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算了,我有话跟你说。”何建国抠了抠满是污垢的指甲,斜眼看何野,“你被学校开除了,暑假打工的钱是不是要交上来?”
她就知道何建国变脸有原因。
原来是要她的钱。
真是又可笑又悲凉。
发生这样的事,何建国第一反应不是问她还上不上学,而是想把她辛苦赚来的钱占为己有。
四十多岁的人,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还妄想从十九岁上高中的女儿身上要钱——他就是个吸血的水蛭。
何野握紧拳:“我是劝退,又不是没学上。”
“还想上学?你班主任都打电话来跟我说了,打架藏手机,还偷东西?搁以前要浸猪笼的,你还真出生在一个好时代。”何建国说,“丢脸丢到家了,你不仅丢你的面,连我的面一块掉。”
何建国确实怕都丢面儿,不过在他眼里,什么都比不上钱。
说得大义凛然,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怕丢人,”何野强硬道,“学校没人认识你,你丢不了面儿。”
何建国被拒绝,脸色沉下来,宛如黑炭。
他的语气不再缓和,演都不演一下:“女的上什么学?让你念到高中已经不错了,你看看村里多少个女的上了高中?还想考大学?女的考大学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嫁人,我们可供不起你上学——你弟念书娶老婆也要花一大笔钱!”
何野怒火中烧,也抬高音量:“我花你的钱了?我初中就没问你要钱吧?”
“你回家吃穿哪个不要用钱?你弟不要用钱?!”何建国一拍桌子,碗筷颤动,“还跟我叫起来,也不看看谁生的你!”
何聪不嫌事大地“啧”一声。
“我十个月没回家花哪门子钱了?何聪念书娶老婆关我屁事?”指甲陷进肉里,掌心发疼,何野呼吸加重,沉声质问,“你养我了吗?!”
“你再说一遍!我怎么没养你!”何建国骤然抬高音量,“你七岁那年住院还是我付的钱!票子都在柜子里藏着,自己去看!”
右手小指颤抖不止,似乎有些疼痛,何野面若冰霜,“我住院是因为谁?”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宋芬芳弱弱说,“饭都凉了,先吃饭。”
“闭嘴!”何建国扭头吼,“有你说话的份?”
宋芬芳被吼了,也只是把头埋的更低,盯着碗里的饭,默默承受怒火。
“你冲她吼什么?”何野站起来,凳子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刺啦”,她的目光锐利又愤恨,“我跟你说——没钱,一、分、钱都没有!”
何野转身上楼,无视身后的怒吼。
“没钱你就去打工,给你弟攒钱买房!到了年龄就嫁人!”
嫁人、嫁人、嫁人!
整栋房子都在回荡这句话。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嫁人?
何野在墙上一锤。
凭什么她不能上学,何聪可以?
凭什么她的钱要给何聪?
就因为她是女生,是女生就活该这样,活该到一出生就备受白眼,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她就活该放弃自己的人生,成为别人的垫脚石,永远活在烂泥里?
她不服!
何野锁上门,倒在窄小的床上,女孩子潇洒的背影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她好像叫麒麟。
麒麟麒麟,连名字都充满祝福。
——而她,何野,再怎么努力,也是一株风吹雨打,任人践踏的野草。
灯光太刺眼,何野偏瞪着,直到眼睛发干发涩。
心中积了团火,她想吼一声,但不可以。
何建国在家,她连发泄的权利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敲门。
门把手转动,外面的人试图进来。
何野抬手遮住眼睛,嗓音暗哑,“妈,干嘛?”
是宋芬芳压低了声音说:“囡囡快开门,晚饭没吃饱吧?我窝了荷包蛋给你吃。”
何野不想动,她知道这是宋芬芳偷偷做的,要是让何建国知道了,指不定又会怎么羞辱她和宋芬芳。
败家子?
赔钱货?
“不用,我不饿。”何野手指都不愿动弹一下,疲惫地说,“你自己吃吧。”
“妈特地给你窝的,快点来开门,”宋芬芳顿了顿,再次压低音量,“再不来你爸就看到了。”
何野握紧拳,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就这样握握松松四五次,何野叹口气,爬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发黑,她缓了缓,去开门。
宋芬芳端着白瓷碗站在门口,瓷碗里面是个雪白的水煮荷包蛋。
宋芬芳笑了笑,“囡囡快吃,吃完我去洗碗。”
何野喝掉甜汤,一口将甜腻的荷包蛋吃进嘴里。
宋芬芳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别听你爸的,该上的学去上,我不懂,不过上学肯定是好的,我帮不上你什么,不过你上学我肯定支持。”
何野忍着恶心咽下蛋,面无表情地点头。
宋芬芳支持有什么用?口头支持吗?
