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盘……是不是有点多?”服务生犹豫了一下,委婉地提醒,“香菇是配菜,一般来说只要一份就够了。”
“不多。”姜薇把手指从菜单上移开,全然不顾周玉兰警告的眼神,转头对冯朝说,“我点好啦。”
冯朝本来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点这么多香菇,但想了想这样似乎不太礼貌,于是只好忍住心里的好奇,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
“那就再加四盘香菇。先这样吧,不够再点。”
服务生离开之后,周玉兰轻轻咳嗽了两声,不太好意思地对刘茹说:“薇薇这孩子从小就任性,让你见笑了。”
刘茹笑着说:“你这话可就见外了,都是自己家人,孩子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嘛,不用拘束。”
自己家人。
姜薇默默揣摩了一下这几个字的意思,心里总觉得有某个地方堵的慌。
但并没有人关心她的想法。等着上菜的间隙,刘茹已经和周玉兰聊的热火朝天,先是聊起了最近公司的生意,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了冯朝身上,再顺带打听起姜薇的近况。
“小朝最近工作太忙了,一周也回不了几次家,天天加班到大半夜呢。对了,薇薇是不是还在读大学呀?我听说她之前休学了两年?”
绕着弯儿的话终于变的直接起来,有条不紊地切入了正题。
周玉兰笑着说:“是,她那会儿生了一场病,我就托人办了休学手续,让她在家歇了两年。”
姜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玉兰的表情。
真奇怪,这个女人明明在说谎,可脸上的神色又是那么的真实,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
——休学手续是她自己办的。
而且她也没有生病。
但刘茹显然相信了周玉兰的话,立刻担忧地看向姜薇,关切地问:“薇薇的病严重吗?有没有去医院看过?”
姜薇刚要张口回答,周玉兰就抢着说:“不是什么大病,调养了一阵就好了。”
刘茹还要追问,好在服务生及时走过来上菜,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您好,这是您要的鸳鸯锅底。菜还差一份烫羊皮就上齐了。”
浸着辣椒和麻椒的红油烧的滚烫,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刘茹拿起公筷,一下子拨了大半盘羊羔肉进去,热情地说:“薇薇啊,你多吃点。病了一场更要好好补养身体。羊肉是大补的,一定要多吃,别跟阿姨客气。”
“……谢谢阿姨。”姜薇冲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然后低头夹起两片香菇丢进另一边的清水锅里。
冯朝时不时体贴地给她夹菜,刚煮好的羊肉片鲜嫩诱人,一层接一层摞在她的碟子里。姜薇差点就要吐出来,拼命往嘴里塞香菇,才勉强抑制住那股想吐的冲动。
一顿饭吃下来,她几乎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的香菇,其他的菜一口都没有碰。
刘茹很快注意到了她碟子里堆的满满当当的肉,诧异地问:“薇薇啊,你不是喜欢吃羊肉吗?阿姨看你也没吃多少呀。”
“最近肠胃不太舒服。”姜薇随便编了个理由敷衍。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只想快点出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刘茹说:“那也不能只吃这么点呀。等一下我和你妈妈去逛街,让小朝再带你去吃点别的东西。”
冯朝笑着应了声好。
刘茹结了帐,便说要和周玉兰去逛一楼的珠宝店,让冯朝带着姜薇四处逛逛,然后再把她送回家。
这是在给他们创造独处的空间。
姜薇并不想和冯朝待在一起,她目送刘茹下了电梯,然后就对冯朝说:“你回家吧,我自己在这儿逛一会。”
“我陪你吧。”冯朝的脸上依旧是温柔的挑不出一点错处的笑容。
姜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不需要。”
冯朝一时没适应她突然冷下来的态度,愣了几秒才追上去,“姜小姐!”
他一边喘气一边解释,“我妈要我陪你待一会儿,她说……”
“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要把家长的话当圣旨啊?”姜薇不屑地嗤了一声,脚步越来越快。
冯朝整个人懵在原地。
他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薇并不是这样的。而且刚刚吃饭的时候,她的表现也很安静得体,怎么一离开那个火锅店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还是跟了上去,试图跟姜薇解释清楚,“姜小姐,我妈妈的意思是要我们两个人多相处,培养一下感情。”
姜薇回头瞟了他一眼,说话毫不客气:“你是妈宝男?”
