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5月立夏。
立夏这一日是个大晴天,晚上六点钟夕阳还未下山。
云顶县钢铁厂的第二家属楼外墙的青砖被晒的滚烫,微风滚过家属楼外面一排梧桐树摇晃着嫩绿的叶子,穿过敞开的门窗,给屋里送去一丝清凉。
可惜,这一丝清凉并不能缓解屋里一家人的焦躁。
“周震他怎么敢?”
张家一向稳重的大儿子张建山忍不住生气:“咱们厂谁不知道他和妹妹处对象,今天下午做宣传报的时候,那么多人看着,他还跟其他女同志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张建山老婆刘莉连忙说:“不可能吧,周震那人一向挺知道分寸的。”
张建林冷笑:“呵,大嫂你不知道,周震能靠着和袁副厂长儿子的关系进厂上班,你以为他是什么老实人?”
一家之主张高义摆摆手,叫儿子儿媳都坐下:“先别上火,老大先说说具体怎么回事。”
说起来人家也没有当场搂搂抱抱,知道的说周震照顾女同志会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周震奉承这些家里有根基的小姑娘,想和人家处对象呢。
那些女同志,不是自己家爹妈在钢厂当领导,就是其他机关单位走后门塞到钢厂宣传部的。
就说今天下午那几个女同志吧,领头的那个袁晓婷是袁副厂长的大闺女,这个身份在钢厂不是横着走?
袁晓婷和张惠也是同学,从小嫉妒张惠比她长得美,两个人一直不太对付,周震去袁晓婷面前献殷勤算怎么回事?
张惠的妈陈丽芳一拍大腿:“我早说了周震不靠谱,我托人去周震他们村打听过了,周震他妈在他们大队就是个搅屎棍,嫁到这样的人家里你能有好日过?”
“说家庭家庭不行,说人人也不行,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你要是看上他那张脸,回头哥给你找个更好看的,绝对比周震那个心术不正的强。”
“上次说的那个严卫华,爸妈都在机关单位工作,他自己在粮管所上班,嫁这样的不比周震强?”
“周震嫁不得!”
一家人都急了,张惠还一言不发。
张建林急了:“妹妹你倒是说句话吧。”
脑子一团迷糊的张惠还在发愣,全家人都担心地看着她。
张惠抿了抿饱满粉嫩的嘴唇,一阵风吹过来,漆黑如墨的发丝飘出几根碎发抚过额间,毫无缺点的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泛着点点水光。
她的目光慢慢落到为她心焦的母亲脸上,目光逐渐坚定:“我不嫁了!”
陈丽芳欢喜起来:“这才是我陈丽芳的女儿,是个聪明的!”
张高义性格内敛,此时也点了点头:“日久见人心,你别太着急,咱们且再看看。”
让张家人如此着急,就是因为张惠太着急,想和周震结婚。
好在女儿是个听劝的,一家人暂且松了口气。
这辈子张惠是个听劝的,上辈子却不是。
上辈子她闹着要嫁给周震,爸妈拿她没办法,掏出全部家底给她陪嫁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当时整个家属院都轰动了,没见过这么宠女儿的。
周震是农村人,攀上袁副厂长的儿子进了钢厂,他工龄短,又没有群众基础,没人替他说话,分房子肯定轮不到他。
当初就是因为有了张惠陪嫁的这套房子,两个人过了几年你侬我侬的好日子。
直到后来,她生不出儿子,两个人才起了嫌隙,周震的妈拿着她生不出儿子的把柄,没少给她气受。
等到八十年代末下岗潮,她陪着周震打拼下一片家业,还是因为没有儿子,周家人想占她财产,周震更是和外头的小三生个儿子,气的她分割财产后远走他乡。
这辈子,周震这个火坑,她打死也不会再跳了。
要不然,实在对不起老天爷让她重生到此时此刻的偏爱。
夕阳西下,她卧室的窗户对外打开,积年累月的日晒把窗棱上红漆晒裂了皮,斑驳陆离,露出下面原色的木头。
窗外正对着一棵梧桐树,郁郁葱葱的梧桐叶挤满了她的窗台,擦的干干净净的玻璃窗如一张镜子一般,映照着梧桐和夕阳。
这就是七十年代云顶县钢厂第二家属院初夏的风景。
也是她十八岁的青春年华!
