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树荫下,孙主任核准姓名,用钢笔圈好名字,递给她凭条和配给册。

他抬起头,正好抓到排在方秋芙身后的几个毛头小子不安分,不断假装忙碌,实则鬼鬼祟祟,就为了钻出队伍,来前面看她。

孙主任大骂:“瞅啥瞅!滚回去!”

几个青年像是没想到会被发现,身板一抖,老老实实梭回队伍,只是脖子还是有些不听使唤,左扭右扭,不死心想要偷看。

不过队伍倒是安静了下来。

孙主任白了他们一眼,无奈看向话题中心的方秋芙。

确实是个少有的漂亮姑娘。

太瘦了。

身体看着也不好。

这下可难办了,给她安排个什么岗位才合适呢?得想想。

宿舍也得考虑一下……

要不和玉儿一起?

他家那虎丫头自从离了家,就跟个进化了的山大王似的,虽说皮是皮了点,但是对于弱势的同龄人有种天然的保护**,总归是个心肠善良的孩子。

若是和他家闺女安排在一起,那丫头应该能罩一罩这个瘦弱的女孩,免得被人欺负。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纠葛,农场也不例外,他可不想日后闹出什么糟心事。

况且,这个叫方秋芙的女孩,方才一直没说话,连头都没偏过,有几分成熟的心性,或许还能反过来教他家闺女如何沉稳。

一举多得!

他简直是个天才!

孙主任一时间沉浸在自我欣赏中,忍不住给她多嘱咐了几句,“宿舍朝左边直行再右拐,走到尽头就是了,另外东西要收好,别弄丢了,可不兴补办的。”

方秋芙点头道谢,语气轻轻的,不像他家闺女那大嗓门。

孙主任眼神柔和下来,再次多嘴,“能找到路吗?”

他家那个丫头就是个大路痴,信里说了这周到农场正式报道,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怕是还在山头爬树摘野果呢。

方秋芙正欲答话,赵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刚好我要回驻地,顺路带他们走一趟吧,熟悉熟悉农场。”

孙主任没多想,点头,“也好,今天我就不送你了,后面还排队呢。”

三十多号人如何分派,喂牛、赶羊、种地……每个环节都是门学问,合适的人得放到合适的位置,他可不想明年的生产比拼又输给隔壁向阳农场。

“你们跟着赵营长走吧。”他朝着岑攸宁和方秋芙说。

“好。”

方秋芙拎起放在地上的皮箱,里面放着她的全部身家。

皮箱是她从沪市一路带过来的,黄铜包边,羊皮定制,箱面在风沙里扑了一层细蒙蒙的灰。

她也不在意。

抖了两下,就和岑攸宁一起朝着那位赵营长走去。

三人沿着林荫处行走。

孙主任签完下一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微微皱眉。

走那条道,顺路吗?

空气中浮着槐树淡淡的清苦气息,若有若无。

赵驰在最前面,他走得不快不慢,指着离槐树林最近的一处单层小楼,“这是办公室,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来这里。”

“嗯。”

赵驰注意到她手里的皮箱,下意识想替她接过行李,刚想开口,又意识到他现在只是个陌生人。

心脏短暂沉坠。

重来一次见到爱人,他很想问她现在身体好不好?头疼不疼?气顺不顺?一路上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人欺负她?明明很想家却什么都不能问,肯定很委屈对不对……

千言万语,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咽下喉咙里源源不断冒出的酸涩,牵出一个初次见面的礼貌笑容,自我介绍。

“我叫赵驰。”

方秋芙下意识抬脸。

视野中,赵驰背对着槐树林,一双眼定定落在她脸上,俊目流盼,明亮又克制,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初见之人的反应。

她的胸腔中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

他们认识吗?

怎么可能。

赵驰察觉到她的异样,误以为是对陌生人的防备。

他生出一种无力感,却又强行按捺下去,强颜欢笑,维持着初见应该有的体面,“我是旁边驻地一团的营长,附近几个农场的生产建设归我们管,青峰农场的粮食牛乳基本都是送往一团和二团。”

“怪不得”方秋芙敛起眼眸,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青峰农场与驻地的关系,继续道,“我叫方秋芙,他是……”

“岑攸宁。”清朗男声响起。

岑攸宁与她并肩,答得精简,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赵驰自动忽略掉某人,继续问:“秋水芙蓉?”

