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跟着去矿上第二天,难得见了太阳,林悦一早将棉花籽铺摊在院子里晾晒,秀兰带着孩子来家里做衣服,大丫领着二弟趴在草席上挑棉花籽里的碎石子。小老三每天睡的时候多,秀兰把长板凳翻过来,用网兜套上就是个简易婴儿床,若是哭了便晃两下网兜。
自打离婚后秀兰彻底断了念想,没了忧愁身体也养得好些。只要在簟村,也没人在天面前嚼舌根。她如今也没旁的想法,只盼一眨眼娃娃们就能长大。
秀兰踩着缝纫机时,林悦在旁撑线说今天太阳好,这棉花籽晒一天应该差不多,晚上用草木灰浸水将棉花籽育上,她跟婶子们也说了,晚上担些林场的土回来,连着草木灰培点营养土。秀兰一听有重活也要跟她去林场,被林悦瞪了一眼。
“你身子才刚好些。今日大家伙都带足了干粮,晚上回来估计饿得很,就等着你下厨呢。”
“月儿,我没事的。”
林悦摸了摸小老三的脸蛋,在她的认知里,一个奶娃娃至少要两三个人搭手照顾,秀兰一个人领着三个孩子实属不易,幸好大丫懂事又能干。
她背着筐子要出门,今天事情又多又杂,她先得去矿上一趟,问问有没有冷透的草木灰好用驴车拉些回来。这时候草木灰是个好东西,又能肥田又能杀虫,家里开火的都会攒上一些。方梅也攒了不少,育苗可以但沤肥用量太大只有去大食堂要。之前生产队吃大食堂时,草木灰都是管控的,如今都忙活矿上应该没人管这些。
去矿上的途中她又先去了林场,算算时间还是过了饭点去为好。
林场只有两处夹三角的空地能用,中间隔着道防风林实在碍事,几个婶子张罗砍了几十根桦树将两块地连在一处。
有人泛起踌躇担心这么干会惹祸,林虎家媳妇拍着胸脯道:“有我呢,就说是我带头砍的,我看他敢不敢掐着我脖子叫唤的。”
林虎在外面威风凛凛的,在家出了名的惧内。
几个婶子一番打趣,一早上把树给砍完又锯成数段,听说林悦要去矿上,便让她牵了驴车拉些去矿上。
林悦会开车会遛狗,却牵不住小黑驴。
小黑驴见她露怯,仗势欺人死活犟着驴脑袋不迈腿。一人一驴一架车在田埂上走走停停,林悦浑身冒汗,牵着缰绳的手紧得泛白,半小时的路程硬是过了晌午才到。她将驴子栓好,直接去了食堂。
管事的老师傅不认识她,听说要草木灰连连摆手,再问就黑着张脸不说话。林悦不紧不慢笑嘻嘻地问说这事能找谁,老师傅不理她她便去问旁人,有个负责洗菜切菜的婶子认出她来,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问:“你可是许给齐家小哥的?”
林悦点头。
婶子上下打量她两眼,笑着说:“你去把齐小哥叫来,侯二得给你磕头。”
林悦心想,这点事还非得齐一舟出面?见她站着不动,婶子便催她:“快去,否则你今天一粒灰星子也见不到。”
林悦不想耽误事,从食堂出来便去找齐一舟。
齐一舟很好找,高大的身子在人群中极为醒目,他卷着裤脚推着独轮车正往外运泥浆,地上湿滑得厉害,他却稳得很,一双大手稳稳地扶着把手,再看他身边跟着的林生走路都咬着后槽牙。
“齐一舟!阿生!”
林悦跳起脚来喊他。
矿上人声鼎沸很是嘈杂,但她却笃定齐一舟能听见似的,只喊了一声便站在原地等着。果然,齐一舟很快看见他,紧蹙的眉头微微展开朝她露了个笑颜,他将独轮车推到指定位置歇下泥浆后交给林生,从坑洼里抄把泥水洗了手。
“你过来,有事?”
他走过来贴着她耳边说话。
明明知道是因为嘈杂他才忽然靠近,林悦还是闹了个大红脸说了自己的来意。
“好,那你等我。”
齐一舟说着接过林悦挎在臂弯的背篓,他穿过人群一直往里面走,不时有人与他招呼两句,又指着远处的林悦,他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即便与人说话脚下也没停步,不一会儿他便走了回来,原本提在手上的筐子背在身上。
“走吧。”
齐一舟走在前面,沉甸甸的背篓勒在肩头。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矿区食堂,两间帐篷倚着草屋,候二住着其中一间,正叼着根旱烟正在屋檐下晒干菜,不时有些烟灰落在干菜内。
候二是个屠夫出身,早年间上过战场杀过鬼子,后腰那处受了枪伤,一辈子没有成家。矿区成立后便有人推荐他来做个伙夫,一来二去因为办事较真儿成了食堂管事的。
候二抬眼看见齐一舟笑着迎上来,鞠了一躬拱手道:“少东家,你咋来了?是饿了吗?”
