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或者月初的时候,荣嚖的母亲胡丽珍总会向公司请假,专程来到K市看望荣嚖。两人总会徒步到小城的购物中心买点日用品,顺带聊点家常。
这次的月假也不例外。
天色渐晚,两人从商场返程回家,路过露天体育场的时候特地进去逛了逛。很赶巧的是,胡丽珍的一个老熟人也在里面散步,两人碰了面后很快攀谈起来。
荣嚖随意客套了几句就抽身。她漫无目的地闲步在橡胶跑道上,走到最北端的公用健身器械那里,慢慢地跨到了太空漫步机上小幅度荡起身体,提着购物袋的双手仍能保持垂落不动的姿势,随心所欲,稳稳当当。
偶然间,她看到了两抹熟悉的身影。她们都着运动装,薄衣窄裤,一个扎着马尾,一个中短发。两人一攻一守,正练着球。
荣嚖隔近了一点观望,十来分钟后两人暂作休息,荣嚖则躲到树木阴影处继续窥探。
她看到高雁拧开瓶盖将矿泉水递给孟荑岚,还亲昵无比地为她捋了捋搭落至侧脸的头发,后者很自然地接过水来喝。不知道高雁讲了什么样的话,孟荑岚被逗得直发笑。
那笑容是一枝长有利齿的虎刺梅,美,却很伤人。
昨晚聊天时已经说的很坦然了,比赛在即,她约了高雁训练,这是明摆着的要紧事,她们之间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那场比赛。不要多想,不能多想,不许多想……
荣嚖洗脑一般地告诫自己,面前所见之景是合情合理的,但那双手仍不自觉地紧紧捏紧,指甲掐到指腹中,摁出深痕。她胸腔里面似乎有一团气势汹汹的刺猬,布满背部的尖锥倒竖,扎得她胀痛酸涩。
古怪的情绪一下子升腾起来,躁的她想跟谁血搏一场。她本质上不是什么温善的女生,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只想以最武断暴力的方式发泄情绪。
荣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待心绪平定后默然离去。
练完球后,孟荑岚和高雁到街旁小摊前各买了碗凉粉吃。
“还不算太晚,要不来我家玩会儿?”
孟荑岚略作思虑后答应了她的提议。
到了单元楼下面,高雁特意抬头望了眼七楼窗口,见里面亮着灯,便道:“今天不太方便,我妈在家,改天再来玩吧。”
“可是我有一点累,上去稍微坐一会就走,不行吗?”
高雁用力拧出一个笑容:“行吧。等会要是我妈问起你和我的关系,简单一点回答就行。”
“没问题。”
大门一打开,孟荑岚就立即向高雁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她是?”
娘俩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高雁像是有特殊的感应,立马回应:“一个球友,来我们家休息一下,过会就走。”
“打扰了,阿姨。”孟荑岚微微鞠了个躬。
“别那么客气,快进来吧!”
徐萍切了盘脐橙放到了茶几上,掬起还算亲切的笑容坐在孟荑岚身边,查户口似的对其询问了一番,孟荑岚避重就轻地作了答。只听徐萍一声叹息:“小孟的头发真柔顺啊,绸子一样漂亮,不像我女儿和她那帮太妹朋友的发型,短得吓人,有的头皮都要露出来。”
“短发也很好看的。”
“嗐,好什么好,多正的女孩子,跟男生一样的德性,有什么好的。”
“我爱留什么发型,你管得着?真是闲的没话找话说。”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高雁语气不悦道。
“女孩子留什么短发,看了就让人觉得不正常,一点都不好,还不让说了?”
孟荑岚见屋内气氛冷冻,就暂时打消了拿脐橙片的想法。眼前亮澄澄的果肉成了古怪环境里唯一一抹鲜亮的色彩。
“我先洗澡去了。小孟,想找我的话直接莱我房里。”说完她就进了卧室。
巨大的关门声传响,惹得徐萍的肩膀抖了抖,脸色发白,像是吃了一筷子隔夜菜。
高雁的举动肯定让她难堪了。在外人面前不给母亲半点面子,关系是有多恶劣?孟荑岚推测着,悄悄捏起了脐橙片站起身,问呆坐在沙发上的的女人:“阿姨,高雁之前留的是长发吗?”
“对啊,长度跟你的不相上下呢,其实她之前很乖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高中就成这样了。嗐!”感叹完后徐萍就开始细数之前的事,举了很多例子说明高雁是如何从“乖巧”转为“叛逆”,沉溺的语气叫人听了心泛腻渍。
孟荑岚在客厅里踱了一圈,目光扫过墙上的奖状与放置在液晶电视台上的相框,来到徐萍后方,轻轻倚在沙发背上,咬了口果肉,感受甘甜爽口的汁水饱溅口腔。
“高雁是有个哥哥的吧,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他回来?”
