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凭什么扣我钱

别说现在,搁在四十多年后,两性关系被审判的,往往都是女性。

叶菁菁的脸一下子拉下来了,双眼含霜,冷冷地怼回头:“刘同志,你还是去找更适合的进步伙伴吧。”

为了保证三班倒的一线工人,能够在半个小时内进食堂也足以吃完饭,纺织厂其实规定了不当班的职工,以及行政班人员,要跟在班工人错峰时间用餐。

刘向阳打着要深入工人的旗号,特地跟白班车间工人一块用餐,想的就是趁机和叶菁菁多接触。

现在见她端着搪瓷缸子就要走,刘向阳怎么可能愿意,他下意识地伸手拦:“别啊,你在车间这么辛苦,我看了都心疼,咱俩要是共同进步……”

“劳动最光荣!”叶菁菁直接打断他的话,“刘同志,咱俩不熟,请你以后别再说莫名其妙的话。”

周围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好些人朝他们的方向看。

叶菁菁端着搪瓷缸子回餐桌,坐她对面的田宁冲她挤眼睛:“呀,菁菁,说真的,你要跟刘向阳好了,他们家运作下,你肯定能转正。去办公室当干部也是没问题的。”

都说六七十年代的人,男女之大防到了过敏的地步。

但这要看在什么地方。

纺织厂是娘子军的天下。

这娘子军吧,聚在一起,说话的荤素不忌,咳咳,待过女生集体宿舍的都懂。

所以,拿同事打趣,在纺织厂压根不算事儿。

叶菁菁却绷着脸:“我跟他没关系。”

田宁叫她怼得脸上挂不住,悻悻道:“哎,开个玩而已,你怎么还上脸呢?”

叶菁菁不客气了,一字一句道:“我觉得好笑才叫玩笑,现在,我觉得它一点也不好笑。”

王凤珍生怕她们吵起来,赶紧当和事佬:“哎哎哎,别说这个了。这刘向阳也真是的,哪能这样当着人说话呢,真叫人下不了台。还工农兵大学生呢。”

田宁还满脸愠色,另一个长辫子姑娘方萍立刻接过话头:“嗐,他什么水平还不清楚嘛。初中文化都不够,没他家的关系,他上什么大学啊。”

说着,她压低嗓门,神秘兮兮道,“我听说啊,大学里,人家教授出考卷让他们做,他们啥也不会,直接把教授给打了。”

桌上的姑娘,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其实,她们上学时,也没少看老师校长挨批·斗,但怎么说呢,那可是大学,大学应该还是不一样的吧。

“不一样个鬼!”方萍嗤之以鼻,“还不是一回事。”

田宁就坡下驴,好奇道:“那他上大学干嘛?白去玩两年?(注:当时工农兵大学学制三年,但很多地方都直接压缩成两年。)”

方萍难掩羡慕嫉妒恨和鄙夷:“回来当干部啊,正儿八经铁饭碗了。跟咱们可不是一个档次。”

餐桌上一下子沉默了。

她们这些临时工,看着工资跟学徒工一样,都是18块钱,放眼全国绝对不低。孙佩兰她爱人扛大包,重体力活,一个月才十三四块钱而已。

但是,学徒工后面升级别,工资也会蹭蹭往上涨。第一年18块,第二年就是19块,接着20,考核合格后,一级工便是32块了,然后一路往上升,八级工88块呢。

临时工不行,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那有什么办法呢。”王凤珍叹气,“谁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田宁啐了她一口:“呸!你才老鼠呢,别带上我。”

餐桌上又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车间主任刚好端着搪瓷缸子,从她们身旁走过,招呼了一声:“吃过饭赶紧回去领工资,都不上班了啊?再这样,盐水冰棒都不许吃!”

四个姑娘立刻心虚地低下头,一线工人当真苦,一个班八小时,中间只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

但是——发工资啊,这种好事谁能不开心。

嘿嘿,还是她们纺织厂效益好,月头就发工资。换个厂试试,状况差的,甚至能给你拖到月尾。

况且还有盐水冰棒呢。

她们车间温度高,大家又忙个不停,人人一身汗,所以不仅食堂会熬绿豆汤之类的,三不两的,还能吃上盐水冰棒。

去领钱的路上,王凤珍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知足常乐:“我们现在已经很好啊。我哥我姐他们在农村,忙得要死一天才两三毛钱,什么绿豆汤冰棒,想都别想!”

田宁怼她:“看你出息的哦!你晓得他们日子过得苦,你怎么不省点给他们寄过去?”

