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出现了第三个人,是一个稍显丰腴的妹子。她直奔着孟荑岚而来,语气轻快活泼地问道:“你俩在聊什么?”
“呃——”荣嚖懒懒地撑着脸颊,侧望着她,“就,她看的那本书。”
女生挪到孟荑岚身旁 向她征询了一声后拿起书,从后往前翻看一遍,然后流露出惊羡的表情:“英文部分看得懂么?”
“基本没问题,完全看懂还有点困难。”
女生的眼睛瞬间瞪大,钦佩道:“好牛皮,大神!英语测试靠你了!”
荣嚖观察着女生的举动,不禁暗忖: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差距。孟荑岚单凭翻书这一细小举止动作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眼,而代清媛的语气再怎么欢脱快活,也只能令人觉得聒噪。
代清媛的兴趣当然不在书籍上面,于是她将话题无缝对接地转移到了自己的拿手领域。
孟荑岚温和恬静地与之说谈,仿佛没有什么事是她聊不来的。过了五分钟,到班的人更多了,班上逐渐吵闹起来。后门外面聚了一伙人,有男有女,他们嬉笑地谈笑,兼之小打小骂。
“圆子,快出来!”其中一人喊道。代清媛回应后,便邀引孟荑岚出去同他们玩乐。孟荑岚立即答应了她,临走前还不忘告知了荣嚖一声。
当荣嚖回过神来时,孟荑岚已经在后门外和一群不认识的同学谈笑风生了。
最近这种状况发生得愈加频繁,不知是发呆还是冥想,荣嚖的意识会在一段时间内与外界隔绝开来,渡入一种精神上的“真空”状态。
俶尔之间万象过境,转瞬之际悬于空茫。
可能真实情况没有这样佛系,但荣嚖确实体会到了一种“超脱”的感觉。只是不过多时它就会消失殆尽。
荣嚖揉了揉撑得生疼的左脸,瞥了门口一眼,呼了口粗气,然后站起身活动了片刻筋骨,接着便坐回自己的座位。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假寐起来。过了半晌,午休预备铃响起。贪恋自由的雏鸟们不得不归了巢。
在迷糊的半梦半醒状态,荣嚖的大脑又思考起杂七杂八的东西。主要关于代清媛,孟荑岚还有她自己。
像代清媛这号人物,好动,喜热闹,是典型的“群居动物”,所结识的一帮朋友良莠不齐,不过倒是都有爱社交的共性。他们所聊的大多是关于服饰、情感、钱财、外貌的话题。
荣嚖对此不想过多评判。没意义。评判逃不过“好”与“坏”的论调,而喜欢什么事物是由天性决定,以道德的好坏去衡量它会显得肤浅无聊。
她与代清媛的性格相反,喜好的事物也大不相同。若硬要她与其打成一片,那就是强人所难。
不过高中开始的那一段时日,她还心存执念,想着一定要做出改变,挤进某个十分陌生的圈子,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放弃了。实在是鞭长莫及。
荣嚖很无奈地发现自己不喜欢甚至是讨厌这所学校学生社交圈子里的氛围。
不想被人当成清高不合群的那一类,但她实在受不了那种由灰黄下流的言行和直白放浪的举止所杂糅出的浮乱气氛,最后只能放弃这项挑战。与荣嚖维持着不淡不浓的联系的是班里的几个独行派。兴致盎然时一聚,无话可说时就散,不必刻意保持这样那样的关系,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班里同学的习性荣嚖掌握了个大概,唯独孟荑岚令她最为困惑。
荣嚖笃定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孟荑岚是那种性格偏静的人,理应会独来独往,不会与自身不搭调的人群有过于密切的交际,然而目前所透露出的一切信号都表明,她欣然融入并与她们相处甚欢。
荣嚖试着揣度其转校前的形象。
冷淡,寡言,沉敛。或许与自己有些相似。
那么她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做?
也许是再也无法忍受身陷方枘圆凿的怪圈,决定借此机会做出改变?
亦或是这本就是其惯用的方式,属于一种保护色?
