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贠朝看来,默尔满做得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之事,反而机缘巧合下为张家小姐寻了个好结果,合该夸奖才是,怎么伊古一直不依不饶。
昨晚他与伊古交手,对方招招式式都是为了默尔满而动,可谓关心之极,到了今日,态度又变得极为冷淡,甚至一句好话也不留,倒是想不通了。
他对小孩子的耐心虽不多,可带着穆如清的时间也不短,感觉自己对付这般年纪的小子也算颇有心得:气来得快,走得更快,不过几句话的事,事情便能有不同的结果,但伊古显然不愿意如此。
是故等到默尔满出去,他便问出声来。
伊古盯着人好一会,差点让贠朝以为自己脸上染了什么不该有的,伊古才斟满一杯酒,缓缓地道:“是他这次做得太过分,才想要让他明白,不是次次我都会顺着他。”
听到此言,贠朝不赞同道:“可你还是顺着他,不是只为了他爹生前的嘱咐——”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伊古不等贠朝说道,便皱眉反问着。
“误会?”贠朝回味他刚才的话,并未有什么不妥。
伊古见他如此,继续说道:“我师傅他还健在。”
“可……”
是了,默尔满只说他爹要伊古好生照顾他,其余的皆是他与穆如清补充出来的。
想起穆如清昨晚睡前还朝他念叨,要对没了爹的默尔满好一些,现在他只希望穆如清千万别在默尔满身边说出这冒犯的猜测。
贠朝奉上歉意:“抱歉。”
“不怪你们,他说话向来都词不达意。”伊古摇头道。
默尔满的长相介于中原人与西域人之间,可是说话口音很重,与之相比,伊古看起来虽是纯粹的西域人,说话却清晰明了不带一点异常,若是只听其说话,并不会觉着他是异族。
再仔细观察,伊古使筷时动作亦是自然,从第一面见到开始,伊古便身着汉人常见的普通衣饰,可举手投足间却流露着雅致与贵气,令贠朝不由得猜测起他的身份。
“你可知晓,大漠里最珍贵的是什么?”伊古看向窗外,磨挲着手中酒杯问道。
忽听此问,贠朝接连抛出三个答案:“绿洲、骆驼、水?”
他少时曾单人匹马追着人深入西北,走至戈壁滩中,马便不再是平地几千里的速度,茫茫无际的单一黄沙裸石中,绿色更是奢侈的色彩。
烤炙大地的太阳令人目眩,即使不在夏日,也有着无与伦比的主宰权,只余身侧的水袋能给人一点与之抗衡的权利。
伊古道:“都是,也都不是。”
仿若哑迷一般,贠朝自诩不是什么聪明人,他便不再回答,等着对方给出最终答案。
“大漠里最珍贵的,是生命。”伊古的声线一直是清冷的,可此时听来却如沙漠里经受沙砾打磨过后的石头,孤寂且坚定。
贠朝经此一点后想到,他说的三个答案不过是沙漠中的人为了求生而倚仗的,却忘记了本质。
伊古继续道:“沙漠里的生命不多,所以活着便是最珍贵的。那里有一种花,一生只开一次,可只这一次,也要向阳而生,专门开在晴天的正午,颜色很是娇艳,远在百步外也能瞧见。”
“这是什么花?”贠朝问。
“没有名字的花,花也不需要名字。”伊古如实答道,无名的花除了好看并不能给族人带来切实的好处,族人们从给花未起过什么名字,也或许知晓其名的人早就不在,没能给它留下痕迹,“但我知道这花仅仅开这一次,短暂而美丽。”
生命都是极为相似的,短暂才弥足珍贵。
贠朝想起后杨村他与穆如清借住的那间院子里,也有一株死去的老桩,在靠近树脚的位置生发处新的枝芽,不过是一个春夏,便能长出成片的青绿,层叠密致,风过作响。
贠朝道:“所以你才对他这般纵容。”
伊古低头笑了笑,原本俊美的容貌中裹挟的冰冷,融化在这一笑里:“能长长久久地相伴,总要有人让步的。”
可你才把人气走啊,贠朝不由地想。
似是知道贠朝的想法,伊古目光如炬地说道:“不多时他便会回来。”
“这般有把握?”贠朝反问:“中原可是与大漠不同,人多的地方事情也多。”
不是贠朝危言耸听,大漠人烟稀少,危险一目了然,然而中原之地人多,许多事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变数,他这才示意穆如清跟着默尔满一道,权当是照应。
伊古听闻此话后,又是久久地沉默,眼神不时向楼梯处飘去,只是他每次都是极为快速的一瞟,若不是次数多了,贠朝也不曾发现。
一切如伊古之言,他们这顿饭还未吃完,默尔满已带着穆如清回来,还坐回他们原本的位置上。
“怎么来得这般快?”贠朝问道,却是朝向穆如清,此刻默尔满赌气般坐在一旁,像个一点便要炸的炮仗。
穆如清小声在贠朝耳边道:“他没带钱……”
原来默尔满带着穆如清出去,本想再寻一地吃饭,可两人都没随身带着钱袋,才又折返回来。
说话间微小的气流越过耳畔,贠朝听过后不自在地搓了搓耳垂,直把那处搓热搓红了,才停下动作。
正在此时,一阵“咕噜噜”的声响从桌底传出,贠朝愣是瞧见默尔满并不白皙的皮肤中泛出一点红来。
“菜凉了,我帮你再叫一遍。”伊古说罢便唤来小二,报出几道菜。
他与默尔满来中原时日并不久,默尔满对食物也并不挑剔,却是有几道喜欢的菜,伊古将这些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听伊古的话,默尔满便知道对方的态度软和了下来,立即向人投来惊诧的眼神,大概未曾想到自己怎么出去晃了一圈便能令人态度改变甚多。
想来是贠朝说了什么,默尔满猜测着又转向贠朝,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
他这一笑,却又让一人不对劲起来。
穆如清原本饥肠辘辘,见了这个笑后,真等到动筷时却食不知味,似是心事重重,对着面前重新上桌还冒着热气的菜肴提不起兴趣来。
这股子不对劲更是持续到晚上就寝,趁着人还清醒,贠朝先拉过穆如清的手腕为其切脉。
没有生病,经脉顺畅,为何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难道是连日赶路没休息好太过疲累?
