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越来越“难熬”。
眼见秦无衣的脸色越来越白,花笙随即吩咐下去,一行人在下一个渡口离船上岸。
码头风声很大,吹得旌旗烈烈,江水亦是涛涛,耳边充满风啸与水流声。
“先去医馆。”秦无衣下船后,虽还是阴沉脸色,却敢发声了,第一件事便是要带日渐消瘦的穆如清就医。
花笙与秦无衣一同扶着人,风鸣浪声中秦无衣的声音听不真切,可花笙不仅听到了,还于闻言后侧目而视,他脚下步子不停,眼神却久久留在秦无衣苍白的脸上。
对方心中有事,并未回应他,看得久了,也不见秦无衣发觉,花笙飘飘然收敛视线,朗声道:“秦兄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还心念他人,实是难得。”
在船上秦无衣因自己作为的师叔责任,硬是掰着穆如清的嘴灌下去几碗稀粥,可长成的年轻人还是一日日消沉,秦无衣不仅难过,更有愧疚,只觉愧对师兄的托付。
此时面对花笙的夸赞并不开心,反而眉间竖痕愈发深重。
“如清底子好,不必这般担忧。”花笙不闻回答,开解般说道。
“穆如清——”
两人交谈着,呼啸而过的风里夹杂一声呼唤,叫秦无衣生生顿住脚步。
“无衣!”
秦无衣不可置信,他上一刻还在担忧,这一瞬已是呆愣,可又听声音传来,“师弟——”
此回相逢,是秦无衣在呼喊中转身。
他一回身,便直直望见辽远天际下一舟轻渡,碧波微澜上乌蓬醒目,自其中探出一着月色衣袍的人。
那人才稳立船头,还不待靠岸,足下倏忽有了动作。
盈水而行,衣袂翩然。
及至踏上码头木板,不过靴底微润,行走间只留下半个鞋印。
不是贠朝还能有谁?
秦无衣望着贠朝行来,思绪仿若飞跃时光,重归来人游历回来,信步越过山门的时刻。
一声“师兄”卡在喉咙,引出眼中迷蒙,秦无衣胸腔不住起伏,望着眼前一切。
热流还藏在眼中,身旁已晃过一道人影。
穆如清猛地跑过,瞬间来在贠朝面前。
“小云!”
可惜过久的绝食让穆如清没了力气,还没拥抱到人他便力竭,踉跄着就要倒下。
贠朝眼疾手快,将人揽在怀中,承担下所有重量。
怀抱里的人好像轻了,贠朝想着,对方像挂在他身上似的,背后的衣衫被紧紧攥着,勒得他有点难受。
“好了,”贠朝轻拍穆如清的背部,想要见见分别许久的一张脸,“我回来了。”
他方才还没看清,已与穆如清抱在一起,根本没来得及好好一瞧。
但他非但没有如愿,怀中人甚至抱得更紧,这一紧,他便觉出些问题:怎么穆如清在颤抖,肩头也感受到久违的湿热。
贠朝疑惑地抬头,却见秦无衣也是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瞬间明白了。
“你是不是没把我在瞿阳的消息告诉他们!”贠朝罕见地真动了怒,咬牙切齿望着站在最后好整以暇看戏的人。
他早于许多日前已在瞿阳上岸,适逢来自江南的商队经过,便借他们发给花笙消息,嘱托他告知秦无衣,代他前去照顾穆如清。
若穆如清和秦无衣早知他没事,并不该如此激动。
花笙无奈,摇一摇折扇,解释道:“贠兄这可真是误会了,我早就劝过,说你回来后见他们这幅样子我定然无法交代,可惜在下人微言轻,劝不动。他们怎么都不肯相信我啊。”
“你——”秦无衣红着眼眶怒视花笙,本想问他何时说过,可就在他看到花笙时,又想起对方真的说过这话,只是那时他全然未觉,还在人面前嚎啕大哭,哪有一点江湖人的样子,不由收了泪,红了脸。
贠朝将信将疑,目光投向秦无衣,求证道:“真的?”
