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出行。至于堂堂魔尊为什么不用飞的,据说是扮作凡人更易隐藏气息,不至于打草惊蛇。
仓庚身为归岫宫首席管家,魔尊大人贴身秘书,认命的坐在车辕上提着鞭子,他望着天空,目光涣散,绝望地想:魔尊的开屏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车内某人如下属所想正在开屏。
小小的桌子一侧,颜开身着绯色翻领袍,领口露出一点青金石色內襟,耳畔碧玉滴珠晃晃悠悠,此刻正以手支颐,看着对面的人目不转睛。如果目光有温度,现在仙君都已经整个熟掉了。
对面的清霄仙君身着藏青氅衣,深色交领,雪白中衣,将颈边一点朱砂衬得愈发鲜明,腰间挂的芙蓉石佩纹丝不动,坐在车中也仪态端方,拿着经文看得目不斜视,只是半晌也没见他翻过一页。
许是颜开的目光过于炙热,江停云顿了下,问道:“我脸上可是有污物?”
颜开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没有!”
那你?江停云没说话,但眼神掷地有声,一!直!看!我!干!嘛?!
颜开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声,偏头一笑,唇边露出一颗深深梨涡道:“哥哥好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车外谁的心在咆哮。仓庚悲愤的想:回去就追加公务车预算,必须给老子买个超绝隔音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那种!!!
魔界人界交汇处,一辆青篷小车慢悠悠行在崎岖山路上,看着虽慢,几息之间便已驶过十余里。
车轮驶过一段颠簸的路面,颜开一时不察,被狠狠地甩在车厢壁上,撞出沉闷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江停云身体的动作比思绪更快,他立马倾身抬手抚向颜开的左肩胛处,问道:“是否撞到了肩头旧伤?”
颜开身体一僵,神情敛去,声音轻得危险:“哥哥如何得知我此处有伤,那夜我伤的明明是左臂呀?”
江停云心中暗道不好,一时情急忘记自己“不该”记得仙门围攻时刺过他一剑了。他猛的收回手,面色不自然地咳一声,干巴巴道:“哦,那是我记错了,你无事吧?”
颜开盯着江停云的脸,口中答道:“无事。”
下一秒,他却倏然起身越过中间那张小桌,将额头贴上江停云的,放出一缕神识探入江停云的识海。
识海被人侵入的酸胀感觉并不好受,江停云闷哼一声,条件反射想挣扎。颜开低声道:“别动!” 江停云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随即周身软了下来。
神识探到封印并无损坏,颜开却露出一个比之前更不安的神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收回神识后依然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挺秀鼻尖轻轻蹭着江停云的。二人呼吸交缠间,颜开喃喃道:“哥哥,别骗我。”
“到了。”马车停下,仓庚向车内禀报道,“魔尊大人、仙君大人,我先行去打探消息。”颜开嗯了一声,仓庚随即离开。
二人下得车来,江停云只觉眼前一亮,面前竟是一片蔚然花海,成片杏花林环着一座小小村庄。
道旁古朴石碑上刻着村庄名字:杏花村。
此时正值人间三月,杏花开得繁盛,如同云蒸霞蔚,粉粉白白煞是好看,空气中隐然暗香浮动。江停云忍不住轻声赞道:“真是人间盛景!”
一阵风过,芬芳拂面,满树花雨簌簌而落,几朵调皮的杏花自江停云面颊擦过,仿佛在含羞絮语道谢。
旁边颜开抱着手臂“哼”了一声,杏林当即安静下来。只听他道:“杏花好看,颜色却太素淡,既不鲜亮,更不讨喜,结的果子也是又小又酸,哥哥别看了。”
说罢曲起一指弹开眼前挡路的枝丫,又倒退着行在江停云身前,露出少年人那种狡黠灵动的神情,边走边笑吟吟道:“不过我听闻此地果酒杏子黄甚是有名,不如咱们去找个酒肆沽酒?”
江停云只无奈笑着摇头,被颜开扯着衣袖拉出了杏花林。
杏花村的风物特产除了满村杏花,便是其衍生物了,有晶莹剔透的杏脯、浓郁香醇的杏仁露,酸香清新的醪杏酱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此地独有的果酒“杏子黄”。
此酒由本地山泉酿制,呈琥珀色,入口甘甜,果香浓郁,看似无害的果酒,后劲却足得很。听闻魔界的魔尊大人曾微服至此,闻到酒香一口气喝了五坛,酩酊大醉足足睡了三日!二位客官可要当心,果酒虽好,莫要贪杯哦。
酒肆小二长篇大论将特产介绍完毕,结尾突然压低嗓音神秘秘爆出一段魔尊秘事,想是为自家酒水的诱人增加一点说服力。
江停云已忍俊不禁,将菜单递回给小二道:“既如此,我们只来一壶尝尝,免得我们也酩酊大醉睡到三日后。”
颜开脸上的红晕已蔓延到颈间,平时伶牙俐齿的样子不知哪去了,憋了半天,只小小声喊道:“哥哥…”
江停云声音犹带笑意,“嗯”了一声抬眼看他,眼前少年颊生红晕,目光闪躲,那绯色从耳根一直烧到颈上,烧得他眼底都蒙上一层薄薄泪意,秾艳灼目胜过此刻窗外万株云霞。此刻江停云倒突然懂了刚刚颜开那句“杏花好看,颜色却太素淡”的评断。
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江停云转头一本正经问小二:“我们初来乍到,向小哥打听打听,此地可有什么奇事?”