“我……我不是!”冯朝一下子涨红了脸,语调也跟着扬起来,“我只是尊重我妈妈的意见。”
姜薇停住脚步,唇角冷不丁勾起一丝笑,好像突然对他感兴趣了似的,盯着他足足看了好几秒钟。
原来除了那种毫无感情的、温和的微笑,这个人的脸上还会露出别的表情。
她突然感觉到一种快感,一种撕破了别人虚伪面具的快感。
沉默了一会儿后,姜薇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店,“我要去那里逛逛。”
“我陪你。”像是非要完成什么任务似的,在被姜薇怼的差点下不来台之后,冯朝竟然还是坚持要陪她逛逛。
姜薇懒得再和他多费口舌,干脆随他去了。
那是一家装修很漂亮的艺术品店,名字叫“Sherry”,卖的东西大多都是些很冷门的奢侈品和艺术品。有已经停产了的冷门香水、绝版的项链和钻戒、各种熏香和蜡烛,还有很多装裱精美的诗级和画册,姜薇刚读大学的时候就经常来这家店淘东西。
她推开玻璃门,穿着套裙的店员面带微笑地迎上来,“女士您好,请问需要买点什么?”
“随便看看。”
她不紧不慢地顺着柜台一路逛过去,冯朝一直耐心地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对她拿起来的东西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温柔的陪伴者。
而姜薇全程面无表情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展示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因为她并没有看到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东西。
直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红木打成的双层展示架上,她看见了一幅画。
大片大片的水彩从白色画布的中央往四周蔓延。墨蓝的、赤红的、淡紫的、浅粉的……以极度不规则的夸张手法晕染在一起,构成一幅奇特的、带有强烈视觉冲击的画面。
“好漂亮啊。”姜薇喃喃自语,情不自禁地拿起那幅画,一遍一遍摩挲着它的外框。
冯朝带着复杂的表情看向那幅画,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姜薇会对它感兴趣。在他看来,那幅画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墨点子。
或者说,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画,就像是小孩子随手乱倒的彩墨,没有一点绘画的技巧可言。
但姜薇已经把画拿到了眼皮子底下,眼睛里闪烁着热切的光,仔细辨认起右下角的签名。
【赵梦琼】。
她曾经在一本无意间买来的美学杂志上看到过赵梦琼的插画作品,对这个名字印象非常深刻。那本杂志的介绍里说,赵梦琼是一位华裔旅美画家,出生于中国的江南小镇,成年后去了美国留学,之后就一直留在纽约,在那边开了家私人画室。
而她的作品多数采用夸张大胆的抽象派创作手法,再以水彩的形式表现出来,个人风格非常强烈,但由于手法和技巧并不是当前的主流,所以在艺术界并没有什么名气。
“女士,您是要买这幅画吗?”店员看见姜薇对这幅画很感兴趣,贴心地向她介绍,“这幅画是旅美画家赵梦琼小姐封笔三年之后的新作,名字叫做《Romantic Freedom》。”
“多少钱?”
“这幅画是赵梦琼小姐‘梦境’系列中的作品,按照她本人的意愿,这幅画是不单独出售的,只能整套购买。一套的总价是六万人民币。”
姜薇皱了下眉,“这么贵?”
