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琰的事李郁萧没再过问,只听说韩琰本人被连削三级,本就没什么军功在身,这下子被降到十一等武功爵最末等的造士,虽说没有牵扯到他家里,可建章营骑他是待不得了,不知被贬往何处。
这事过后李郁萧心里郁郁,他真的不知道身边还有什么人可信。除此之外他还有的心烦,这又养几日,太医令宣布他体内余毒已清,再无大碍,他正式结束养病,必须开始正经念书了。
念个鬼啊,字都认不全啊!
不过李郁萧想出一个主意,之前不是传汝南王进洛邑么?如今想想实在是妙,汝南王才八岁,一来就给送到太学,自己再打着“关爱幼弟”的旗号去陪着,八岁孩子学的东西应该就挺基础的吧?自己蹭着学学,努力努力,慢慢儿应当就能跟上。
确定这个思路,李郁萧就决定,既然汝南王说是来探病,那么要想长久留在身边,自己这病势必就不能好太快。于是凤皇殿就整日传出一些消息,陛下不是晌午肚子疼就是晚间头疼,不是这里不爽利就是那里不康健,一天要传八百回太医令。
就这样,李郁萧一面装病一面翘首以盼,盼着自己的便宜弟弟赶紧来。
这日李郁萧借口食欲不振,传来太医令,又勒令太医令写一张陛下须多进饴盐的食案,这才让走。这边儿饭太难吃,嘴里淡出个鸟,加上这两天装“食欲不振”也没好好吃饭,李郁萧忽然疯狂馋一嘴瓜果点心,怎么办?他眼睛一转便着人去传穆常侍进宫侍宴。
穆庭霜奉召入宫,进来先见礼然后问:“听闻陛下今日圣体欠安?”
李郁萧招呼他到身边儿:“无碍无碍,穆卿不必多礼,这几日倒不见你。”
穆庭霜脸上是有些风霜之色:“陛下,臣也担着辟雍宫学士,如今要重修《太上清静经》,因从庐江陆续运来一批竹简,臣须盯着沿途的馆驿人手,因此不得空。”
嗯……这差事也确实是正经差事,也无甚大事,可是听他这么汇报一通,李郁萧没得有些不自在。跟谁一天也离不开谁似的。他泛泛应一声,馋虫又重新占据脑子,吩咐内侍道:“来人,给穆卿赐酺,记得穆卿最爱的葡萄。”
内侍答一声诺领命出去,穆庭霜无言一刻,知道小皇帝又拿自己当挡箭牌呢,他似笑非笑:“看来太医令学艺不精,竟然说陛下头痛脉紧呕逆不食,难道是伪造医案?”
“啊,”太医令近来也不生事,李郁萧说身体不适就给治,虽说还是一副磨磨蹭蹭什么话都拐着弯的样儿,但比之前三催四请是省心得多,李郁萧给老大人找补,“头痛是昨儿的事,太医令或许记岔了也是有的。”
“依臣看,”穆庭霜一本正经,“陛下久病不愈,横竖是太医令不得力,不如另选才能配位的人来担任。”
不得行,现在这个老头好不容易才唬住,李郁萧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朕的脉象太医令掌握详熟,用药忌讳他也最清楚,如何轻易换得?这——”他转头一瞧,只见穆庭霜一脸揶揄并不认真,便道,“穆卿拿朕寻开心呢?”
穆庭霜绷不住笑起来:“不敢,只是宫中盛传臣喜食葡萄,这个虚名臣可不能白担。”
李郁萧也笑:“不是穆卿教的么?喜恶勿为人知,朕这是谨遵教诲呐。”
“哦?”穆庭霜心想如此明目张胆的流氓行径,这小皇帝跟谁学来的?倒也新鲜,他淡淡笑着随口道,“春秋时的齐桓公便是假称宠妾郑姬喜爱织绨,陛下是想效仿桓公么?”
李郁萧脱口而出:“你想做朕的宠妾?”