那小二挠挠头,“奇事?没有啊…”忽而恍然大悟,“倒是有一桩蹊跷事,可是…”说着又面露难色。
颜开插话:“把你们的特色菜全部上上来。”
“好嘞客官!”小二当即眉开眼笑细细说来:“二位可知,今日村里正在办一桩白事?”
江停云道:“白事有什么蹊跷的,莫非是死于非命?”
小二摇头道:“非也非也,死者乃是一名高寿之人,”也不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此事娓娓道来,“村北王大娘本是一名寡妇,年青青死了丈夫,也并未再嫁。一人耕地织布,养猪养鸡,还能去山里打猎,汉子做的活计都样样来得,一个人养活了两女一儿,村里人提起她,谁不竖大拇指?
“这王大娘将两个女儿打发出嫁后,便给儿子娶了媳妇,安心跟着儿子儿媳过活,帮着带带孙子孙女,待到孙子孙女也满地跑后,人许是老了,再不似之前那般硬朗,成日里呆坐在家中院子里,我仿佛听说儿媳待她很是苛刻,似乎还打过她…”
江停云不解道:“那他儿子便亲眼见着自己老娘被虐待?”
“嗨,她这个儿子,是家中老小,虽则家境不好,自幼也是娇生惯养,小时可爱懂事,见到大叔大婶们都甜甜地唤人。及至长大成亲后,不知怎么结识了阳城一伙纨绔,成日里出入赌坊,将他老娘半辈子攒下的家私输个干净,大家伙私下都猜,王大娘莫不是被她儿子给气糊涂的,就更别提家里关起门来的一堆烂账啦!”
江停云道:“那这丧事又蹊跷在何处呢?”
小二道:“您二位细听外面,可听到做水陆道场的声音了?”
“奇就奇在此处,王大娘死后,她儿子王三不知从哪得了一注横财,原本输得家徒四壁,不过短短两三日间便陡然阔得大财主似的,还发愿要给老娘做足七七四十九日道场,风光大葬!今日已是第二十日了,王家远嫁的女儿尚未赶回来。您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冷粥冷饭,饥一顿饱一顿的,这人都死了,再怎样体面的发送,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唉…”
小二说完便退下了,江停云端坐凝眸沉思,半晌不语。
颜开喝完最后一杯酒,待江停云食毕放下筷子,对江停云道:“哥哥,我们需去王三家看看。”他唇瓣水润微红,唇角还沾着点琥珀色的酒渍,江停云心中莫名软了软,点头答道:“好。”
二人偕行至村北,未及走近便听见锣鼓喧天,钟磬铙钹之声不绝于耳,沿路皆挂着黄白纸幡,其上朱砂书着横七竖八的符咒。
走至王家门口,只见庭院中白棚下放着硕大一口朱漆棺材,木料坚实,想是上好的松木。棺前香蜡纸钱,各色水饭供品俱是齐备,两侧僧人尚在持咒诵念不绝,祈愿死者早登极乐。
因死者尚待至亲瞻仰,因此并未封棺,近前一看,锦缎缝制的层层寿被铺在棺内,厚度十分可观,死者表情安详,面色红润,像是在梦中无知无觉去世,并未受过半点罪的样子。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场白事俨然都极尽孝心,也须得有一定财力方才能如此铺张。
江停云却在其中敏锐地感到一丝诡异之处,刚想和颜开说说他的发现,却见两个青年妇人自远处跌跌撞撞而来,一径哭一径走,行至灵前便身子一委,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旁观者窃窃私语:“王家大娘和二娘回来了,这下可有得闹了。”
果真,大娘和二娘在灵前上了香哭过之后,立即找上了王三和他媳妇,将她团团围住,逼问道:“娘是如何死的?你二人若不想奉养,我们姊妹早说过我们将娘接去便是,你二人图娘干活利落,还能帮你们带孩子,硬是不放人,还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岂有老娘跟着女婿过活的道理!
“谁人不知娘素日身体强健,怎会一觉便睡死了过去,定是你二人嫌弃娘年纪大了,不能帮你们干活了,将娘虐待而死!”
王三伏在地上大声喊冤,一连声叫二人看这丧仪的用心,王三媳妇更是已在地上滚将起来,忽然一阵阴风刮过,灵堂经幡飘飘荡荡,其上血红符咒如同活过来了般随之涌动。二人顿时跪伏在地面,抖似筛糠,不敢再发一语,只剩两个女儿哀哀哭泣。
此时一名行脚商人路过,他瞥了一眼灵堂前,奇道:“咦,又是一家?”
江停云立即截住话头道:“兄台这是何意,何处还有这样的高寿喜丧?”
那商人微微摇头:“喜么?或许吧。此去二十里,阳城之内,自己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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