张惠靠着枕头侧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鼻尖都是夏天的味道。
陈丽芳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小声埋怨了句,死丫头睡觉不知道盖被子。
顺手把被子给盖上,关上窗户,陈丽芳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去了。
纤长的睫毛如同落在脸上的蝴蝶翅膀一般,轻颤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享受着所有的一切。
张惠去年高中毕业,靠自己考进了云顶线钢厂子弟小学当老师,第二天一早,陈丽芳敲门叫女儿吃饭。
陈丽芳看了闺女几眼:“昨晚上睡得早没吃晚饭,早饭多吃点。”
四岁的大侄子胖胖坐在她旁边,忙把手里的鸡蛋塞给张惠:“姑姑多吃。”
张惠笑起来,摸摸他的小光头:“姑姑自己有,你自己吃。”
她妈心疼她,给她也煮了一个鸡蛋,全家就她和四岁的小侄子一个待遇。
胖胖开心地把鸡蛋拿回来,满足地抱在怀里。
张惠知道她妈的意思,一边剥鸡蛋壳一边说:“您放心,我不会反悔,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就跟周震说清楚。”
“你拎得清就好。”陈丽芳暗中松了口气。
时间不早了,该出门了。
早下着小雨,从?北处城郊的山顶俯瞰,山下灰色调的房屋,房前屋后落尽的残花的桃李杏树,枝头刚冒出嫩绿的叶子点缀其间。
笼罩在雨雾中的?南小县城,有些烟雨江南的味道。打着一把油纸伞行走在其中的美人,让这座小城更添?韵。
张惠身姿挺拔,别人偷偷打量的目光她全当看不见,微微抬高的的下巴,骄矜得让人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这是她上辈子的习惯,冷漠高傲的表情能给自己省下不少麻烦。
安稳到了学校,上午是满课,上完最后一堂课去办公室,沈燕和她打招呼:“我最后一节没课,顺便帮你把饭盒拿过来了。”
“谢谢啊。”
“不客气。”沈燕笑眯眯的:“要是你实在想谢我,把你做的蘑菇酱分我一点呗。”
张惠笑了起来,打开抽屉把蘑菇酱拿出来放桌上:“随便吃。”
“嘿嘿,就等你这句话呢。”
钢铁厂附属小学有食堂,每天负责给师生蒸饭,也有小菜,素菜五分一份,荤菜一毛。不过一般愿意花钱买菜吃的也不多,多是自己从家带下饭菜。
张惠是个爱吃的人,也擅长厨艺,爸妈宠爱她,家里东西随便她折腾,她做的蘑菇酱,两分肉六分菌子,还有两分是油和各种调料,一般人家可舍不得这么做。
料下的足,味道调的好,沈燕尝过一次就忘不了。
沈燕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人,分给张惠一个她带的咸鸭蛋,一边吃一边和张惠说她听到的八卦。
“你那个对象叫周震是不?”
“嗯。”张惠淡淡应了一声,很快就不是了。
“你可要把他看紧一点,我今天早上听人说,昨天他们宣传部聚餐,有个叫曹桂香的,昨天拉着你对象聊的可热闹了,听说他们是一个公社的,曹桂香还说,下次休假回去,要麻烦你对象载她回去。”
沈燕挤眉弄眼的:“这不是打着同乡的旗号挖你墙角嘛。”
张惠笑了,凭曹桂香还挖不了她的墙角,周震看不上曹桂香那样的。
要挖她墙角,也要是袁晓婷那样有个当副厂长的爹才行。
钢厂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不少,张惠毕竟是周震的对象,下午,周震过来找她。
周震找来时,正是工厂下班学生放学的时间,张惠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想当着众人的面表演一番他们两个人感情好,别人都是瞎说坏他名声嘛。
上辈子张惠傻,还觉得周震是因为爱她才这样做。
“当时那么多人在,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那些不怀好心的人就到处传瞎话,你可别信。”
张惠冷笑:“哪句话是瞎话?你说来我听听。”
周震皱眉:“你今天吃错药了?干嘛这么说话?”
“我不是吃错药了,我是脑子里进的水倒干了。周震,你要觉得不合适咱们这个对象就不处了,以后你和哪个女同志说说笑笑拉拉扯扯也不会有人说你作风不好。”
“张惠,你过分了!”
“我过分?”张惠提高声音:“当初是谁说的要和所有女同志保持距离?你的分寸呢?你的担当呢?”
张惠猛然提高的音量吸引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她往前一步,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想往上爬,你看不上曹桂香,你是想当袁副厂长的乘龙快婿吧。”
“张惠!”周震咬牙,一副被戳中的羞恼表情。
张惠有个厉害的妈,从小耳濡目染,真要真刀真枪地对上,她就不是个软性子,要不然也不会顶着生不出儿子的名声和周家人拉扯那么多年,又和周震下海创业挣下一份家业。
奈何上辈子她只觉得周震聪明,自动忽略了他小人的一面。
张惠淡淡一笑,年轻时候的周震,脸皮还没有二十年后在商场沉浮过后的厚,被戳中软肋就怒了。
上辈子夫妻二十来年,她还是很了解他。
“咱们就此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是你要敢败坏我的名声,你试试你能不能在钢厂待下去。”
周震当初为了进钢厂私下里耍的那些小手段,不说百分之百吧,七八成她是知道的。
张惠从来对他百依百顺,突然对他这样,周震有些不适,他放软声音:“惠惠,别闹,都是我的错,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好,这对象咱们不处了!”
张惠大声喊了一句,冒着火光的眼睛直直盯着周震。
周震被吓住了,他慌了一瞬,张惠真要和他分。
周震犹豫挣扎,不可否认他骑驴找马,可真和张惠分了,他不一定能找到个比张惠更好的。
何况,钢厂那么多女同志,谁能比张惠美?
“袁副厂长知道你和他儿子袁建军私下里干的那些勾当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周震下定决心,他深吸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你!”
说完,周震转身就走!
沈燕跑过来,急忙道:“吵架就吵架吧,你们处了那么久都要结婚了,怎么说分就分?老天爷,我这不是……”
张惠握住她的手腕:“我和他分和你没关系。”
她曾无数次跟老天爷许愿,如果能回到过去,她一定不要和周震这个男人结婚。
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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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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