此言一出君臣两个俱是一愣,李郁萧心里一个没憋住爆粗口:你让人家宣义侯的嫡子给你当妾,你可做梦去吧你!唔,不过这张脸这副姿仪,也确实……咳咳咳!那边厢穆庭霜脑中则冷不丁晃过些画面,小皇帝闭着眼睛仰在枕上,衣裳领子旁边沾的发丝和湿漉漉的脸和脖子……
“咳咳!齐桓公为何谎称姬妾喜爱那个织绨?难道其实是他自己喜欢?”李郁萧飞速改口。
穆庭霜也不知自己方才是哪根筋搭错,连忙清一清嗓子言归正传:“那倒不是。当是时,桓公奉行尊王攘夷之策,意在讨伐周边梁、鲁两国,国相管夷吾献计,称不若不战而屈人之兵。桓公依计先是假称宠妾郑姬喜爱织绨裁衣,大举采购,一时举国效仿,织绨价格水涨船高,而梁、鲁两国原本就盛产织绨,见有利可图便愈加教民织绨,不事农耕。长此以往,两国只能从齐国购粟入粮,这时桓公见时机成熟,立刻在齐国境内禁止着绨,梁、鲁两国织绨滞积,无钱购粮,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最后不得不向齐国请降。”
噫,李郁萧听了,心想挺狠啊老小子,一手扶持出一条产业链,然后釜底抽薪搞垮别人经济,原来古代就有贸易战啊。
这时内侍们抬着两张食案进来置下,李郁萧领着入座,吃完两口像是米糕的东西,叫什么粉粢蜜饵的,口味还可以。他跟穆庭霜嘀咕:“梁、鲁两国百姓又有何辜,织绨的命令是国君下的,他们中齐国的圈套,百姓们却要无端挨饿。”
穆庭霜眼中异样的光芒一闪:“陛下,”他措辞一番,“陛下人仁。古往今来无不称颂管相贤能,助桓公成就霸业,唯有陛下愿体念小国民生之苦。”
李郁萧道:“小国之民也是民,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却无端有田耕不得,有粮买不起,不是无妄之灾么。”
穆庭霜道:“陛下说的是。不过管相革新税法,齐国施行均地分力,土地按照肥沃收成分为三等,殊税而征,惠泽万民,梁、鲁两国归顺以后,百姓日子总比从前以织绨为生过得好,”他笑一笑,“陛下,如今我朝税法还是沿用的管相之法呢。”
李郁萧“哦”一声,肥沃的土地和贫瘠的土地征一样的税那确实,不合理,哎?等等,李郁萧问:“殊税而征?农耕也讲地利与天时,土地有好有坏,收成不一,那天时呢?灾年和丰年收税一样么?”
“自然不同,”穆庭霜为他讲解,“按年景分为大小灾年、平年与大小丰年五等征税,这也是管相提出来的。”
李郁萧看他对管仲评价还挺高,遂改口:“各为其主,管相确实大才。其实倘若依靠武力讨伐,不使哄抬织绨的法子,那真要打起仗来,也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的。”
穆庭霜重复一遍:“陛下人仁。”
李郁萧虚心求教:“管相还有何功绩?”
穆庭霜侃侃而谈:“管相北战山戎,功在葵丘,桓公无管相而不能称霸,”他顿一顿,向上首一揖,“陛下待臣以诚,臣愿作夷吾,仆效犬马之劳。”
“唔。”李郁萧未置可否。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先头说齐桓公尊王攘夷,说白了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嘛,不听话的就是“夷”呗,齐桓公称霸以后还废立王室太子呢,朕瞧你全家上下不是管夷吾,而就是齐桓公。
他面上笑得愈加没心没肺,冲穆庭霜眨眨眼:“好,犬马之劳,穆卿这碟子葡萄朕可笑纳了。”
穆庭霜无奈,手上却将葡萄碟子奉过去,又道:“陛下之前中毒元气大伤,合该多进些谷物肉糜,不能任性。”
李郁萧心说你要给我整点什么八宝饭香辣排骨我就吃,他忧郁道:“朕自从生病,似乎口味有些变化,太館令晋的吃食总觉着没滋没味,可每每想吩咐些旁的菜色,”他可怜兮兮看住穆庭霜,“又总想起穆卿的教导,唯恐口味喜好叫宫人们揣测了去。”
听闻这话穆庭霜更加无奈:“那实在是臣的过错。陛下想吃什么?告诉臣,臣再去吩咐太常太卜与大典星,叫他们进言,如此改换食单名正言顺。”
那赶情儿好,这年头观星、巫卜说话可是算数,李郁萧说出一堆这边儿胡椒胡蒜、重油重口味的菜,见穆庭霜一一记下,他简直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能过上的好日子,美滋滋。不过他忽然又有些梗住,太常太卜大典星,都听你吩咐啊?