方秋芙更加觉得奇怪。

她没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赵营长会知道她名字的由来。

考虑到莫名的亲近感,她差点就接了话。

可她很快想起,出发前爸妈交代过,不要随便在别人面前提她会画画,更不要提家里的事情。

她顿了顿,换了个别的解释:“对,我是九月底出生的,那个季节的木芙蓉开得正好。”

赵驰听到心跳坠到深渊的咚咚声。

为什么她的解释和上一世不同?

他明明记得方秋芙告诉他,是因为她父母都很喜欢唐伯虎的那副《秋水芙蓉图》,希望她也能既有劈斧山石的坚韧沉静,又能有清潭芙蓉的艳丽勃然。

根本不是什么九月的木芙蓉。

赵驰试图甩去脑海中愈演愈烈的不甘和冲动。

他不能贸然去告诉她真相。

他能说什么?蓉蓉,我重生了,上辈子我们结过婚?他听了都想报警。

可为什么同样的问题,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他眼神不受控制地想要向方秋芙投去,又凭借意志力强行收敛。他的大脑飞快运转,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没说真话,或许是他们只是初见。

第一次见面,有防备很正常。

嗯。一定是这样。

反而证明她很聪明。

他越想越觉得逻辑通顺,方才短暂的失态亦荡然无存,“芙蓉花马上也要开了,可惜农场没有。”

既然她提到了木芙蓉,应该也是喜欢吧?

他下次休假可以去苍川县的花卉市场找一找,买几盆回来,放在农场办公室的墙边,她看着欢喜就好。

方秋芙没接话。

她还在心里品味那股奇妙的感觉。

三人继续往前,沿着林荫路转了个弯,看见了另一栋简单的平房,门口有一排老式的镀锌水管。

“这里是水房,里面有澡堂,男左女右,热水时间要问一问,我不记得了。”

方秋芙觉得奇怪,“赵营长在这里住过吗?”

不然怎么连澡堂都知道。

赵驰才注意到说漏嘴,但依旧面不改色:“毕竟归我们驻地管理,热水要烧煤,了解细致些。”

驻地的借口很好用。

方秋芙没再问。

他继续又介绍了日常换配给的小卖部,食堂的开放时间,还有远处暂时看不见的农田、牧场以及仓库。

距离宿舍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了,赵驰想抓紧时间再和她说说话。

“是从沪市过来?”

方秋芙礼貌应答,“嗯,我们俩都是,赵营长是本地人?”

赵驰听她主动向自己发问,神情也跟着柔和下来,肩膀渐渐放松:“不算吧,我祖籍是山东的,母亲去得早,后来打仗我父亲牺牲了,算是他的几个战友们把我拉扯大。有一位就在西北驻地。两个月前我从军校毕业,他就问我想不想来这边,我反正对家乡没什么概念,就答应了。我平时就在驻地训练,有任务时会出外勤,最近应该都会在农场。”

方秋芙:“……”

西北人都这么热情?

她只是习惯了维持社交礼貌,随口问问,没想过他会说这么多,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眼神呆滞。

岑攸宁不动声色扫了她一眼,猜到她是卡壳,于是接过话茬,“那赵营长要负责管理我们农场?”

赵驰觉得他好烦,唇角绷紧,气场瞬间冷了下来,“不,只是关注而已,虽然在管辖范围内,但事项还是由场长负责。”

岑攸宁:“哦,原来如此。”

气氛莫名有些凝固。

好在他们已经走到了那砖块似的平房楼跟前,不需要再寒暄。

方秋芙再度开口,语气和刚才没太大差别,依旧礼貌妥贴。

“谢谢赵营长带路,原本还有些担心农场的生活,现下心安多了。”

“没事。”他语气软下来,浅声提醒,“不用太担心别的,孙主任更看重生产。”

方秋芙若有所思。

赵驰停下脚步。

好不容易再次见到她,怎么这条路就这么短?

还有闲人插话。

好不甘心。

偏偏他现在还有不少事项需要去布局,只能等下次休息的时候再找机会过来见她。

赵驰敛着眼眸,最后凝视了一眼方秋芙。树影浮动,一束光刚好落在她身上,很难不注意到她脸颊的异样。

“你鼻子上有灰。”

方秋芙:“啊?”

