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笙其人,只知世上无难事。
此份自负,权因当今武林中,论武功,说才情,比家世,无人能与他较之。曾有好事人戏说论道:风流青年者也,有一项比之强些已是难得,两项与他平齐实属罕见,若说三方面皆与花笙相差无几的人,定然是不会有。
故而在这方江湖,花笙玩得是如鱼得水,比如旁人看中的,他虽不在意,又偏要设计一番。
与秦无衣的见面,全赖他心血来潮之举。
彼时秦无衣正四处找寻故人佩剑——斩血,他一路寻至江南三府府界处的地下黑市,为此剑连续跑了几回典当行才备好银钱,本欲在当晚的交易中赎回标价百两的斩血。
熟料出了岔子,有客以三倍价格从秦无衣手中抢走这本不算出名的铁剑,秦无衣抬头望向楼上的抢剑之人,那人隐在竹帘后,能瞥见的唯有其离开时侍者卷帘留下的一道挺拔潇洒的背影。
秦无衣希望破灭又打听无门,失了斩血实感对不起师兄,心情颓丧及至夜半月上东窗仍是无眠。
却在此夜深人静时,一声悉索自门边传来。
他胸中烦闷正无处宣泄,恰好碰上不长眼的小贼偷进门来,自然不能放过。
倏忽间秦无衣拔剑而起缠斗起来,偶有霜色透窗于剑身扫过,反射的光只来得及照出来人的长眉美目,眉眼间还带着笑意。
秦无衣分了神,手上失了一招。
这一招之失给了对方机会,那人趁此时夺窗而出。
明月清晖下,曲河柔柳之上,俊朗公子身着绣金织银的袍子稳立于树梢细枝间,衣袖无风自动,若水静流。
秦无衣认出此“贼”正是抢先拍下斩血的年轻人,眼见其还在月下低首轻抚剑身,似在打量,秦无衣无从思考不知对方底细,但斩血他是一定要抢,正欲跳窗去追,却见来人双手一闪收剑转身飘然而去。
那人还留下一句话——“横山归墟会,花某静待秦兄。”
正是花笙。
被人摆了一道,秦无衣没空计较,心里只念着师兄的佩剑,马不停蹄与师妹胡蝶儿汇合后赶往归墟会。
两人并辔行于岸边,水中有高船游过。巨帆收起,船速缓下,等秦无衣经过时,船上有人探出身,邀他二人上船共赴横山。
又是花笙。
可惜秦无衣晕船。
他虽曾在水乡出生,却长于江北,不善水性不惯坐船,但他毅然答应了花笙的邀请,只因他心心念念着斩血,自己忍一忍身体的不适不算什么的。
这回秦无衣看清了花笙的全貌——好生一风流薄情的公子哥。
除了眉眼形状出众,花笙天生一对勾人的薄唇,而这人又时时含笑,瞧不清眼中真意,恐怕挺招人喜欢,又挺招人恨的。
秦无衣这般想着。
但不管花笙长得如何,又说了什么,秦无衣也没那么多心思应付,他快吐了,只好立在船头吹一吹冷风。
正在他脸色越发煞白之际,花笙亲自送来杯苦茶。秦无衣本不想喝,奈何推脱不了花笙的盛情,便勉强饮下。
没想到这茶竟能解他的晕船症。
秦无衣垂首看着手中的瓷杯,想起当年他也曾坐船来此。那次他与师兄一同,带着几位师弟共赴横山,谁知师弟尽数晕船倒下,他虽是不适,却用年长与二师兄的名号限制着自己,硬是忍着与师兄将一众师弟安顿好,才偷偷下船找个无人的僻静地方大吐一通。
回过神来,秦无衣想说谢,却见船已停下,花笙不知所踪,侍者正送他师妹下船。
师妹向秦无衣招手,跟过去的秦无衣见胡蝶儿身上多了个长布包,刚想问她这是何物,胡蝶儿便把布包塞进他怀中,还说这是花笙说的送他的见面礼。
不用拆开,手中的重量便说明此物是一把利剑。
失而复得,胸中激动,秦无衣强忍情绪到达住所,天色暗下后,他不点灯也不借月光,只在黑暗中用手抚摸着剑上的每一寸每一处。
他太久没见过斩血,更太久无人倾听他的心声。
师兄失踪,师父闭关,担子忽然便压在他身上。从前他虽也有诸多责任,但有师兄在,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现在他已能熟练应付各人各事,他又忽得生出种师兄恐怕已遭遇不测的实感。秦无衣不敢再睹物思人,连忙将斩血收好。
待到入眠之前,秦无衣才恍然想起花笙当初以三倍银两买下斩血,现在剑到了他手上,这钱是不是得还给他?
