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迫必反

画室楼道忽然响起一阵鞋底板踩踏台阶板的声响。不久,邹婕拿着快递盒子闯进了荣嚖的视线里。

她喘着气对荣嚖说道:“小荣,有你的快递!本来想直接帮你放到寝室里的,但时间来不及了。”

荣嚖立即放下画笔,接过快递后连连答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结实的快递盒子,倾斜了身体拿起美工小刀,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了外包装。

气泡垫里边包了个精巧的翻盖礼物盒,她将盒子打开,两个可爱的小熊摆件赫然而出。摆件中央放置着一张贺卡,上面用不躁不润的字体写着:

第一次尝试自制这种工艺品,希望你能喜欢。挑模具的时候一下子看中了小熊,因为它们让我联想到了你,十分可爱。再次祝你生日快乐,荣。

邹婕看了惊叹道:“哇噻,小熊哎!好可爱!我能拿出来看一下吗?”

荣嚖下意识地把贺卡往怀里一捂,然后局促地说了声“可以”。

邹婕拿起其中一个白色小熊,细看了一会儿称赞道:“做工好细腻啊,上色也好讲究。这是DIY的吗?”

“是的,朋友送的生日礼物。”

“你前几天过生日?你应该早点说,我好……”

“不用不用,差不多过了一个月了,她是补送给我的。”

“那你俩关系应该挺好,”邹婕顿了会儿,问,“不会是男朋友吧?”

“不是的,她是女生。”

“哦哦,那就是闺蜜了,真的好用心啊,有这么个好闺蜜真让人羡慕。”

“闺蜜……”荣嚖想了想,自言自语地嘀咕,“也不对吧。”

~ · ~

晚上又要画水粉。

荣嚖心不在焉地握着扇形笔在纸上蹭颜料,眼睛里盯着画纸,脑海里映射着与孟荑岚之前经历的点点滴滴。

就算她一门心思去画画,也难逃杨繁的唇枪舌剑,现在这种散乱漫荡的画法更是激得杨繁责声连连,严苛的措辞机关枪似的扫射进荣嚖的耳道。

“大姐!你构图的时候都不过一脑子的吗?!这台面和衬布都连在一块了,还在这给我填色呢?还有你这瓶子,啧,哎哟!我之前说的颜色配方,你是不是没有记?重新画,给我长点记性!”

荣嚖木愣愣地撕下画稿,重新换了张纸贴在画板上。

“搞快一点,动作麻利一点!怎么换个纸也磨磨唧唧的?你这样怎么搞好事情?”

自打杨繁怒腔责骂她的那天起,那颗敏感疲乏的心就逐渐开始筑起粗糙的硬壳,直到现在,荣嚖已经对这种激烈的语句有了免疫力——这是一种能让个体精神远离痛苦与愁闷情绪的保护措施,处在压抑环境下的人基本上都会拥有相似的体验。不是什么神奇的事。

荣嚖只能当她在演暴脾气的独角戏。

终于熬到了放学。荣嚖和邹婕一同到楼下的卫生间洗水桶、抹布和笔刷。

邹婕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似乎在借此行为表达自己的义愤。

她道:“杨繁真的是太过分了,哪有这么羞辱人的,还会不会好好说话了,难道非得靠大吼大骂才能纠正学生的错误吗?她大概是在哪里受了气,把脾气全撒在学生身上了吧。真像个神经病。”

“嗐,暂时迁就着吧,她就是脾气太爆了,心肠还是好的。”

“你真的要一直憋着吗,会憋出病的。”

“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真的想得好开啊,我被杨繁骂的次数比你少一点,但是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上床睡觉的时候,荣嚖把棕色小熊放到了床头,侧身躺下后,伸出手指抚弄着它的脑袋。

心思渐渐地飘离了这方狭小的空间。

她忽然想起高一历史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中国人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很能“忍”,说穿了就是很有“奴性”。忍无可忍的时候,暴烈的冲突就开始了。

怪骨感的一句话。至少前半部分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她自嘲地想。

眼眶周围慢慢发热,棕熊的样子更加模糊了。忽地,她一把将它抓住放在胸口,蜷缩起身体,抑声痛哭起来。

过了几天,画室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几个管理人为了检查学生们偷带手机的情况,一大早就把学生们堵在教室里,正经八百地说了一大通告诫词,把气氛搞得紧张无比,就连学生上个厕所都要限时。