秦无衣沉沉“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贠朝这才转而专心安慰穆如清,这小子的泪好像漏了一般,将他新换的衣衫肩头悉数打湿,再这般下去,或许又要换身衣服。
渡头人多,众人早就被这方的动静吸引,穆如清在他怀里不知晓,贠朝迎着众人目光,却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声说:“我没事,真的。”
怀中人默不作声。
“我都说了,我会来找你,怎么不信,我不会骗你的。”贠朝又道。
他说完等了好一阵,才感受到怀中人不怎么颤抖,待穆如清呼吸短促的抬头看他,贠朝心内忽起波澜。
只见穆如清枯瘦一张脸,眉目间哪有从前的朝气,因哭过一场,眼皮肿得不像话,下巴上冒出一圈胡茬,嘴角更是干得开裂,连怎么都不掉的脸颊肉此刻也消失不见。
“我信你,是我错了。”穆如清用气声说着。
“怎么说这些,”贠朝心软成一滩融化的糖,想问对方何出此言,还没来得及问完,又是一声惊呼:“穆如清!”
他这回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连忙将瘫软下来的人背起,在花笙指引下前去快雪山庄的又一处别院。
其实穆如清没什么事,只是本身消沉多日,又在贠朝归来时,被花笙强行按着人中掐醒,抱着贠朝一时激动心绪起伏才晕了过去。
诚如花笙所言,他底子好,不过是就着贠朝的手吃上几顿饭,便好了个大概。
但喂饭归喂饭,醒来后穆如清的眼神却似黏在贠朝身上,怎么也掉不了。
没听花笙的劝,秦无衣期间曾有过来,想要担起师叔的名号,替贠朝分担些任务,见此状况,唯有不发一言地离开,以致认真的贠朝也没顾得上招待他。
“别老这样看我。”贠朝被盯得心痒,毕竟时时刻刻对着一双会为他下雨的桃花眼,实在是太难为情,于是乎他借吹汤的机会,闪躲着垂下眼。
但这目光还在不依不饶,穆如清除了看他,还伸出手,攀上贠朝的手腕。
掌心太烫,要比面前的汤还热。
“小云,”穆如清喃喃道,“我错了。”
贠朝听其重新提起此事,也认真看向对方,“什么?”
“我不想报仇。”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是在给自己洗脑,穆如清重复着说道:“我不想了……”
“穆如清。”良久,贠朝喊出少年人的名字。
每当贠朝不带怒气完整地叫其名字时,要说的话皆是郑重,只听贠朝继续说着:“你想清楚了?”
穆如清不再喃喃,他紧盯贠朝的双眼,朗声道:“清楚。”
他从未有如此清楚明白的时候,他也从未有如此清楚地、明白地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报仇,总要有一个目标。
他在浑浑噩噩的年纪就被灌输进这个词语,那时他不懂世事,也没见到真正的行凶场面,只知一场大火,将过去所有付之一炬,其实从未有过一个明确的目标。
只是他身边什么倚靠都没有,心底只道不能让贠朝也走了,唯有以此为由纠缠贠朝。
日子一久,他也不知哪个是他该坚持的,哪些又是他真正想要的。
贠朝又问道:“你真要放弃?”
与穆如清分别的这一小段时日,贠朝也想过许多,他早该让少年决定所有,可他仍怕对方是心绪不安,一时起意。
贠朝见眼前人阖上桃花眼又睁开,含着春日的明光,喉间郑重发出“嗯”的声响。
穆如清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以后都别松开手,好么。”
他不愿回想那晚,实在是夜雨太冷,唯有贠朝掌心的温度长久留在心中。
不等贠朝回应,穆如清握着贠朝的手渐渐收紧,又道:“我不想一生只做这一件事,我还有好多事没去做。我想永远和你一起。”
贠朝早把碗放下,穆如清的一句句话没让他脸色异常,耳朵却早早感觉热意。
他转过手腕,用完好的左手与穆如清的手交握,于一片明光中答应着:“好。”
贠朝笑了笑,也追加一句:“我不骗你。”
四人坐上归途的船只,进入画舫上特别布置好地一片茶室中时,花笙又展开了他的竹扇,打得澄澈茶水上悬起的白雾四散消弭,他出声说道:“贠兄,如清,你们确定不去子阳了?”