王凤珍委屈死了:“他们下乡也不是我让的啊。我那会儿才12岁,刚小学毕业呢,我总不能替他们去下乡吧。他们吃苦不好算在我身上吧。”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哎,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走了走了,快点领了钱,咱们赶紧吃冰棒吧。”

叶菁菁挺好奇盐水冰棒是个什么味道的。

以前大家领工资,都是自己去财务。

但今年,纺织厂强调,行政部门要为车间做好服务。

也不知道领导们是怎么想的,最后发工资的方式,变成了行政人员以及车间的正式工们去财务室领,而车间的临时工们,则是由财务出纳,跑到车间来,交到临时工手上。

美名其曰,不耽误一分钟的生产时间。

就——

反正叶菁菁感觉挺难评的。

也得亏车间的临时工不多,否则人家出纳,是不是还得驮个保险柜,过来发工资呀。

四个姑娘规规矩矩,排在车间门口的桌子前。

出纳早一份份的把钱准备好了,大家拿到手数了没问题,就签字领走。

叶菁菁数了数手上的钞票,猛地愣住了。

不对啊,她工资应该是18块,现在怎么不升反降,变成了15块钱?

3块钱呢,她可不吃这亏。

出纳摇头:“我不知道,我按照单子发钱。工资表也不是我们财务造,是人事给的。”

叶菁菁二话不说,朝他们组长喊了一嗓子:“爱玲姐,你帮我顶一下,我去一趟人事科。”

细纺车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闲人。作为挡车工,叶菁菁上班时上个厕所,都要跟她同组的落纱工来替一下。

现在,她跑一趟人事科,不知道要跑多长时间,那只能由巡回检查的组长替她顶上。

组长也听了一耳朵,晓得是钱的事儿,很重要,耽误不得,便点头应下:“那你快点回来。”

叶菁菁一边答应一边往行政楼的方向跑。

不得不说,虽然都说计划经济时代,是工人老大哥的天下。

但行政干部的工作舒适度,明显要甩一线工人二十条街。

上班的纺织工,吃饭都像打仗一样,根本没时间休息。

人事科的职工,吃过饭却能趴在桌上午休,还有人把几张椅子拼在一起,躺着睡觉。

哪怕他们的奖金少,也很美好啊。

人事科的陶科长正拎着包,准备回家睡觉。

她家就在纺织厂职工宿舍,两室套,宽敞又明亮,回家休息,可比在办公室对付着强多了。

陶科长迎头撞上绷着脸的叶菁菁时,还愣了下。

叶菁菁瞧见人,则是脑海中突然间浮起的记忆,这位陶科长跟原主算有点私人关系,她是刘向阳他妈。

这下子叶菁菁更火大了,她严重怀疑陶科长在给她穿小鞋。

她直接将工资单递到人面前:“陶科长,这个月为什么扣我工资。”

陶科长身体往后一仰,打起了官腔:“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数吗?你上个月上了几天班啊,还有脸过来问我。”

说实在的,她挺惊讶的。

这个叶菁菁是出了名的闷葫芦,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她本来以为扣了就扣了,打死这丫头,也不敢跑到人事科来讨说法的。

啧,真是小家子气,三块钱也急赤白脸的。

她哪知道,换了芯子的叶菁菁,从小到大都不是肯吃亏的主儿。

别说三块钱了,就是三分钱,该她的,谁也别想抹了她的。

“我上个月是休病假,医院开的病假单我也交了,凭什么扣我工资?”

陶科长万没想到,这闷葫芦竟然敢当面冲她大嗓门,登时气急败坏:“你什么身份你心里没点数吗?临时工,干一天拿一天的工资。这是规矩。”

叶菁菁可不惯着她,直接怼回头:“哪门子的规矩?厂里的规矩正常休病假,不扣工资。”

陶科长的心头火烧得愈发厉害:“我现在告诉你,这就是我的规矩。我在人事科一天,就是这规矩。我好心劝你一句,搞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叶菁菁一把拽回工资表,目光跟飞刀一样扎向陶科长,扬起眉毛道:“好,你的规矩是吧,我现在倒要去问问厂长,纺织厂到底是该遵守厂里的规矩还是某个人的规矩!”

话音还没落地上呢,她便跟阵风似的卷走了。

人事科以为她不敢找厂领导吗?开什么玩笑!当代大学生什么人啊,写论文查不到资料,敢直接问国家统计局要数据的存在。

厂长而已,她一个正儿八经的劳动者,还能跟耗子见猫一样?