她胡乱在脸上抓了两把。

赵驰想要拿随身的方巾,却被旁边的岑攸宁抢先一步。

岑攸宁递过去一张帕子,她自然而然接过,没再看赵驰。

“鼻尖吗?”她望着岑攸宁。

岑攸宁点头:“对,中间。”

方秋芙拿着那张绛蓝色的方帕蹭了蹭鼻尖,擦得有些泛红。

赵驰想给他一拳。

他的视线悄然探向方秋芙身边的少年,从头到脚。

活了两世,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岑攸宁。

上辈子他翻到那几张素描时,暗暗安慰自己,那只是方秋芙作画时的笔触美化。

画嘛,假的。

假人怎么比得过真人?

可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方秋芙心心念念的岑攸宁,还真是个霁月风光,隽秀清朗的谦谦青年,罩在一身破布褴褛里,都那么刺眼。

给她递手帕。

还会弹钢琴。

一路还贴身照顾着她。

自幼相识,兴趣相投,灵魂伴侣,生死相交。

那棵古玉兰树恐怕就是他们郎骑竹马,折回的青梅花枝。

方秋芙都没给他画过像。

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赵驰忽然觉得上辈子那些安慰自己的借口很可笑。

他不得不正视他脑子里闪烁许久的那个问题——如果不是岑攸宁意外病逝,他和方秋芙之间还会有可能吗?答案让他心慌不已。

如果说死人他比不过,那岑攸宁活了,他还能赢吗?

空气有些粘稠。

他还是希望他能死了。

“那我们就先去宿舍报道了,谢谢赵营长的介绍。”岑攸宁礼貌应答,转身的刹那,汗毛竖起。

他撞上一双死死锁定他的黑眸,让人莫名背后一寒。

可那眼神只在他身上停了短短一瞬,便消失地荡然无存。

再抬首,赵驰脸上挂着温和的神色,并无异常。

岑攸宁总觉得,那股敌意,恐怕不是他的错觉。

两人往宿舍楼走去,与赵驰擦身而过,没有留念。

赵驰还伫立在原地。

他挂着温和的浅笑,扮演着热心领路人的角色,目送他们。

他看着岑攸宁接过她擦过的方帕,折起来放进兜里。

他看着岑攸宁伸手拎过她的皮箱,还指了指她手心。

他看着岑攸宁偏头说了什么,她先是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噗嗤笑了起来,笑得真切明媚。

她笑起来很好看。

在那棵玉兰树下,她也这样对岑攸宁笑过吗?

她在银杏树下眯眼的时候,想的究竟是谁呢?

赵驰低下头,他的掌心与虎口处布了几处枪茧,那是长期训练留下的印记,粗粝而坚硬。

他刚才注意到,岑攸宁有一双好看的手。

钢琴家的手。

赵驰凝神看向自己的手掌,左右上下,翻转不断。

是因为他没有那样修长干净的手吗?还是因为他不会弹钢琴?

夏风吹起,裹挟附近的树荫,落下几片青绿色的叶。

赵驰内心蓦然升腾,翻涌的血浪滚上太阳穴,将他拍醒。

他失控了。

嫉妒真是一把致命的利刃,兵不血刃,偏偏还能见血封喉。

不远处,岑攸宁还等在方秋芙的宿舍门口,像是在给她交代什么。

方秋芙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尔后才拎着箱子,进了屋。

岑攸宁转过身。

有些事,有些人,天生就能锁定彼此,心照不宣。

岑攸宁的眼神就这么再次撞上还在原地的赵驰。

他沉默了几秒,点了下头。

赵驰与他四目相对,同样点头。

岑攸宁进了屋。

赵驰最后望了一眼方秋芙的宿舍房门,想起她刚才的明媚,大步流星背身离开,嘴角挂着难掩的笑意。

原来十八岁的方秋芙是会笑的。

可二十一岁的蓉蓉连眼泪都很少。

不一样的。

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

他想让她一直那样明媚。

至于其他人?

他抢过一次,再争一次又何妨。

岑攸宁:好像有杀气?

赵驰·正宫·重生版:不是好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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