“坏了,”一旁的邹婕低声道,“我的手机放宿舍里没藏起来。”

“应该不会查得那么严吧。”

“不清楚啊,他们这次搞得怪吓人的。”

“别急,先观察观察,实在不行找个由头溜出去拿手机。”荣嚖安慰道。她心里也没个底,手机就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而包又放在画架前的立柜上层,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躲过一劫,运气不好……

也没关系。

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感觉不到受“威胁”的滋味了。每天坐在画板面前呆滞地挥着笔,重复着千人同态的画面,活像个半自动化工厂里面的机械臂。

从学校到画室,变的是地域和脸孔,不变的是枯燥无味的应试学习方式。

如果能一直保持佣常无波澜的心态,一切都好说,怕就怕在,忽然对习以为常的东西生起厌倦心,日复一日地在麻木与敏感两个极端的情绪之间反复弹扯。

手机被发现,学生无非会受到或重或轻的惩罚,然后被告知家长。

应该有很多人怕自己的“劣迹”被家长知道。但是荣嚖不一样。她的爸妈早就与她达成统一战线,再糟糕的事情发生,他们也会用最为和平的方式解决。再者,荣嚖爸妈对荣嚖“偷藏”手机的事了然于心。

他们能体谅她。荣嚖对此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邹婕就不同了,本来她的父母就不乐意她当美术生,她软磨硬泡了好久才争取到他们的同意,集训中间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邹婕以闹肚子为由跑回了三楼宿舍。但她还是晚到了一步,那个形同虚设的班主任委派的“心腹”,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宿舍,把她的手机给没收了。

她又忙跑到办公室去求情。

班主任丝毫不领情,将她狠狠地斥责了一番后,执意要罚她写一千字检讨、罚画二十张速写,并直言,如果想拿回手机的话需要家长亲自来认领、说明情况。

荣嚖也没有逃过被罚的厄运。

她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了室友那张涕泪俱下的脸。诧异地瞥了邹婕几眼后,荣嚖才走到班主任面前。

“我之前开班会的时候就明确讲过了吧,画画期间需要上交手机,周末休息的时候再发。你怎么想的?为什么违反规矩?”

“因为我能控制住自己。”荣嚖俯看着她,淡然自若地说,“那个女生也一样。”

“能够控制自己?”年轻女人发出一声冷笑,“你胡扯也需要打个草稿吧?两个是同寝的就替她说情?那行,本来只打算让你写一千字检讨,既然这样喜欢当烂好人就再加一千,替她再写一份,两千字一字不差的给我写好,写不完今天别想出办公室。”

“行,我上楼拿一下纸笔。”

女人在她开门的同时怒骂了一声:“太嚣张了!”

检讨写完后,荣嚖被皮建晖叫到校长办公室谈话。

“坐坐坐,别站着,”他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横起绿豆小目扫了荣嚖几眼,“你的手机不是被你爸妈拿走了吗?”

“我交的是手机模具。”她扯了个说的过去的理由。

荣妈荣爸为了隐瞒荣嚖带手机集训的事实,向皮建晖撒了“已拿回荣嚖手机”的谎,所以,事情暴露后,荣嚖只好用新的谎言填补父母那边留下的谎。

“你看你,文化课不努力,画画也不用心,之前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比如素描,你只要开一下口,我保证会跟你解决疑问,要怎么详细这么详细。不肯下功夫,还偷懒玩手机,能有什么长进?你这态度不行,过两天放假,你爸妈来看你的时候我要跟他们好好谈谈。”

荣嚖没应声,继续听他唠叨这些废话,听到最后只剩下声音在耳旁环绕,心中的疲累和烦躁又加深了几度。

当皮建晖面对荣嚖父母的时候,虽换了一种说话腔调,可那种上级领导训斥下属的姿态还是未改。

他笼统地扯起关于美术联考的近况,又说起这个画室学生的整体水平,弯绕了一大圈,再次回到荣嚖身上,委婉地谈起她身上的问题。

胡丽珍和荣均听了连连点头,又附和着他,好言好语地对荣嚖说了一些劝导的话。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们谁跟谁,那么生分干什么?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直接告诉我就行。”聊到最后为了缓和气氛,皮建晖又搬出了那套热情洋溢的套话。