齐一舟笑着摇头:“二叔,如今新时代可不能这样称呼,叫我一舟就好。”
“那不成。谁能不认你,老伙计我也得叫你一声少东家。中午还剩了些肉饼子,你要是不嫌弃给你热上。”
“不用忙了,二叔。腰疼好些没,护腰贴可有用?”
“有用有用,晚上贴一张热呼呼的,一晚上都能睡个好觉。那东西不少钱吧?”
“有用就行。这是我让人从省城带的护骨膏,你白天抹着没啥味道,还有这个壮骨粉你冲着喝也管用。”
齐一舟变戏法似的从篓子里拎出两个网兜塞给候二,候二也不推辞收下后低头抹眼泪。方才面对林悦黑得滴墨汁的脸上一点点涨红着。
“要是当年……”
候二没再说下去,他看见倚在门口的林悦,再看看齐一舟手上提着的背篓:“她是?”
齐一舟似才想起来般朝林悦招手:“来,月儿,这是候二叔,二叔,这是林悦,我们定过娃娃亲,下个月初十就办婚礼,您到时候一定要来喝一杯。”
候二目光从林悦身上移开,心里知道齐一舟这是领人来给她认识。
林悦笑呵呵上前叫了声二叔,候二十分受用一改早些时候的黑脸,非要去做菜饼子给两人尝尝。一边忙活一边说野菜是他昨日趁雨停去地里挖的不算公家的,洗干净焯水冲凉再切碎用盐拌拌后裹上山芋粉,一粒粒野菜成了绿豆大小的颗粒状后又上锅蒸一遍,再加以面粉裹上摊成饼。
工序繁琐,候二却做得不紧不慢。
齐一舟也不着急,林悦便耐着性子。
三人谁也没提早上草木灰的事儿,趁着候二做饼的空荡,齐一舟找把斧头把院子里的木头劈好整齐码放在屋檐下。他似乎经常做这些,候二也没阻拦,只是在齐一舟忙活时把林悦叫到跟前说矿区的草木灰都是有用的,只有夜班那一趟没人管,她要是有用今晚存些让她明天去运走。
“二叔,我不知道矿区有用。若是这样,就不让您为难了。”
“你带少东家过来,不就是为这事?”
林悦脸上的笑容有些怔住,血色肉眼可见的爬上她的脸颊,的确她找齐一舟过来就是为了要草木灰,她没想到候二会如此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她没有说话,耳边传来候二的叹息声:“小丫头,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少东家能看上的姑娘品性肯定是好的,可你要知道,咱们林原乡谁不欠齐家的恩情,若你往后什么事都把少东家往前推,情也是会淡的。”
林悦呆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身子。
候二的话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小刀子拉过她的皮肤,没有一丝杀伤力却疼得她骤然醒悟。
她太依赖齐一舟了,甚至把这种依赖习以为常,可齐一舟又能依靠谁,她口口声声说要对齐一舟好,好像除了几身衣裳她在没为齐一舟做过什么。
爱是需要经营的。爱意也是会消失的。
她透过窗户看向小院,齐一舟脱下外套,穿着背心高高地举起斧头,一下接一下的挥落……
是啊,齐一舟又能依靠谁呢。
*
从候二的小院离开时,候二又包了些碎肉饼给齐一舟带上,没有吃完的菜饼子也塞在筐子里,谁也没提草木灰的事,齐一舟将驴车上的木材卸下后从林悦回林场。
“齐一舟,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林悦坐在驴车后没什么精神。
“往后只麻烦我就好。”
齐一舟伸出右手轻触她的脸颊,哄孩子般轻点两下:“候二叔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是我媳妇,不麻烦我难道要去麻烦别人不成。往后你就可劲霍霍我一个人吧。”
“就因为是你媳妇,这样才不好。”
人情世故这些,林悦需要学的还多。
齐一舟摇摇头,单手撑上驴车坐在她身边,碰着她的肩膀道:“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多想有个人能给我找找麻烦。”
他一个人生活太久了,有些家长理短的麻烦才是他眼中的可望不可及的烟火气。
林悦靠在他肩头,默默地体会他这句话的含义。
幼年的齐一舟、青年的齐一舟、成长像参天大树的齐一舟,他们站在林悦的身前,目光赤忱语带笑意地朝她招着手说:“林悦,你来找我玩吧。”
眼泪落下来时,林悦垂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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