“你这是怎么了?”贠朝问道。
穆如清摇头。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他总觉着自己与贠朝之间隔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正如今日之事,默尔满不过是对贠朝笑笑,他便又感觉到这层东西出现了。
见少年人这般若有所思的模样,贠朝不知怎的便起了玩笑之心:“果然是长大了,心里藏着事不愿意说了。”
没有意料之内的反驳传来,贠朝反而有些诧异,他不过随口一说,也能正中靶心?
穆如清不言不语,贠朝只得又嘱咐道:“今天我刚得知,默尔满父亲尚在,你可别在他面前将昨日的瞎猜说露了。”
他这一番话,反倒撬开了穆如清的嘴,话音刚落,便听得对方喃喃地道:“能有那么多人疼爱他,真好……”
少年的声量虽不大,可这低沉的一句回荡在安静的屋内,落在贠朝耳朵里便多了些落寞,他忽然有些想摸一摸穆如清的脑后。
不仅如此想着,他也下意识这般做了,左手抚上浓密的乌发,不过轻触两下,也沾染了上对方的温度。
穆如清感受到贠朝的动作皱起浓眉,手臂微动却最终忍住了,只出神地盯着人瞧。
两人身量已是相当,贠朝对着这么一个大个子,纵使对方年纪与他还有差距,他也不好一直摸人的脑袋,特别他这动作还被其死死盯着,贠朝隐约觉着其实对方并不是十分乐意。
摸了两下后贠朝便快速收回手,叉开话题:“你对他不也挺好,默尔满肯定高兴与你结识。”
“我那是——”穆如清本想说是看默尔满可怜才能忍便忍,可贠朝又是为何?
从昨晚到现在,默尔满作为一个相识才满一日的人,已占据了他们话题的中心,而贠朝对默尔满关心的表现也不似两人间的初识——至少他刚见到贠朝时,只觉着对方是个对万事万物都冷淡的人。
那时的贠朝就像是一具有温度的躯体,他经常背着父母偷偷去看贠朝,往往见到其呆呆地坐着,只是一个角落便能待上一整日。
他一度以为贠朝不仅手伤了不能动,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后来就是贠朝开了口,他道十句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一个字的回应。
直到他一夕之间失去双亲,穆家被一把火烧得干净,他只得依附于身边唯一的人,想尽办法缠着他,极力收敛自己的怪脾气,整日胆战心惊的过着,就是怕贠朝一走了之。
当他看到记录详尽的账册时,更是感觉如陷冰窟,或许哪一天账册便不会有新的记录。
他和贠朝相处的时间是这样短,短到他根本没能了解其真实的面貌。
穆如清也曾安慰自己:或许贠朝就是这般冷淡的一个人,想要和他离得近些,只能自己多多努力,他已经学会怎样小心地前进。
可如今一看,贠朝本性却不是如他所想:贠朝对默尔满,妥协,安慰有之,却从未见到当初那般的冷淡与沉默。
胃里沉甸甸的,穆如清想着他晚上明明没吃多少东西,怎么还是会堵得难受。
堵得久了,便不吐不快,穆如清小声地道:“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对他那么好……”
好得令人难过。
贠朝听得清晰,可对方像是赌气的话,令他感觉有些好笑——果然人还是没有长大。
贠朝:“刚说你长大,怎么又和小孩子一样?”
“我不是小孩子。”穆如清坚定地反驳,他并不觉着自己还像是曾经那般幼稚,也早已过了那个时期。
“还说不是?醉得人都不会说自己喝醉了。”贠朝听着穆如清方才的一番话,怎么想怎么有种争宠的意味,这可不是成人会说的话。
争辩不过的穆如清,思索了良久也并未想出合适的应对之语,一阵沉默后只好道:“……不说了。”
此言一出,索性便倒回床上睡去。
望着对方只留给他的一张背影,贠朝无声叹了口气,也回去睡下,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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