他眉眼含笑望着两人时,美目中却带着一点戏谑。
贠朝和穆如清的手于桌底犹在紧握,没有人回应。
花笙也不尴尬,继续说道:“自那日你们走后,我实在是自惭形愧,连觉也睡不好,辗转反侧之下,终于给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口中虽然还念着“自惭形愧”,脸上却一点惭愧的意思也无,相反还有些得意,贠朝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手从穆如清掌中挣脱出来,掩饰性地端起茶杯尝上一口——有些烫嘴。
“我这主意啊,你们听了肯定——”
秦无衣忽地出声打断花笙的话,快速说着:“抱歉,我先出去一下。”
随后走出这方茶室,跑到船头吹风去了。
掀起竹帘后,携着江水潮气的凉风吹进屋内,将缭绕的暖融烟气吹走,让脑子更得清明。
“他怎么了?”贠朝问道,实则心想难道他这师弟和花笙坐船时间长了,终于受不了这位花公子的花言巧语,只等一出声就跑,总算是有些欣慰。
来去皆是水路,只有坐船时间太长是真,其他都是假的。
花笙随之解释道:“哦,贠兄你也知道,秦兄虽生在江南,可后来去了北方,坐船太少,我们来时他就有些晕船,不能在屋内待得太久。”
花笙边说边摇扇,顺便倒着茶还边摇头,似在感慨秦无衣享不了坐船还能喝上热茶的清福。
贠朝皱眉,回想以前从未听自己师弟说过晕船,与穆如清对视,看到对方点头才放心。
还未待他细思,就听花笙又接续起之前的话来:“事关万剑门这件罪桩,我这主意定能昭其罪行。”
船舱内并不昏暗,但花笙的眸子更亮,他微微睁大双眼,噙着笑意望向两人,试图引起他们回应。
但少了秦无衣,这两人谁都没有给予他想要的兴奋反馈,让花笙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穆如清甚至叉开话题,问道:“所以那山石上的血迹是?”
贠朝摇头道:“当然不会是我的,肖襄既然想死,我便给他个痛快,送他一程。”
实际情况有多危险,其实都能想到,可贠朝这般轻松地说完,使穆如清不好再问。
“咳咳。”花笙清了清嗓子,见两人间不再黏黏腻腻,他才神情平淡地道:“既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万剑门做了这些事,我们只需找到一个他们会咬的钩子,引蛇出洞,难保他们不会露出马脚,介时我们再顺水推舟,将众人目光引到万剑门身上,事情一旦暴露,还需我们亲自动手吗?”
贠朝看着眼前娓娓道来的人,心中不由得一惊,若不是他并未将藏宝图一事说出,也确保自己不曾将穆家的血仇透露,都要怀疑花笙已经推断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般聪明人,只适合做朋友。
“只是现在还不太清楚,这能牵动王玉心思的东西到底该怎么找。”花笙虽是如此说着,瞧着却并不发愁,似乎不论是什么,他总能想得出来,也必会拿到。
“这事好说。”贠朝瞧了一眼身旁的少年,穆如清放弃报仇之后,此刻听花笙说着这些脸上已无波澜。
“哦?”
贠朝主动于桌下握住身旁人的手掌,面上自然说道:“其实之前——”
“哗啦”一声,竹帘又被掀起,秦无衣面色不妙地走回屋内。
“不晕了?”花笙见人回来,好似终于等来了跟随者,连忙问起。
“下雨了。”秦无衣说着搬起椅子缩到屋角一处,闭眼打起坐来。
“贠兄,后面的我们回去详谈。”说罢花笙合上扇子掀开一处小窗,果有细雨顺势飘进。
江上雾气又起,这归程之船比贠朝二人来柳津渡时大上许多,却又比之前前去子阳的大船稳上不少,一路轻轻摇动,行至暮色四合才回到城里去。
让孩子伤心一章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躺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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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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