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去革委会,楚洪文吓得都站不稳了。
他知道革委会的厉害,他们这些带红袖章的人,听风就是雨,被他们打倒弄去游街的,楚洪文见过不少。王主任心里憋着火,他们父子俩刚好撞到了他枪口上,这要是去了,非得被扒下一层皮不可。
楚洪文腿软走不动,被政工组的同志架着,趔趔趄趄的离开了院子。
周围人窃窃私语摇着头,对他们一家人的印象都差到了极点,看着楚唯的眼神也不太友善。
楚唯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名单早就下来,下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都要走了,随便这些人怎么看他。
倒是楚家人应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在这地方做人。
……
楚洪文是和冯秀云一起回来,两口子头发凌乱,丧着个脸,眼神也十分空洞。
只有看到楚唯,他们才恢复了一些生气。
冯秀云恨不得把楚唯生吞了,指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说:“明宣的临时工没了,革委会那边安排他跟你一起下乡,现在你满意了?”
楚明宣被带到革委会后,态度不是很好,说了些思想不正的话,被革委会扣下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回来。
楚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对着冯秀云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瞧您这话说的,让大哥下乡是上面领导的安排,哪轮到我满不满意。对了,爸妈,我看别人家的孩子下乡,家里都给他们准备了不少好东西,怎么咱们家一点动静都没有?您和妈都不打算给我置办东西吗?”
楚洪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没想到这人进了一趟医院,不仅心变黑了,脸皮也变厚了。
短短两天他就把家里搅和得乱七八糟,现在还有脸找他们要东西,倒真是敢想。
冯秀云被他恬不知耻的样子气得还想骂人,身体里的气血却不断往上涌,只觉得头昏脑涨,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晕过去。
楚洪文脸色煞白,半抱半扶着人去屋里休息。
一边走还一边向楚唯放狠话:“我告诉你,你下乡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你这种不孝的畜生就等着自生自灭吧。”
原本他对楚明朗还是有几分歉疚的,要是楚明朗愿意乖乖下乡,他也不会把事情做绝,现在闹成这样,楚明朗休想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好处。
都闹得这么难堪了,楚唯也没想过楚洪文会乖乖拿钱给他,当然,让他空手下乡也是不可能的。
楚唯知道楚洪文的软肋在哪,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把冯秀云放床上后才漫不经心道:“咱们家五个孩子,除了我,个个都是你的心头宝,你给他们找了工作不说,还给小弟弄了个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要是他能顺利毕业,那他可就是咱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了。许久不见明杰,我都有点想他了,要不,我明天过去看看他?要是他不习惯大学生活,干脆让他跟我一块下乡得了。”
楚明杰读的学校就在本地,离家近得很,坐车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
楚洪文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哆嗦着破口大骂道:“畜生,你可真是畜生,害了明宣还不够,你还想害明杰。他可从来没对你这个哥哥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你居然想对他下手,你还有没有良心?”
楚明杰这个读书名额是楚洪文好不容易求来的,他现在是楚家唯一的希望,若学业被楚唯搅黄,楚洪文受的打击只怕比让楚明宣下乡还要大。
学校本来就是造反派闹事的热门之地,要是楚唯在跑到学校闹一遍,楚洪文都不敢想会是什么结果。
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自从大运动开始以来,家人之间互相举报的不再少数,万万没想到啊,这种事情还会发生到他们家身上。
就楚明朗现在这六亲不认的样,楚洪文相信这事他一定干得出来。
楚唯对他的叫骂毫不在意,也不再假惺惺跟他装什么父慈子孝:“楚洪文同志,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只有我好了,这个家才会好,我要是不好,那你也别怪我六亲不认。你把该给的钱给我,我自然就不会闹了。”
楚洪文知道楚唯是故意威胁他,可知道又怎么样,此时的他拿楚唯没有一点办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楚明朗能疯,他不能跟着疯。楚明宣已经遭了罪,楚明杰不能再有闪失。
楚洪文瘫软在椅子上,认命般无力问道:“你想要多少?”