要是换成两年前的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但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六万块钱买一套画,确实有点太奢侈了。
店员语调温和地劝:“我们店是和赵梦琼小姐签了独家合约的。这幅画就这么一幅,您去别的地方也买不到的。”
“这画家根本就不出名啊,怎么可能值这么多钱。”冯朝扶了下眼镜,把视线转向别的画,“姜小姐要是喜欢水彩画,我觉得这幅倒是挺不错的。樱花的颜色选的很漂亮,很适合挂在卧室里。”
姜薇没有转头,仍旧盯着手里的画,心里盘算着她的卡里还剩下多少钱。
扣除这个月的房租,六万应该是有的。但要是一下子把家底全掏空了,后几个月可能就得喝西北风了。
“这幅也挺好的,晚霞和火烧云画的很好看。”冯朝自顾自拿起一幅画,自以为体贴地递到她面前,“而且也不贵,标价才一千零五十。”
用浓烈的红色铺开的火烧云挡住了姜薇的视线,像一簇微小却气势汹汹的火苗,正在把姜薇所剩不多的耐心一点点燃烧殆尽。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对冯朝说:“我不喜欢。我只喜欢这一幅。”
“可是……”冯朝难以理解地看着她,余光瞟向她手里那幅赵梦琼的画,欲言又止,“抱歉,恕我不能理解姜小姐的审美。”
“但如果姜小姐实在喜欢,我也可以把它买下来送你。”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很失礼,冯朝立刻又换上了温柔的笑脸,语气里带着近乎纵容的温和,掏出手机对店员说,“把这幅画包起来吧,我来付钱。”
“不用。”姜薇突然提高了语调,把冯朝和店员都吓了一大跳。
她眼里的光瞬间褪去,冷漠地把那幅画放回架子上,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回头看它一眼。
“姜小姐!“冯朝赶紧追上去,边跑边说,“你不是很喜欢那幅画吗?就当作是见面礼,你不用跟我客气的。”
姜薇停住脚步,猛地转过,头看向冯朝的眼睛,“你不喜欢那幅画。”
她的语气冷漠而直接,丝毫不给人解释的余地,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戳进心口。
冯朝怔了怔,委婉地说:“每个人的审美都不一样,这很正常。”
“是很正常。但是我喜欢的东西,我自己会买。”姜薇挑了下眉,冷淡地把后半句话说完,“而不是让它被一个并不喜欢它的人买下来,再以施舍的姿态送给别人。”
“那样,它会很伤心。”
姜薇说完,便大步跨上了电梯,留下冯朝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电梯缓缓下行,姜薇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冯朝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她刚刚说话的时候,眼角好像有一滴马上就要落下来的泪珠。
*
姜薇走后,Sherry里面又变得冷清起来。
店员早就习惯了这种来店里转一圈却什么都不买的客人,神态自若地回到柜台后,整理起印着货品清单的本子。
像Sherry这种小众的店,客流本来就没有多少,能进来消费的客人更是少之又少。
整理完一摞厚厚的清单,又核对了一下昨天的营业额,已经快下午四点钟了。店员打了个哈欠,心想反正也没有客人,要不干脆提前关门下班算了。
这想法才刚冒了个头,她就听见了推门的声音。门上的铃铛发出轻快的响声,她赶紧端起笑脸迎上前去,“欢迎光临,两位需要买点什么?”
纪晗戴着黑色的口罩,半张脸隐没在帽檐的阴影下,冷淡开口:“看看香水。”
“好的,请跟我来。”店员面带微笑地走到一处摆满香水的柜台前,介绍说:“我们店卖的大多数都是知名品牌的沙龙香,您喜欢哪款,我可以为您讲解。”
许恒舟从纪晗身后探出脑袋,瞟了一眼柜台上各式各样的香水,脑袋都要大了,立刻哭丧着脸说:“晗哥,江湖救急,你快帮我挑挑。香水这东西我是真不懂。”
“不懂还非要送?”纪晗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耐心地问,“她喜欢什么香型,有没有特别讨厌的味道。”
许恒舟立刻掏出手机,翻找起之前的聊天记录,“我之前拐弯抹角地问过她来着,你等我找找啊。”
大概是很久之前的聊天记录了,许恒舟翻了大半天都没翻到有效的信息。纪晗待的无聊,便沿着过道随意地逛了一圈其他的柜台。
走过那个双层红木架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幅很大胆的画。用的是水彩,却带有强烈的抽象派风格,或大或小的色块拧在一起,一切或浓烈或隐晦的情绪皆隐藏在暗流涌动的色彩之下。
很像一个女孩的脸。
而那些颜色是她变化莫测的情绪,甜美的、冷漠的,狡黠的、乖巧的,清冷的,诱人的。
每一种颜色都是一块情绪的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而疯狂的人格。
一个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人格。
纪晗盯着那幅画,慢慢伸出手,把它拿了起来。
店员立刻快步走过来向他介绍:“先生,这幅画是旅美画家赵梦琼小姐的作品,是她……”
“我买了。”纪晗没有听她说完那些冗长的介绍词,直接开口打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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