荣嚖懒得跟他讲客气,直言不讳道:“我们那个班主任太轻浮了,不会教也不会管,算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她还专挑素描老师的课进班,看他画素描,表现的更像是学生,而不是班主任,噢错了,也不像‘学生’,应该是女朋友吧。”

胡丽珍听了表情有些错愕,立马问道:“皮老师,她说的是真的吗?班主任在跟素描老师……”

皮建晖动了动眼珠子,讪讪一笑:“这我也不太清楚。”

胡丽珍却较真起来:“班里的老师都一门心思谈恋爱去了,哪能带好学生?您最好查明白一点,我们可没时间耽误。”

皮建晖自知理亏,忙道:“确实非常不像话,你们放心,我马上就把那个班主任调到其他班上去,让她少到荣嚖教室打扰他们。”

他也算信守承诺。此后连续半个月,荣嚖都没有在画室里看到过那个女人。

可是噩运仍未勒紧缰绳。

邹婕不想惊动父母,便没有向班主任要回手机。但是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画技不增反退,经常上半天被杨繁痛批后,下半天又被素描老师怪声怪气地指责。她不堪重压,最终决定选择放弃美术,回校上文化课。

酷热难耐的八月天,正午一点半,阳光正烘烤着这座城市,空气中热浪滚滚,道旁的草木蔫巴了脑袋,遍体泛着毫无生气的深绿。

树荫下,荣嚖和邹婕提着大包小包往路口道闸处走去。

“等下你的爸妈来接你吗?”

“不是,他们没空,我叔叔婶婶来接我。”

“嗯,回了学校,也不要给自己增添太多压力,以前怎么学的,照做就行。”

“要是没有你陪着,我估计撑不到现在。”

“一样啦,”走到门卫室边上,荣嚖弯腰放下包裹袋子,重重地吁了一声,“祝你高考顺利,等考试结束可以到处玩玩,散散心。”

“谢谢你,”邹婕忽地问,“我可以来H市找你玩吗?”

“可以啊,没问题。”

告别了邹婕,荣嚖兀自站在道闸前呆立。

她望着横栏外的街道,恍然觉得与外面的那方天地已相隔了数个世纪。在某一瞬间,心中突然腾起想要踹破横杆的冲动。

她要跑出去,跑到一个陌生点的地方,大吼一番,无视规矩,砸烂所有看得见的物体,把郁愤倾倒个一干二净。

荣嚖闭上眼睛,预设的画面在脑中一帧帧闪过,遐想完毕后便转过身,不情愿地睁开眼,刚才她与邹婕走过的树荫底下,有四五个女生安静而缓慢地拖着脚步,成列前行。

荣嚖发出叹息,朝教学楼走去。

阳光刺目。

她终是失去了一位可以互相倾吐牢骚事的伙伴。

~ · ~

荣嚖的手机被人搜查出来后,班主任在手机壳后面贴上了姓名标签,把它放到了班级纳物盒里,每次放假的前一天晚上才会分发下来。

从周一到周六,从早上七点半到夜晚十点半,除了去吃饭、午休、上厕所的那段路算是“户外活动”了一下,其他时间点,学生们统统固定在画板前的折叠椅上,举着笔杆画到手酸。

集训的作息单一乏味又充满了压迫感,说极端点跟坐牢没两样。

“精神依托”被一连多日地剥夺,又缺乏能相互倾吐糟心事的对象,荣嚖的魂魄游离了躯壳,就像一个尾端玻璃线被扯断的风筝,无依无靠地随风飘荡。

麻木、茫然、急躁、孤寂等等晦暗的情绪排山倒海地袭来,最终淤堵在了森森的铁墙中,它们翻腾着,叫嚣着,杌陧难安。每根神经都绷得异常紧,假借外力猛一拨动,那些情绪风暴便会奔雷走电地释放出来。