要多少?楚唯当然是统统都想要。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伸出五根手指头,楚洪文看了怒极反笑:“五百块!你怎么不去抢,我哪能拿出那么多钱?”
楚唯可不管这么多:“那就是您的事情了,你们两口子好好商量,明天之前我一定要拿到钱,也别想着耍什么花样,不然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垫背。你也是知道的,我最近精神不太稳定,受不得刺激,若是不信,你老人家就尽管试试。”
留给楚唯的时间不是很多了,已经和楚家人彻底撕破了脸皮,要是再不用点特殊手段,拖到下乡的时间,他是一分钱都拿不到的。
短短一天他就闹出这么多事来,楚洪文不敢拿楚明杰的前途跟他赌。
他嘴硬说没钱,心里却不断在松动。
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和冯秀云好好商量。
冯秀云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在革委会那边落了面子,丢了人,回到家又被楚唯气,一时怒急攻心罢了。
躺在床上歇了一阵,很快便醒了过来。
在楚唯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她也不安生,知道楚唯在家,醒来后又在床上骂人,像个泼妇似的什么话难听她就骂什么。
反正丢脸的又不是自己,楚唯躲在房里装死,独留楚洪文一个人面对她的怒火。
楚洪文心中疲惫至极,等冯秀云发泄完才拉着她劝道:“行了,还嫌不够丢人吗?不要闹了。我问你,咱们家现在还有多少钱?”
家里的钱都是冯秀云管着,楚洪文心里只有个大概的数,具体多少,他也不清楚。
一提到钱,冯秀云就满脸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洪文不耐烦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两个孩子都要下乡了,不给钱,难不成就让他们空着手去吗?”
听他这语气,还要跟那小畜生置办东西?
冯秀云气他办事不力,听到这样的话更是怒火中烧:“他把明宣害得那么惨,你还要给他钱,明宣现在还在革委会呢,他那性子还不知道会被收拾成什么样,你不担心他,还想着小畜生下乡的事,楚洪文你还有没有良心。”
冯秀云不可置信的质问他,恨不得把气全撒在他身上。
这一桩桩的事情弄得楚洪文心力交瘁,听到冯秀云这话更是无奈:“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可是那小畜生说了,不拿钱,就到明杰学校去闹。明宣已经被他害了,我们还能眼睁睁看着他祸害明杰?
冯秀云最是宝贝她的小儿子,听到这话她崩溃大哭恨道:“他敢!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东西,当初生下来我就该掐死他。”
楚洪文不禁抱怨道:“家里几个孩子都是好的,怎么就他心思这么毒呢?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冯秀云尖声质问道:“楚洪文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都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楚洪文背过身去,气闷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这么敏感。”
他这样的态度更是让冯秀云发狂:“我敏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跟你说,楚明朗就是心在毒,那也是你老楚家的种,流的也是你老楚家的血,你别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楚洪文躲躲闪闪,认命般叹了叹气:“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还是赶紧把钱拿给他吧。咱惹不起躲得起,左不过就这两天,等他下乡,就万事大吉了。”
这两口子欺负老实人还行,碰到楚唯这种混的,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家里菜刀现在还放在他那屋里呢,真刺激他了,谁知道他干出什么事来,就当花钱消灾了。
冯秀云望着屋外,流着泪恨恨道:“他就是来讨债的。”
从她怀上楚明朗那天起,这个孩子就没有让她好受过。
冯秀云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怀那四个的时候都没遭过什么罪,吃得好睡得香,生产也十分顺利。
只有怀楚明朗时,吃什么吐什么,吐了好几个月,对比起前几个在她肚子里乖乖的宝宝,这孩子实在磨人。
