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小言与他眼神对视,微微一笑,大义凛然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该收押收押,该调查调查,我们一家绝对全力配合!”
“啊这?”
孙公安抽了抽嘴角地望着关小言,立即扭过头冲张忠国挤眉弄眼:咋办?你这姑娘人挺狠啊!
张忠国心底飘荡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眼底缄默地盯着关小言。他微扯起嘴角,言辞切切地劝道,“关同志,你们可以回去,没关系的,我……”
关小言摇摇头,扬着一张正义脸,一点都看不出问题地婉拒说,“谢谢你张同志,但国家法律不可挑衅,该如何就如何。我相信我奶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一向脑子灵光,拎得清轻重,在牢里她会等到一个公道的!”
被夸得额角直跳的李老婆子:“……关小言你这黑心肝的想干啥?就盼望着我坐牢是吧!”
关小言回过头,眼里委屈地望着李老婆子,压低嗓音气人道,“奶,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坐牢多光荣的事啊!等你出来后,就能跟队上大小媳妇吹牛皮——你可是咱们关家族里第一个坐过牢的人,涨多少见识啊!”
控制不住手颤抖的李老婆子:“……”这、这个小贱皮子,别以为她听不出来这是在笑话她!
“那个小言,这事不光荣,还是让你奶回去好。”
关小言挣脱开自家亲爹的手,尾音一挑地反问,“爸,你这是在说笑吗?都在公安局了,还能你说回去就回去?哦,对了,刚才奶说是你介绍她加入那啥组织的,也不知道这事严不严重,你要不要留下来陪奶一起坐牢?”
“……”瞬间好似被人捏住喉咙的关铁正,瞪大眼睛没了声。
见亲爹消了音,关小言扭过头言笑晏晏地看着孙公安,礼貌问,“请问公安同志,我们三人可以回去了吗?”
孙公安怔愣地看着关小言,恍惚过后赶忙说,“可、可以。”
“嗯,谢谢同志,那我们就先走了,等我奶的事有结果后你们再通知我,我就在公社供销社上班。”
“好、好的。”
关小言微微一笑,带着亲爹亲妈施施然越过李老婆子,打开门又阖上,立马不见踪影。
被丢下坐牢的李老婆子,瞪着那扇紧闭的大黑门,心里就跟那黑不咙咚冬天里的雪似的冰冰凉。
天老爷呐……这群没良心的,咋还真走了呀!
被今天一连串事情惊呆的孙公安咂咂嘴,挥挥手让人把李老婆子带走后,拍了拍张忠国的肩膀劝慰说,“兄弟,依哥看,这个姑娘你还是放弃吧!瞧瞧人刚才说的话,这分明是不想承你情啊。
而且这丫头,啧啧,不是个善茬,普通人可降不住,咱们还是找个安心过日子的,生两个娃比啥都好。”
对面,坐在椅子上的张忠国,垂丧地捂着脑袋,一言不发。
——
路上,王素芬看着前头推着车子怄气走的关铁正,用手杵了杵女儿,叹气说,“小言,你刚才干嘛不让你奶一起出来,人家张忠国都肯帮忙了,你非得……”
关小言眉头一皱,“妈,你难道想让我奶出来在家里闹腾吗?”
王素芬噎了噎,弱弱说,“当然不是,可这事毕竟不好听,而且你爸还生气了。”
关小言暼了瞥前头气冲冲的关铁正,毫不留情道,“这事又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把我奶送进牢里的。再说了,今天她要是出来了,万一以后查出点什么事怎么办?到时候咱们一家都得进去,还是查清楚比较好。”
王素芬眉头一敛,心气一变:没错,可不能那“反动分子”毁了家里名声。
“对,这事就要查清楚,到时候……”
“关磊妈……关磊妈,等等……”
王素芬话音一滞,扭过头看向正骑车追赶过来的中年女人,眯眼瞧了瞧认出来人后打招呼说,“哦,原来是曹老师啊,你有事吗?”
“呲!”一声自行车刹车长叫,汪子梁他妈曹春梅精准地停在王素芬和关小言面前。
来不及下车,开门见山的曹春梅直白道,“刚才去你家发现没人,没想到能碰上,正好和你交代一下关磊关义的事。”
默默站在一侧的关小言,闻言猛地抬起头:不好,那俩个小子要倒霉!
听到曹春梅那太过熟悉的语调调,王素芬倍感头大,她强颜为笑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经历了千百遍般气沉丹田问,“曹老师,他们又惹啥事了?”