唉,还真是衣食住行都在人家手底下过。
君臣两个吃完,傍晚李郁萧又留穆庭霜陪读,当然是他在假装读,穆庭霜在一旁真的读,读得还飞快,他灵机一动,手中竹简往穆庭霜跟前一推:“朕自从病愈,总觉着双目酸涩,看一会子的书就疼痛难忍泪流不止,穆卿,不如你来念给朕听听。”
说罢他眼睛一闭往榻上一栽,不动了。他听见一阵衣袍窸窸窣窣的声音,又闻见一股子白梅香气,知是穆庭霜捡起竹简坐到自己近前,心下得意,调整一个姿势,舒舒服服躺着听书。
穆庭霜看书虽快,但念起来不疾不徐,声音又清新,听来犹如春风清泉,就好听。
这里头还有另一个便利,就是这边儿书都是没标点的,断句要靠自己领悟,李郁萧字都认不全,领悟个鬼。穆庭霜念出来就不一样了,人是要喘气的,自然而然就会在该断句的时候停顿,这不就标点了嘛,舒服。
听书理解起来不那么费力,李郁萧便得闲眼睛掀开一条缝偷瞄,瞥见穆庭霜衣袍一角。他自称是闭着眼的,内侍们又都垂首而立,按说是没人看得见穆庭霜是站是坐是趴是躺,可即便如此,穆庭霜依旧规规矩矩,非常坐有坐相,那个肩平的,那个腰直的,偏生又不显得拘谨紧绷,反而十足地意态闲雅。
芝兰玉树,李郁萧心里冒出一个词,瞧着瞧着,他忽然就有些嫌弃脑袋底下的玉枕。这边儿讲究君子比德于玉,无故玉不离身,因此玉枕风行,天子专用的蟠龙玉枕又是上等青玉,凉而不寒,软硬适中,可无端地,李郁萧忽然就是想到坐得笔直的那一人的腿上去躺一躺。
殿内安静,只有一道清朗的读书声,竟然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李郁萧叹口气,正想体恤一番,吩咐穆卿去喝口水,忽然殿外内侍跌跌撞撞闯进殿。
“陛下!不好了,陛下!”
李郁萧翻身而起:“怎了?”
穆庭霜端坐在榻边上,手上犹是一只竹简,语调平平:“陛下不好?你这奴婢是多长一张嘴?到底何事,一五一十报来。”
内侍趴伏在地不住请罪,又瑟缩道:“汝南王殿下进国都途中路遇歹人劫道,下落不明!”
李郁萧心里咯噔一声。
均地分力确实是管仲提出来的,管仲搞钱有两把刷子,率先提出用货币调控粮价的就是他,主张丰年以市价收购粮食,不使粮食过多价格太贱,灾年再以平价开仓出售,不使粮价过高。这不就宏观调控吗,在那个时代就提出来真太太太牛了。提出矿产国有的也是他,还提出授权私人开采、取利于国,这之前矿产要不就私人经营,交税,或者国家组织罪奴开采,经常有偷税、逃狱之类的乱子,管仲一下子都给解决了。他用织绨搞垮梁、鲁也是真的,但是齐桓公假借姬妾之名是编的,齐桓公就是亲自上阵整天穿纱织的衣服招摇过市,追捧织绨。后面观众还用同样的方法,用铸币的柴搞垮另外两个邻国,又和楚国联盟,一举称霸。
·
这里老穆和萧萧立场不一样,没有谁对谁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王子洛浦来·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