更糟糕的是,越往后推移,杨繁的脾气变得越发暴躁,素描老师的态度也越发古怪。而荣嚖总是他们的首选出气对象。

邹婕在身边好歹能分担一点压力,她离开后,荣嚖必须承受双倍的强高压。

要是杨繁碰巧跟隔壁班连教两科的老师在一个时间点上课,那就不得了了,这边的姐发飙刚结束,那边的哥就咆哮起来,一雌一雄,吼声此起彼伏,堪称画室独奇。

入眠之前,画画之时,进食之后,荣嚖总会莫名陷入晃神状态——有必要勉强吗?有必要为了一次考试就让精神受损?他们可能确实是出于好心,希望学生能够有所进步,但是腥风血雨的教学方式总归折磨了学生,又折磨了自身。

这天周五,杨繁用轻松的语调说出了相当神经质的一句话:“好像有段时间没骂荣嚖了,让我看看你画的怎么样。”看了两眼画后,杨繁便例行惯例似的开了骂腔。

“老师,你能心平气和一点说话吗?”荣嚖突然打断了她。

“什么?”杨繁的火气“唰唰”两下腾了上来,“越学越无赖了是吧,说你一两句就顶嘴?不想画就别画,少在这里磨洋工!”

笔刷扑通一声落入水桶,画板下的矮桌猛然震颤了一下。

荣嚖收了腿站起身,一把撕下画纸揉皱成团,往杨繁身上一掷。

“干什么呢你?!”

“你不是说我‘无赖’吗?我就做给你看啊。”荣嚖也拔高了音量。

杨繁看她的神情不太对劲,又碍于她的身高,一下子止住了奔涌到嗓子前的话语。

教室里的同学纷纷侧目而视,议论声四起。

“我平常也没有得罪你们什么吧?像得了癫狂症一样大骂特骂,真的有把我当作人来看吗?”

杨繁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顿了好久才说:“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荣嚖瘪了下嘴,冷嗤道,“可别是把各方面的坏情绪累积起来通通撒在学生身上,还觉得它合情合理吧?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不想画就别画’,确实,我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撂下这段话朝画室外走去,不等杨繁做出回应,荣嚖瞄准门口旁的垃圾桶,抬脚就是一踹。

嘭!!!

枯静的楼层震响起重物落地之声。

荣嚖来到二楼办公室,无视老师们的目光,径自从纳物盒中拿出手机,安然若素地走了出去。她边向宿舍楼那边走,边拨通电话给胡丽珍简要地说明了情况。

时至傍晚,胡丽珍便赶到了培训机构。她去宿舍劝了荣嚖一阵,见没什么效果,又打电话给皮建晖。后者横眉竖目,反而指责了胡丽珍一番,说她过分惯着荣嚖,才会让她那么嚣张跋扈。

他来到宿舍楼,看到荣嚖正在收东西,便想劝一劝她,“哎你说你,怎么一点良知也没有?杨老师不就是脾气急躁了一点,你至于这样吗?”

荣嚖不理他,继续清理衣柜。于是皮建晖当着她的面训起胡丽珍。

荣嚖无法忍受这头猪口无遮拦地训斥母亲,立即起了怒意:“你给我闭嘴!”

皮建晖皱着眉,惊愕地看着她:“我在说你妈妈,又没说你……”

荣嚖逼视着这个矮矬胖的男人,面色赪红,眸中有泪光闪烁。她哽着声音语调强硬地反问:“你骂我妈不就相当于在骂我?”

空气凝固了片刻。

“爱怎么样怎么样!”皮建晖斜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人。

荣嚖疲倦地呼出一口气。

历史老师说的那句话到底在她身上得到了完整的印证——忍久了自然就爆发了。

回到家中,她把自己锁到房内,仰躺在床上,板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陈旧灯罩,思绪杂芜。那些恶意的细节充斥了她的大脑,滚动式地播放。泪水不一会儿就夺眶而出,头侧传来阵阵刺痛感,喉管也酸疼得厉害。

荣嚖把短袖衬衫扣一一解开,想要散去郁闷和烦躁。她喘着气,胸腹随着呼吸大幅度起伏着,就像被海浪推上岸的投海之人。

等情绪稳定了些,她翻身下床,粗粗拉拉地从行李箱里翻出小熊摆件,接着坐在瓷砖地面上,靠在床边,举起其中的一只吻了吻,接着仔细端详起它。

荣嚖忽地发现,小熊脚底印着一排字:Dammi le

与另一只脚底的文字连起来就是:Dammi le tue esigenze.

她用手机查出了这句话的中文释义:给我你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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