思来想去,荣嚖心里依旧没有一个确切答案。她越想越烦躁,干脆把此事搁置一旁,弃之不睬。
身体猛地战栗起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趴到桌子上的那一刻起,满脑子思索的都是孟荑岚的事。
荣嚖烦躁地想:“真是无聊得出奇,无非是半面之交,有什么好在意的。”
~·~
自从那次简短的聊天后近一周的日子里,除却收发作业,她俩再没有过交集。
关于孟荑岚所说的毛姆创作的那个“特性”荣嚖大概有了眉目,但她却迟迟没去找她问个究竟。
荣嚖不是个主动的人,那次异常之举消耗了她全部的动力。也不见她来找自己。她悲观地认为孟荑岚最后说的“下次”谈话已经遥遥无期了。
天行有常,人心难料。
荣嚖压根没想到孟荑岚会在换位子的前一天中午主动找上自己,并提出与她同座的想法。
“组长,这次可不可以跟你坐?”
一惯淡淡的悦耳声音传入耳中,荣嚖内心禁不住一阵震颤窃喜。
“跟我?”她佯装平静地问,“和林圳处不来么?”
“不。就是有这样的想法而已。”
荣嚖差点要忍不住傻笑出声。“可以呀,我去跟林圳说声。”她道。
“不用,我跟他说过,他也答应。”
荣嚖斜觑了眼坐在末排闷闷不乐的林圳,觉得很有必要单独找他聊聊。可孟荑岚仍站在面前,没有离开的打算。荣嚖便借抻胳膊的当儿站起身,斜倚在桌旁提出邀请:“咱夸点野白(说点闲话)?”
孟荑岚被她不南不北的方言逗笑了。一双清瞳漾起粼粼湛湛的碎光,眼角眉梢都沾染了悦色。她回答:
“我刚想问你的。”
荣嚖听后跟着露出了笑容。她面上从容淡定,心脏却在擂鼓似的撞击胸腔。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后,按在桌角的手开始无规律地敲击节拍。
荣嚖发现自己难以摆脱孟荑岚带来的那种无形的、不可抗的压力。这种压力的直接来源正是她的身高。
“感觉你快一米八了。”
“净身高一七七。”
荣嚖仓促一笑,叹道:“好高啊!”虽然她与孟荑岚的身高都在一米七这个档位上,但认真比起来还是绌了些。
“我们身高差很微妙啊,就差一根中性笔笔盖的距离。比我高的女生不算多,感觉好奇特。”
“奇特?”
荣嚖目光闪躲地解释:“嗯……就是,轻微的不服气。差不多是这样。”她感觉教室的环境突然嘈杂起来,那种被多个人盯视的感觉越发逼真。
她的心脏鼓震得过于剧烈,不安的战栗很快传遍全身。
“我们出去说吧,班上有点吵。”
“好。”孟荑岚瞥了眼外面某个撒泼玩闹得正欢的小群体,没做任何异议就答应了她。
荣嚖很后悔刚才说出了的那句几乎没过脑子就弹跳出的话。
她死死盯着楼下一棵瘦弱矮小的棕榈树看,双手则贴按在白瓷墙的边沿,指头在其上漫无目的地扣扣打打。她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难堪的境地。
孟荑岚肯定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现在就像一只被束缚住身体的野雉或山兔,在孟荑岚面前动弹不得,只有等待被猎刀般的目光窥审透彻的资格。
讽刺的是,荣嚖那个因习惯思考诸事而衍生出许多奇妙想法的大脑,此时此刻却像一台缺乏润滑的机器停止了转动。
她居然一个话题也想不出。
还好现在不用与孟荑岚对视,不然她的脑子会更加钝化。
“我看你好像每天都在骑车上学?”孟荑岚忽地发问。
荣嚖被这个简单明了的问题拯救。
“嗯、嗯,是的,骑车上学。”她犯了口吃的毛病。
孟荑岚稍微离远了些,目光也落到了那棵缺乏养料补给的树上。她又问:“天气很快就会冷起来了。冷天如果再遇到下雨,受得了吗?”
“六年级就开始骑车上学了。其它的事我不敢多说,可对于这事我肯定是风雨无阻。”
孟荑岚听后轻轻一笑,不知道是因为欣赏还是别的什么。
“你呢?”
“坐车。”
“包车接送?”