他不喜欢欠人情,不付钱的事才最是值钱,且看花笙满脸算计,回头指不定会用什么事拿捏他。但他这次下山匆忙,一时间他拿不出那么多银两,回头再见面提及此事便先打个借条好了。
横山之行变故颇多,最惊喜的是他竟找到了师兄。斩血找回主人,利芒再展银光如初。
可惜的事亦有,他按下不提,只嘱托胡蝶儿先行回山将找到师兄一事禀报师父,自己则紧跟着师兄,生怕这人再消失一次。
也因此,他不得不和花笙常常见面了。
银子的事花笙从没提过,秦无衣却偶然想起,当他同花笙说起此事时,总被人圆滑地绕过去,如此反复三次,秦无衣也放宽了心不再提起。
毕竟花笙背靠快雪山庄这般庞大的家业,那几百两银子怕是也看不上眼。
秦无衣多了位师侄,师侄身上诸多秘密,花笙倒是很起劲,像是解密一样整日围着他们转,秦无衣这才发觉花笙就是这样一个多事的人,什么事都爱掺一脚,别人的家事也要听一听。
好事。秦无衣这般评价到。
然而当师兄与师侄所坐的大船遭水寨劫掠撞上崖壁,二人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秦无衣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出现了——他的师兄再次失踪。
秦无衣连夜奔袭,在花笙的帮助下找到师侄,见师侄的状态心更是凉透。他感觉上天仿佛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如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好。
花笙见他失魂落魄仍是强撑着照顾师侄穆如清,起初不以为意,只觉着他这般三两日便好了。
世上从无难事,人能找到一回,便不能找到第二回?
不过是从江里捞人,只要钱够,皆不是问题。
可眼见得秦无衣虽不表现出来,却一日又一日消沉下去,花笙的心无端提了起来。
他有些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小时候母亲病故,父亲一蹶不振后染病随之而去的原因;他更不懂父亲的义弟,自己的义父千里迢迢赶到家里带走自己时念及的承诺;而义父赶着进屋去探望义母,无奈的稳婆只得将刚出生的妹妹递给他抱,架着手臂不敢乱动的花笙心中亦是茫然。
好像他们总有放在心上的一人,但他游离于这些人之外。
连秦无衣和穆如清亦是如此。到底贠朝哪里做的好,叫这两人这般放在心上?
花笙见秦无衣埋头哭泣,想要说的安慰脱口而出成另一副模样——“你们两个这样,等贠兄回来了,我怎么和他交代啊。”
他实则已获得了贠朝行踪的消息,但花笙就想看看这一出单方面的感人闹剧能演多久。
他喜欢看。
这一看不要紧,直到贠朝回来,秦无衣的魂才跟着一同回归。
花笙看完了,似乎也看够了。
看得他胸口发堵。
下人都能看出来花笙暗藏的怒气,却也佩服少主脸上整日还能挂着笑容。就是可惜了别院中藏的那些佳酿,每日都要少上数瓶,不知道少主品出什么来没。
又是一夜,又是数瓶好酒入腹,花笙从湖中八角亭而出,一人借着白亮的月光回屋,却在水中望见一星闪烁。
越闪反而越近,颜色愈暖。
沙沙之声略过,竹林掩映后转出一人。秦无衣提灯而至,清俊的脸上少有暖色,眉眼软和下来,眼睛直望着他,像是为他而来。
秦无衣确是为花笙而来。师兄之事告一段落,他逗留在此时日过多,该启程回山赴命,准备向花笙辞行。待他想好说辞,问过院中侍者,得知主人家正在湖中亭饮酒,秦无衣提灯悠悠而至,见到花笙之后,分别的话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今夜花笙又穿了身绣金织银的锦袍,虽与他们初见时穿的不是同一件,但亦是衬得人俊美无比。
又是月夜,衣上的绣线如鱼在水,暗影浮动,饮过酒的脸被秦无衣手中的灯一照,颜色好,唇色更好,瞧得秦无衣飞快移开了眼,只敢盯着那水中倒影,才致心中不甚乱。
“秦兄亲自来请我回房?”花笙这般问道。
他话说的诸多暧昧,但两人一个醉着,一位愣着,只把话做了平直问答。
秦无衣点头应着,“嗯。”
“那就走吧。”花笙说着,脚步移动起来。
他饮的酒花香斐然,许是衣袖上沾了些,酒香花香扑入秦无衣的鼻腔,灯影摇晃,步子比他来时要乱了些。
路上无言,两人很快便到了。
今夜不是辞行的好时候,秦无衣正欲转身,肩上却忽然多了一只手。
花笙笑着拥他入房,也不说话,只是揽过秦无衣手中的灯放在桌上。
秦无衣眼见得花笙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越走越是靠里,不由疑问道:“你这是——”
“秦兄不是与我回房歇息吗?”花笙快语截断身旁人的话,重复之前在湖旁的话语,少了风声水声,暧昧又旖旎的意味便显现出来。
灯光明明灭灭,花笙一半脸照在其中,眉、眼、唇无不好看,再配上这般话语,实在是让人沉醉。
秦无衣好像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握住专属于他的剑一般,兴奋之余心却沉稳下来,其余一切于他皆如石入海,不兴波澜。
他看着花笙近在咫尺的脸许久,久到眼睛干涩,他才颤着睫毛轻声应道:“好。”
他可能是醉了,怎么也这般着了道?秦无衣疑惑着,可他答应了便不再躲着,在花笙的注目下他走至塌旁,只是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索性背着花笙的目光,几息便脱下外衣。
他以为花笙是在等他,便索性脱了中衣,准备帮花笙也一同剥去累赘。
可当秦无衣转身,屋中哪里还有花笙的影子!
花笙逃了。
“……”秦无衣忽然清醒。
但他没喝酒,自然从未醉过,怒气上涌,他却不知是怒人还是怒己。
桌上灯被风一吹,晃动间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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