可能是因为孕期情绪一直不好,还不到时候孩子就要出来,早产加上胎位不正,生产的时候几乎要了冯秀云半条命。
这一次生产也让她伤了元气,养了好久,她才把身体养回来。
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冯秀云虽然气这孩子折腾人,不过日子久了,倒也开始上心。
其他几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都是脏兮兮皱巴巴的,楚明朗生下来却是长得白白净净,十分喜人,满月的时候,来探望的亲朋好友都夸他长得漂亮。
虽然大都是些场面话,不过冯秀云心里还是很受用,慢慢地,她也从心里接受了这个孩子,待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那时候她没想到,这孩子会是自己一生的噩梦。
刚出生那会,楚明朗五官没长开,和其他几个孩子区别不是很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孩子长得越来越突出,一张脸各方面都拔尖得很。
按理说自家孩子长得好看,当父母只会高兴,可是楚洪文心里却不太得劲。
孩子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没有一处长得像他,他们老楚家男孩都随他是国字脸,女孩随冯秀云,脸盘子比较大,圆溜溜的,一看就有福气。
楚明朗的脸既不方,也不圆,尖尖的,眼睛也长得奇怪,小小年纪就一副妖媚相,头发留长一点,说他是个女孩都有人相信。
带他出去,看到他那长相周围的人都没几个相信这是他楚洪文的儿子。
连楚洪文自己都有这种想法,更别说邻居工友那些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人在外嚼舌根,说冯秀云怀楚明朗的时候跟车间的主任眉来眼去,那主任是个不老实的,车间好些妇女同志都跟他不清不楚。
冯秀云怀孕后,那个主任就调去了其他厂,哪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就是为了出去避一避呢。
桃色新闻自古就是无聊之人茶余饭后最喜欢的谈资,真假没人在意,说出来让人想入非非才是正理。
这边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边又拿孩子早产说事,加上这孩子长得不像楚洪文,可想而知这个谣言的威力有多大。
冯秀云和楚洪文原本是对模范夫妻,就因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那段时间里,周围的邻居都能听到两口子的吵架声。
可能是流言蜚语太多,最后他们还换了工作搬了家。
楚洪文倒是相信冯秀云没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经此一事后,他对这孩子实在是喜欢不起来,每次看到他时,心里总有个疙瘩。
冯秀云更不用说,生孩子时差点要了命,养着他还要被泼脏水,心里能舒服才怪。
尤其这孩子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跟自己没一点像的,心里那点恻隐之心最后是半点不剩了。
也许最开始还因为自己的偏心有点良心不安,只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加上楚明朗是那种不争不抢,嘴巴木讷不会讨好人的性子,他们也就心安理得把这个孩子排除在外了。
回想过去种种,冯秀云实在后悔生了他。
楚洪文说得对,他闹这么多都是为了钱,把钱给了,他就自然安生了。
夫妻俩合计半天,终于把这事商量妥当。
晚些时候,楚洪文把楚唯叫了出来。
冯秀云红着双眼去做饭,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
楚洪文不是个痛快人,就算心里已经妥协了,嘴上也不会那么快松动,讨价还价道:“我刚才跟你妈已经商量过了,钱我们可以给你,不过五百块实在太多了,我们一人退一步,折个中吧。”
折中,那不就是250?楚洪文怕不是变着法骂他。
楚唯不肯让步:“说了五百就是五百,一分都不能少。”
楚洪文道:“你别太过分,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给你那几个哥哥姐姐找工作,家里花了多少钱。现在哪来那么多钱给你,这点钱还是我跟你妈的棺材本,你爱要不要。”
他们手上是还有点钱,可是楚明宣也要下乡,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五百块他是说什么都不会给的。
楚唯也怕把人逼急了,到时候楚洪文狗急跳墙,自己一分都捞不到,便让步道:“多的我也不要了,你们再添五十凑个整,然后再给拿点票。”