“她跟你提过高骏啊,他是男生啊,这么大了在外面没问题的,他性格踏实,我放心。”
孟荑岚的脑海里登时浮现出那张过度浮夸谄媚的笑脸,嘴里的果香似乎在顷刻间消散。“嗯,我见过他,确实跟阿姨说的一样,性格挺不错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徐萍的嘴就像开了闸的大坝,洪水似的溢美之词瞬间从里面奔涌而出。从外貌到性格,从学习到生活,从过去到现在,关于高骏的一切被徐萍如数家珍地吐出口,他好像是一本颇具价值的书,徐萍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眼睛里开了顶级的滤镜,无半点油污斑痕,满眼都是精华翡翠。
其中几句话倒是证实了孟荑岚的猜测——高雁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典型家庭里。
说到成绩的时候,徐萍夸道:“从小到大他都没怎么补过课,成绩还一直不错,脑子很灵光。”说到出游,她又道:“小时候就特别操心,总提醒大人忘记的事。”
当孟荑岚问起高雁,她话里的热情就降了下来,像是猛然想起有人欠债没还——“马马虎虎吧,那丫头以前还算安分。”
“看来您的两个孩子都十分优秀,怪不得您显得这么年轻。”
“哪有,还是老了!”徐萍说着,眼角旁的褶皱活了似的舞动起来。
孟荑岚简短地跟徐萍交代了一声便朝高雁房间走去,连续敲了两下门后,道:“高雁,时间有点晚了,我先回家了。”
稀里糊涂在家里过了两天,又到了上学的时候,约莫两三点的样子,荣嚖来到学校的室内篮球场看比赛。
观赛的学生不少,大约都是高二年级的,也有几个老师在场。
比赛已经开始一段时间,场上气氛紧张激烈,两支队伍得分情况相持不下,很有看头。
荣嚖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上,无甚兴趣地看着赛事。
目前看来,高雁所在的白队领先四分,队里的两个前锋在卡作为蓝队中锋向展的位,快被逼到禁区的时候,向展一个高空传球,精准地传到了孟荑岚的手中,对方带球来到了白队半场区。高雁很快追了上来,两人便开始对峙。
孟荑岚左/倾试探,高雁无所动作,她又向右虚晃,高雁才有了动作,就当高雁以为她要向左进攻、欲紧防左侧时,孟荑岚却果断地一个背转运球,突破到三分线附近,一个后仰投篮,球利落地进了篮筐。
全场爆出欢呼声。
比赛仍进行着。
白队中锋迅速夺了球,朝蓝队半场区跑去。这个中锋动作迅猛又敏捷,老练地破开了蓝方防线,正当其打算跃步投篮,向展及时赶到,挡下了球。
攻守再度扭转,篮落地,众人倾,最终辗转至党格辉手中。
他跑向对方领地,被白队两人包抄夹击,于是球又被传给前锋队员。稍远的孟荑岚看准形势,立即跑到得分区,随时准备接球,而高雁看破其意图,跑去阻截,白队后卫配合着她从另一个方位围了上去。蓝方后卫见状,立即前去牵制。
这么一来,几个重要的领域被四个后卫分割占据。
前锋将球成功传给孟荑岚。于是,再次回到孟荑岚和高雁两人面对面较量的时刻。
这次高雁没有被孟荑岚迷惑性的试探给骗住,牢牢地将其防守住。
当孟荑岚跳起来做出投球动作,高雁立马跳起来拦截,不料孟荑岚并未将球投出,而是在落地的那一刹那,以风驰电掣之势传给了离篮筐更近的队友,队友配合默契,很稳地进了球。
蓝队又得一分。双方打为平手。
此时,口哨声响起,休息时间到。队友们纷纷和孟荑岚击掌,喜笑颜开地赞扬她。
荣嚖的目光追随着孟荑岚,看着她在一片喝彩声中来到休息区,等候在那里的代清媛给孟荑岚递来水和毛巾,还顺带揉肩按背、整理头发,表现得亲密无比。
几个女生组队围到孟荑岚的身前,语气激动地邀请她拍张合照。孟荑岚答应着,视线却瞥向了观众台。荣嚖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便伸出左手翘起大拇指,摆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但仍然心存怀疑——那双眼睛,似乎看着自己,又似乎看向了别人。
视线很快就转移。孟荑岚温柔地回应着女生们的热情问话。
眼下的情景令荣嚖落寞无比。在这种欢闹的场合,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场比赛后,孟荑岚必定会在高二学生群中“出名”,赢得更多人的钦慕,而她那“不受累的同时继续跻身社交圈中观察他们”的想法,则有了更大的实现可能性。
一种被欺骗的无助感袭了上来。荣嚖不太敢相信孟荑岚是和自己一样实质上是“旁观者”了,她看上去完全沉浸在了被人关注的喜悦中,那种笑容明丽得令人烦闷。
若这种笑容还不属实,那么“伪装”这项特殊技能肯定被她熟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荣嚖一人坐在观众台上,看到比赛快结束时默默离开了球场。局势已经明朗,蓝队稳操胜券,没了悬念,便彻底无心观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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