曹春梅长年教书育人刻意营造的刻板严正,使本就脸上无笑的她,平添几分刻薄。
她瞧着突然紧张起来的王素芬,语气状似缓和,但细听却能听出其中几分尖锐,“大姐,你不用太紧张,就是你家关磊关义昨天下午逃课,还怂恿了我儿子汪子梁和另一个同学陪他们,这件事你们知不知道?”
王素芬一愣,看着曹春梅惊愕大呼,“逃课!昨天?可那两小子说是他姐叫回……”
王素芬回过味地一把揪住关小言,气冲冲地质问,“小言,你给妈说实话,曹老师有没有说错?”
“呃这……”关小言尴尬地讪笑几声,急忙避开目光,不敢回答。
还真是这样!
王素芬一甩手,戳着关小言脑门气急大骂,“关小言,你怎么回事?你们姐三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他们不好好上学,你居然还敢帮他们打掩护,我看你们怕不是都要反了天……”
曹春梅眉头高高蹙起,不耐地看着大庭广众咋呼训人的王素芬,心里升起一抹暗戳戳的鄙夷。
这乡下人就是这样,真是分不清重点,连儿子也养成个混世魔王,以后长大肯定没出息。
带着一股子优越感,曹春梅打断王素芬,“大姐,具体情况还得问你家关磊关义,不要在大街上瞎嚷嚷!但这件事我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家长,觉得都需要和你们说一声。若是不想学可以另谋出路,但不能影响其他想学的孩子学习,大姐你说是吧?”
王素芬心头一梗,一张脸上青了又红,火辣辣得滚烫,她嘴巴努了努,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曹春梅瞥了眼说不出话的王素芬,心里满意地踩上脚踏,眉毛一挑,神情高傲,“大姐,我一会儿还有课,没空多陪。你回去和你家关磊关义好好讲讲,这上学就该做上学的事,别老是带坏其他好学生,毕竟大家可不一样。”
王素芬瞪了瞪眼,看着一说完就呼啸离去的曹春梅,仿佛像按动了什么开关,终于想起来指着人背影破口大骂。
“呸,谁跟谁不一样?就你家那身上没三两肉的瘦鸡儿子,我家关磊关义比他好一百倍……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兔崽子怎么又跟事精家的搭上了,回家非得打断他们的腿!”
“那个……妈,我还要上班就先不多说了,你快回去吧。”
说完,见势不妙的关小言赶紧拔腿就跑,躲人之意昭然若揭。
一时不察没拉住人的王素芬,火冒三丈:“……你们三个都给我等着,晚上回来和你们一起算总账!”
公安局门外,站在屋檐下的张忠国,视线紧随灵动跑远的关小言快速移动,面无表情的脸上,眼底情绪挣扎。
——
育才中学,是属平江县里唯一的一所中学。
两层破旧小楼内,一楼是初中,二楼是高中,办公室坐落在小楼旁边的矮平房内,兼做老师的临时宿舍。
当年,关小言便是在这里读完初高中,后来凭借高中学历,进入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拿了属于当时包括现在人人羡慕的金饭碗。
如今,她的两个弟弟关磊关义也在这里念书……一个学霸,一个学渣。
靠近门口的位置,无心听上头老师老生常谈读报纸的关磊,昏昏欲睡地趴在桌上,心不在焉地盯着外头。
忽然,他眼神聚焦,看着正推起自行车往办公室去的曹春梅,愣了愣。
“诶,汪子梁,你妈干什么去了,怎么才来?她不一直自诩是教师中的积极分子吗?”关磊戳了戳前头汪子梁的后背,一脸好奇问。
心里一惊的汪子梁,不安地搡了搡身子,赶快把凳子往前挪了挪。
关磊看得一怔:这什么意思?
他伸脚踹向汪子梁的凳脚,“汪子梁,问你话呢没听见?”
坐在前头的汪子梁,猛地往前一趔趄。
他吸一口气,又扶了扶鼻头眼镜,重心下移,努力稳住屁股底下的凳子,无动于衷的好似刚才被踹得那个人不是他。
关磊一恼,心里火气蹭蹭蹭往上直冒:靠,这小子怎么这么能忍?
不对,像个鹌鹑似的,不太正常!
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的关磊,立即够起头,隔着一条过道直吆喝,“老幺,汪子梁这小子有问题,等会儿下课狙他!”