叶菁菁雄赳赳气昂昂,一路冲向厂长办公室。

厂长上午刚从外面开了会回来,吃饭晚,这会儿正端着搪瓷缸,坐在办公桌后面呲溜面条。

他走的大概是平易近人路线,直接示意敲门的叶菁菁进来,又一边吃饭一边招呼她:“有什么事情,直接说。”

叶菁菁还会跟人客气吗?客气这两个字,她都不怎么会写。

她开口便是突突突:“厂长,我想问问看,临时工是不是不该遵守厂里的规矩?”

厂长咽下嘴里的面,疑惑不已:“哪有这种说话,厂里的规矩,全厂职工都该遵守。”

叶菁菁适时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可刚才人事科的陶科长说,厂里的规矩是正式工的,临时工只能遵守她的规矩啊。”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是陶科长。

不过一层楼,三十来米的距离,她竟然跑出了一头汗,说话都急促了:“不,不是,厂长,她是无故旷工,今天才弄个假条糊弄人。”

不等叶菁菁怼她,厂长办公室门又被敲响了,叶菁菁所在的六车间的车间主任—孔素梅,也走进了办公室。

“什么叫做无故旷工?”孔主任满脸没好气,“考勤表我签的字,上面打的清清楚楚,是病假。还无故旷工,屎盆子随便乱扣吗?”

孔主任现在非常生气,因为她觉得自己被人打脸了。

叶菁菁是她车间的兵,陶春花竟然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扣叶菁菁的工资,那就是不给她脸。

再说短病假不扣工资,只扣夜班费之类的补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人事科要是这么瞎来的话,以后她队伍该怎么带?

陶科长不服气:“她之前根本没请假,我们人事科压根没她的请假单。按照规矩……”

“当时她都住院躺着了,怎么过来交病假单?她一出院就补上了,还要怎么样啊?”

眼看两位女干部要在自己办公室里,打世界大战,厂长赶紧喊停:“好了好了,我明白了,误会而已。陶科长,赶紧再做个工资表拿过来我签字,把人家叶同志的工资给补上。”

他清清嗓子,强调道,“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是我们纺织三厂的职工,没有两套规矩的说法。”

他现在也有点恼,觉得陶科长脑壳有问题。

最近这几年,因为回城知青越来越多,纺织厂临时工想转正比登天还难,临时工的情绪本来就大。

这管人事的,不想着怎么缓解矛盾,还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鸡蛋里挑骨头激化矛盾,毛病吧!

陶科长见厂长脸色不好看,只能咽下这口气,拉着脸答应:“好好好,我们人事马上重新做表。”

半个小时后,叶菁菁成功拿到了补回来的三块钱,跟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一般,得意洋洋地回六车间了。

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的光辉事迹已经传遍全厂。

好些老工人趁着喝汽水补充盐分的时候,给她竖起大拇指,夸奖她:“确实厉害,不愧是早上**点钟的太阳。”

王凤珍她们则是一个个捂着胸口,心有余悸:“你胆子也太大了吧,竟然敢去找厂长!”

“有什么好不敢的。”叶菁菁拿起一根盐水冰棒,美滋滋地放到嘴里,“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吃这种闷亏呢!”

三个姑娘对视一眼,得,看这架势叶菁菁好像真没撒谎,她对刘向阳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啊。

否则她怎么敢当众给未来婆婆没脸?

注:关于当年的推荐上大学。虽然现在有些声音,把它吹得神乎其神。但实际上,它没那么美好,走后门极为常见。

1973年,小学教师李庆霖曾给国家领导写信,信中原文:“在我们这里已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一部分人并不好好劳动……却倚仗他们的亲友在社会上的政治势力,拉关系,走后门,都先后被招工、招生、招干去了,完成了货真价实的下乡镀金的历史过程。有不少在我们地方上执掌大权的革命干部的子女和亲友,纵使是地富家庭出身,他们赶时髦上山下乡才没几天,就被“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发展需要”调用出去,说是革命干部的子□□先安排工作,国家早有明文规定。 这么一来,单剩下我这号农村小学□□的子女,在政治舞台上没有靠山,又完全举目无亲,就自然得不到“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展的需要”而加以调用了。唯一的资格是在农村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而已。”

4月25日,主席给李庆霖复信,寄去300元,并指出“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除此之外,钟志民退学事件,他写的信里也反应了当时招工、招兵、招学中的不正之风之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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