着凉茶,陆怀砚倒上饮了一口,茶水微甘,与他常饮的苦茶不同,他喝了一口,便没再喝。
陆怀砚抬眸,“屋里这般热怎不用冰?”
听他说热,云梨顾不上伤神,伸手替他小心打起扇来,“那我让人送些冰来?”
至于不用冰的真实原因云梨自然不会如实说,弄不好便多一个挑拨母子关系的罪名。
陆怀砚轻嗯一声。
云梨放下团扇去寻凝霜,凝霜恰好从晚宴上回来。
云梨脸上带着喜色,“凝霜,你去寻柏管事,说三公子要用冰,让人送些来。”
凝霜不冷不淡应下。
回到寝屋,罗汉榻上没了陆怀砚的身影,陆怀砚已上了床榻歇息。
云梨来到床边,悄声搬来个小杌坐在一旁,动作和缓地替他打着扇子。
陆怀砚虽闭着眼,但并未真的睡过去。
“孩子几月份的?”
云梨扇风的动作一顿,眼里漫起温柔笑意,“已有一个多月了。”
想到那封信,总感觉有些蹊跷,云梨试探性地问,“夫君真的不记得你给我写的信了吗?”
陆怀砚睁眼看她,“我从未给你写过什么信,你莫不是记错了?”
云梨怔住,想了想,“那信我还收着,我去拿给夫君看。”
云梨去匣子里拿信的同时,言聪又在此刻敲响房门,“公子,路上遇见柏管事,便提前取来了冰,方才马夫卸货时还剩下小半筐荔枝。”
陆怀砚起身斜靠在床围子上,“进。”
言聪一手提着一个大冰桶,一手抱着半筐荔枝进了屋。
言聪将冰桶放在拔步床旁边后,云梨也回到床边。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筐里的荔枝,荔枝经过长途跋涉带回来,有些蔫儿了,但看上去仍旧很鲜甜的样子,云梨舌尖无意识探出去后又缩回来。
陆怀砚余光无意扫过云梨舌尖的那抹嫩红,“留下一盘,其余的拿去分给母亲、二嫂她们。”
言聪将荔枝装盘后正要走,陆怀砚又补充道,“对了,天热,再让人多送些冰去栖霞院。”
言聪道,“公子放心,老夫人早就让柏管事给栖霞院送了冰,不会热着若音姑娘。”
听见陆怀砚对秦若音如此关心,云梨纵使心中万般酸涩,但又能如何呢?
言聪出去后,云梨将手里的信递到陆怀砚面前,“夫君,这便是那日你写给我的信。”
陆怀砚接过信,头也没抬道,“派人提前送回府上的荔枝尝过了?”
云梨摩挲着手背,有些结巴地撒谎,“尝、尝过了。”
“若喜欢,桌上那荔枝也是留给你的。”陆怀砚不喜甜,从前尝过一次后,便没再吃第二次。
云梨心里涌起一抹甜蜜,原来,那盘荔枝是专门留给她的,看来,夫君心里也不是全然没有她。
“多谢夫君。”云梨来到桌边坐下,拈起一颗荔枝看了会儿后才小心剥开。
莹白色的果肉泛着水润光泽,云梨张嘴轻轻咬了一口,清甜可口,水分很足。
味道是很好,比她吃过的任何瓜果口感都好,但想到肚里的孩子,她只吃了一颗便没再吃。
将手洗净擦干后,云梨来到床边,问,“夫君,这信可是你写的?”
陆怀砚没回,而是看了看桌上几乎原封未动的荔枝,“不喜欢?”
云梨摇头,“喜欢的,只是荔枝性寒,我怕吃太多对孩子不好。”
陆怀砚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谁说荔枝性寒?”
云梨脸色一滞,才明白丫鬟们所言不是真的,耳根因为觉得自己太过无知而泛起微红,“我以为大多瓜果都一样。”
陆怀砚,“荔枝性热,若平日无事,可以多看些书册,有些书册中会提及。”
说到看书,陆怀砚想起她刚来府上时并不识得几个字,随意一问,“如今字认得如何了?”
这几年云梨一直坚持练字、识字,只要不是特别生僻的字,她都识得。
云梨道,“大部分都识得。”
接着她忐忑又期待地问,“如果可以的话,夫君能借些书册给我看吗?”
云梨知道他没什么特别喜好,唯二的喜好便是书和茶,且格外爱重。
于是又连忙做出保证,“夫君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爱惜书册,不会让书册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其实在这之前她也时常去书肆里借书看,还看过不少,只是她看的大部分是诗词歌赋,希望通晓一二后,与陆怀砚独处时也可接上几句,而不是干巴巴地坐着。
是以与瓜果花卉相关的书册,她并未怎么看过。
若想看,可再去书肆借便是。
可这样的话她就很难再想到其他拉近两人关系的法子。
见她三指竖起一副要对天发誓的模样,陆怀砚难得露出一个笑来,“不过是借书看罢了,这有什么。”
“况且,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能多看些书只有好处,没坏处。”
昙花一现的笑。
云梨看呆了,此刻见他桃花眼里盛满笑意,温柔又深情,是她未曾见过的一面。
云梨喜上眉梢,雀跃道,“多谢夫君。”
她指了指陆怀砚手里的信,“那这信……”
陆怀砚拧眉深思道,“这信并非由我所写,看这字迹,应当是若音所写,待改日我去问问。”
若音姑娘的字迹与夫君的如此相似,但夫君看上去一点也不震惊和意外,如此可见夫君和若音姑娘之间的关系恐怕比她想的还要密切些。
想到这里,云梨思飘得更远了些,那他们在誉州又是因何相识、平日里又是如何相处的呢?
云梨不敢再细想,思绪收拢,像是霜打过的茄子低喃出声,“若音姑娘和夫君的字可真像啊……”
陆怀砚若有似无地轻嗯一声,云梨再抬眸看去,陆怀砚已躺下沉沉睡去,信从他手里滑落。
她俯身捡起那封信收好,而后去了湢室沐浴,待沐浴完进入床里侧欲躺下时,见陆怀砚脑袋搁在她枕的藤编枕头上,而不是他惯用的瓷枕上,且他的左手还搭在她惯用的竹夫人上。
云梨心中一软,脑袋枕在藤枕的另一端,满足地看着他清雅的容颜,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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