关义暼了眼上头与自己四目相对的男老师,笑眯眯用手比了个“收到”。
“铃铃铃……”
男老师眼睛一亮,迅速叠起手中报纸,一改刚才颓然,大声一嚷,“同学们,下课。”
一听到下课迅速来了精神的关磊,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要跑的汪子梁。
不顾还未走出教室的男老师,扭了扭脖子坏笑道,“汪子梁,你跑个什么鬼,说吧,你妈一大早干什么去?我怎么瞧着你那么不对劲。”
被揪住后衣领的汪子梁,心虚收回那还没来得及迈出的半只脚,头也不敢回,缩着脖子气短说,“她、她出去办事了……”
关义踱步走来,盯着连与自己对视都不敢的人,紧接着威胁问,“她去办什么事了?”
汪子梁心底一慌,皱着脸揪紧衣服,支支吾吾说,“她……那个……看到我衬衫扯坏……所以……”
“所以你就跟你妈说实话——我们逃课打架了?”关磊脸色一变,震惊一吼。
汪子梁文弱单薄的身子随着吼声抖了三抖,急忙辩解说,“不是的,是她让我爸抽皮带打我,我一时没忍住,才交代的。”
“……那你他妈的不还是说了!”
顿时暴躁的关磊气愤一甩手,梗着脖子收不住地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只觉得自己的两只手掌心滚滚发烫得想揍人。
无视亲哥发神经的关义,快速变了脸,压着怒气继续问,“那你妈刚才去哪儿了?”
汪子梁的面色瞬间又白了些,原本就长得白净的他,被如此一吓,脸上硬是没了血色,整个人哆嗦得仿佛像个迎风摆动的垂杨柳,弱不禁风。
“她、她说……要去找你爸妈。”
“嘶……”
关磊猛然回过头,和关义同时倒吸了口凉气,俩人大眼瞪小眼地你看我,我看你,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模一样的惊恐和忐忑。
“完了完了,今天回去要挨揍了……我他妈……”打死你!
怒火中烧的关磊,杀气腾腾一转身,对缩在一旁的汪子梁高举起拳头,势如破竹地直冲他面门……
可却又在靠近那张布满仓惶的苍白面孔前堪堪停下,满心暴涨的愤怒硬是被他强憋着给咽了回去,差点憋出内伤:……靠!
差点又要多挨一顿打!
关磊迅疾背过身去,冲着灰白脏墙怄气说,“汪子梁我告诉你,以后你别跟我们一起混了,咱们割袍断义!”
汪子梁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关磊这不似作假的样子,被镜片遮挡住的眼睛底下瞬间水光乍现,鼻音酸涩,颤颤哀求,“我……我不是故意的,别和我绝交,除了你们,其他人都看不上我。”
关磊冷冷一哼,带着赌气不悦道,“哼,你还知道别人都不稀得搭理你啊!你个软骨头,一扭屁股就告你妈,你妈一扭屁股就跑我家里告黑状,谁受得了?”
汪子梁心中内疚一酸,“对不起。”
道歉完,汪子梁浑身失落地往外头走去,拖着半崴步伐,一瘸一拐。
“等等,你脚怎么了?”关义连忙喊住人。
汪子梁脚步一滞,嘶哑道,“被打的。”
关磊一听,立刻睁大眼睛回过头,惊讶道,“你爸还真用皮带抽你了?”
汪子梁垂丧着脑袋点点头,“嗯。”
“这次挨了几下?”
“十五下。”
呦,比上次还多了五下!
啧,这皮好像越来越厚了。
关磊忍不住一乐,咂咂嘴走到人身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摸着下巴惊奇说,“汪子梁,你再跟我们混下去,我估计你金刚不坏指日可待!”
“可你们又不要我了。”
“要,怎么不要!”自己说过话当放屁的关磊,一把搂住人肩,挤眉弄眼欢乐说,“我跟你讲,只要你不是当场缴械投降做汉奸,就没事,咱们慢慢来,争取下次宁死不屈,做个有良心的中国人!”
汪子梁吸了下鼻子,带点鼻音哼哼道,“嗯,我知道,仍需再接再厉。”
关磊拍着人肩仰头大笑,“哈哈哈……好同志……”
“关磊!你又在干什么!简直太无法无天了……”
关磊笑声一顿,不满地瞪向冲进门的告状精——汪子梁他妈曹春梅。
不禁在心里又记了那个打小报告的男老师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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