连煮个蛋都不能光明正大给她吃。
宋芬芳张张口,最后没说什么,踌躇地转身:“那我去洗碗了。”
何野摸摸口袋,叫住她:“等下。”
她拿出今天刚取的钱,抽出两张,手指一顿,又抽出一张。
“你拿着,自己买点吃的。”何野把三百块钱递给她,将剩下的揣进了兜里,“我只能给这么多。”
宋芬芳推辞着不肯要:“我怎么能拿你的钱,我有工作,有钱,你还长身体,需要营养,自己拿去用。”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何野很烦这种欲迎还拒,明明心里想要还不肯拿,浪费时间,“别给何建国。”
宋芬芳迟疑地接过钱。
何野退回房间,重新锁上门。
还剩两百,买些生活用品就没了,钱真是像流水一样不禁花。
她倒在床上。
她不知道给宋芬芳的钱最后会流进谁的口袋,何建国还是何聪,或者聪明点自己留着。
但还是给了。
她只是不想在宋芬芳饿的时候,连口热乎鸡蛋都吃不上。
知了鸣叫不断,还伴随着蛙声。
何野在黑暗中瞪着眼,眼睛发酸,却始终睡不着。
鼻腔里是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闷热的温度让她浑身盗汗,她只有一把发传单送的塑料扇子。
她打开手机,1:38。
又失眠了。
何野从床头的背包里拿出瓶药,倒出一粒扔进嘴里,娴熟的直接咽下。
视线透过窗户,她看见了满天星斗。
何建国甚至连窗帘都舍不得给她买。
在药物的作用下,何野迷迷瞪瞪终于睡着了。
早上七点的闹钟,响起的第一声就被她按掉了。
就算吃了药也还没睡好,她躺了会,然后爬起来,整理东西。
没什么好收拾的,她的东西总共就那么点,一张床一个柜子外加两张学校的课桌,就是全部。
衣柜里衣服也少的可怜,她去上学,只拉个行李箱就行。
何野扭了一把门把手。
“咔哒”
门纹丝不动。
何野震惊的又拧了一把。
还是没开。
有人在外面把门锁了!
何野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谁。
她要气炸了。
为了不让她念书,何建国竟然把她锁家里!
何野一拳锤在门上,咬牙大喊:“妈!”
没人应她。
宋芬芳出去工作,何建国不知道在不在,但何聪肯定在家。
“我操你大爷何建国!”她一脚踹在门上,咬牙切齿,像只被困住的幼兽,“何聪!给我开门!”
“叫屁!爸去打牌了,说了不让开门。”门外响起何聪得意洋洋的声音,“你就老实呆着吧!别想上学了哈哈哈!”
“操!”何野骂道,“我他妈真操了!”
何野胸口起伏剧烈,她环顾整个房间,没东西能撞开门。
她找了整个房间,只找出一枚小夹子,在锁眼扣了扣,还是没打开。
何野又一拳锤在门上,手背磕出血丝,但她丝毫感觉不到。
窗外透进阳光,燕语莺啼。
何野靠着门蹲下,她看向窗户——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除了她,只有她在为生活挣扎。
何聪敲击键盘的响声透过两扇门传入何野耳中,她打开窗,低头看着种满青菜的小菜园。
二楼,跳下去残不了,顶多损失几颗青菜。
何野举起行李箱,面色冷漠地扔下。
“——嘭!”
行李箱发出一声巨响,折弯了青菜,陷进泥里。
接着,她跨过窗户,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近三米的距离,跳下去却是一瞬的事。
清晨凉爽的风刮过耳畔,包裹住全身,她像逃出牢笼的鸟,在风中重获自由。
她跌进泥地,没崴脚,也没摔跤,预料中最好的结果。
惯性让她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眼看就要撞上栅栏,她用尽力气扭过身子。
锋利的竹尖撕裂衣服,划破皮肉。
何野咬紧牙,半跪在地上,巨大的疼痛瞬间麻痹神经,她只感觉后背发麻。
霎时间鲜血直流。
等她挺直腰,酸痛感骤然席卷每个神经,连带着皮肤一块痉挛。
她却只想笑。
“操你大爷的!”何野打开栅栏,提着行李箱走出菜地,没管伤口,也没多看一眼被踩进泥里的青菜。
狼狈又松快。
她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往上砸。
——“啪!”
玻璃蓦然碎裂,伴随着何聪的惊叫。
何野大笑,畅快淋漓。
“睁大眼睛看看,老子出来了!”她冲楼上大喊,“你拿老子怎么办?”
何聪出现在窗前,碎裂的玻璃像他脸上的伤疤,狰狞又丑陋。
“何野!你把玻璃砸破了,看爸回来怎么收拾你!”
“谁稀罕他这个破爹!”阳光照到她身上,何野恍若新生,“想让老子给你买房娶老婆?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老子告诉你——谁看上你谁倒霉,你只配孤独终老!”
她举起中指晃了晃,笑得灿烂无比,“老子不回来了!这破房子谁爱待谁待!”
何聪气得跳脚:“何野,何野!你个傻逼!有种你别回家——”
何野转身,拖着沾了泥的行李箱,毫无留恋地离开这个称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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