楚洪文不松口,楚唯又道:“我这一去,以后大家肯定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收了你们的钱,日后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这是要一刀两断了。
权衡一番后,楚洪文道:“这可是你说的。”
楚唯点头:“我说到做到。”
闹了一场,软硬兼施后,楚唯终于成功从楚洪文这里拿到了一笔钱。
三百块钱在这个年代不算少,不过对于什么都没有的楚唯来说,这点钱是完全不够花的。
以前吃的用的,都有专门的人打理,不用他操一点心,现在成了个没人爱的小孩,什么都得他亲力亲为。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拿着钱去商场逛了一圈,为即将下乡的自己准备物资。
从小就被人伺候惯的他生活经验基本为零,到了商场都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好在这段时间下乡的人多,有好多大爷大妈都来给自家孩子准备东西。
楚唯跟在一群大妈身后,暗中观察她们买的东西,听她们分析怎么买性价比最高。
搁以前,楚唯肯定是什么贵买什么,一分钱一分货,贵总有贵的道理。
只是现在经济情况窘迫,能节约的地方还是得节约点。
衣服方面,楚唯只买了贴身的,棉衣外套什么的,他打算直接从家里的柜子里顺。
原主的好衣服没几件,楚明杰和楚明宣可不少,就楚明宣那德行,肯定什么都要新的,这些旧的,他大概也瞧不上。
柜子里有套军大衣不知道是谁的,很旧,楚唯也不嫌弃,他深知这样的旧衣服在乡下穿最合适,又保暖又不扎眼。
至于被褥,他这两天在家的时候都看好了,楚明杰和楚明宣床上棉絮还挺好的,等会回家他就给装进袋子里。
衣服棉絮是大头,这两样不用花钱,可以省出来买点其他的。
毛巾牙刷,暖水瓶这些日常用的小物件也很重要,麦乳精饼干这种能长时间存放的吃食,也得带一点。
除此之外,楚唯还去了趟医院。
这年代乡下的医疗条件差得离谱,受了伤得了病全看自己的身体素质够不够硬,很多西药有钱都买不到。
为了以防万一,他得给自己备点药,止血消炎、跌打损伤之类的他都带了些。
最后再买两个丑不拉几的尼龙袋子,回家之后就把衣服被褥都了装起来。
楚唯花钱一直大手大脚的,这回倒是完全克制住了,不过他都这样精打细算了,一连串的东西买下来,花了也差不多五十块。
跟楚家撕破脸皮后,就代表他在这里得不到亲人的帮助,没有收入来源之前,剩下的这点钱就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保障,必须得紧着点花。
回家后,楚唯就将衣服被褥打包,收拾得不算太好,好歹成功把它们装进了口袋。
楚唯叉腰看着屋子里两个装得满满的尼龙口袋,心里很满足,若是二十一世纪的楚爸楚妈看到,保准会大吃一惊。
父母经常调侃他娇生惯养,没过过一天苦日子,若是哪天家里落了难,什么都不会的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哭鼻子。
彼时的楚唯宝马香车,挥金如土,永远不会为明天发愁。听到这话,也只是亲昵地拥着父母,对着他们撒娇,说只要有爸爸妈妈在,他就永远不会吃苦。
往日的温馨在脑海中浮现,楚唯眼眶发红,白发人送黑发人,他都不敢想父母得知他的死讯会有多痛苦。
外头的吵闹声唤回了楚唯的思维,他擦了擦眼泪,抹掉了那些无用的情绪。
冯秀云本来是来替楚明宣收拾东西的,结果一进屋就看到被洗劫一空的屋子,简直是难以置信。
这楚明朗什么时候还干起了土匪的勾当,衣服被褥都不放过,他倒是一点不嫌弃。
冯秀云本来还想刺他几句,看到他明显哭过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倒不是她突然良心发现,意识到楚明朗这些年的不容易,就是觉得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为了一些旧东西,跟他争吵不休。
楚明宣也被革委会那边放了回来,状况比楚洪文还要糟糕许多,不过他对楚唯的恨意倒是半点没减,见面就要动手打他。
楚唯半点不觑,指了指自己的脸道:“看来你是没在革委会待够,来,用点力,照着这里打,最好把我打个半死,到时候我不用下乡,你也能去劳动改造吃公家饭,一举两得多好。”
楚明宣收了手,放下狠话:“迟早有一天,你会落到我手里的。”
楚唯无所谓地笑了笑:“行啊,我等着。”
这傻帽大概还不知道,他们下乡的地方,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他这一走,就没打算跟楚家人再联系,楚明宣想报复他,这辈子都甭想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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