“不,有专门雇佣的司机。”
荣嚖好奇地瞥向她:“哇哦,大小姐唉。”
“对,没错。”她回答得十分果断,然后又补充,“我是独生女。”
愈来愈强烈的好奇心将紧张驱散。终于,她转过头看向她的侧脸。
此时的孟荑岚纹丝不动,眼帘微垂,嘴角保持着上扬的趋势。像极了一幅精致绝伦又超然物外的精微素描肖像画。
“最近在学校还习惯吗?”荣嚖问。
她点点头。
“感觉你跟代清媛她们玩得很好哦。她们关系网蛮广的,‘二十一班来了个超级大美女’之类的话一定会飞快传开。从普通班到优录班的学生都会有耳闻。最后前来一睹芳颜的人会异常多,到时候我可以在班上设个收费台,一人五块,两人半价,密切交谈另收费,保证收入可观。”
刚一胡说八道完,荣嚖就后悔了,暗骂自己是个脑梗废物。
“开个玩笑,别介意。”她这么说着,有些心虚地趴在了墙头。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孟荑岚以一种低缓的、透着某种不明情绪的声调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觉得我和她们丝毫不搭,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加入那个群体?”
荣嚖将半张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回应:“对,静和闹的对比太明显了。”
她轻笑了一下,不疾不缓地开始叙述:
“以前我一直在A市生活,很早的时候就顺从自己的性子不愿与人过多的交际,将自己与他人完全隔开,形成一个独立自我的世界,宁静,但也单调。上了高中后,我突然意识到,一味地顺应性情恐怕只会让生活变得越来越枯燥乏味。
“为了改变一尘不变的度日方式,我开始在学校里广泛交友,不放过任何结伴玩乐的机会,追求短暂的愉悦。可慢慢地我发现,他们似乎是真的快乐,而我只是浮于表象。我对他们取乐的方式完全没兴趣,却依旧与其厮混一道。”
荣嚖干咽了咽喉咙,不由地直起身子。在一瞬间,好像有一阵寒流顺着她的脊椎骨袭过全身。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产生——接下来听到的话将会冲击她对孟荑岚的第一印象,或者说是刻板印象。荣嚖听见她如是说道:
“我发现了一件事:论单体而言,他们个个都显得无趣,而当他们群聚在一起后,制造出的各类复杂的事情却耐人寻味。对于我来说,透析这些事,看破这群人的心性,从而得出某种论断,才算是一种真正的快乐。”
“最重要的是身处混杂的局面中,仍能自在逍遥,因为自己已经把握住了事情的发展动向,预测到了某类结局,这种心情很让人满足,对不?”荣嚖问道,“这算是‘田野调查’吗?”她的语调轻缓平稳,寓有暗讽。
孟荑岚浅笑着不言语。
荣嚖忽地放松了,困惑跟着消失殆尽。
难得听到孟荑岚长篇幅发言,单单听一回,收获着实不小。
这么一来,她俩算是同类角色:都是高中社交圈的旁观者。只是扮演方式各有不同。她纯粹是从外部观察,而孟荑岚选择从内部体验,纵情恣意,具有挑战性。
再次凝视孟荑岚的脸时,她发现她的美不太一样了。
不仅仅局限于表象的澄澈明媚,在无可挑剔的容貌下,还藏着更深更叵测的内核,犹如山间的天池,湖面的清澈全由那骇人的深度所赐予。
从现在起,哪怕是最轻浅的一抹笑容,荣嚖都难以不去思忖其背后埋藏着的更为深阔、更为幽赜的意味了。
一缕幽香袭来,她俩的间距陡然缩短。孟荑岚将右手搭在了荣嚖身上,也顺势将脸凑近了些。
荣嚖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慌乱间,荣嚖的心脏又开始在胸腔内狂跳猛撞。她想逃远些,可那只手仍按压着肩膀。她只好作罢,并陷入“紧张性不动”状态。
实在难以启齿,孟荑岚施加的力气连握手时用的都比不上,荣嚖的心头却像是压了块千斤石,身体僵木无比。
无形的威压令她喘不过气。
“听我说,荣嚖。”孟荑岚在其耳畔低喃,“我知道你既冷酷又无情,我知道你自私,自私得无已言表。我也知道你胆小如鼠,说谎成性,善于欺骗。我知道你极其卑劣,为人不齿。但悲惨的是……”
荣嚖的耳根时不时被细细的温热气流吹拂,奇异的酥麻感扩延至大腿里侧。她的半个身子开始发软。接着,她听到孟荑岚说道——
“悲惨的是我仍全身心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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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侃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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