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热闹很新鲜,不是村里经年不变的几个泼妇骂街,一向不爱看热闹的祁年年今天看得很满足。
不过最让他高兴的是,春来、长顺他们走后,三奶奶把其他人都赶走了,只叫他留下,和王保山一起,去西屋帮忙往墙上贴报纸。
王家的房子虽然好,可西屋长年不住人,墙上的赤泥很多地方都粉了,时不时掉末,对柿林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个事,他们的泥坯墙时间久了,都是大块掉土,一点粉末算什么。
可三奶奶一直生活在条件比较好的王家,人就相对要讲究很多,更何况这个房子是要给傅安欣住的,三奶奶说,其他地方掉就掉了,放床的那一块不能,女孩子睡觉梳妆的地方,一定要干干净净。
可老太太觉得傅安欣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女孩子住的地方,让春来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干点洒扫的粗活还行,帮忙收拾卧室不合适,而她年纪大了,腰也不好,帮不上忙,保山、年年这样的小孩子正好,不会惹来闲话。
祁年年干得很开心。
保山比他大两岁,也是个脑袋瓜聪明、手脚麻利的主,而且乡下的孩子,平时在家里什么都得干,做活就很有成色,两个人配合着傅安欣,不到一个钟头,报纸就贴好了,平平整整,错落有致,边缘整齐。
把油了红漆、在祁年年眼里十分漂亮的床推过去放好,那个角落看起来干净、温暖、漂亮。
傅安欣高兴地打开皮箱。
祁年年以为她要拿铺盖,正想着自己家的床都是田素秋和风调铺的,自己不会铺怎么办,却发现傅安欣拿出了两个毛巾包着的东西。
他和同样好奇的王保山交换了一个眼神:啥?恁好的毛巾,她拿着包东西?
傅安欣把毛巾包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镜子,一个镶嵌在粉红色椭圆形雕花木制框里的镜子。
祁年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精致的东西,眼睛一下睁得圆溜溜的,王保山也被镜子惊讶到了,问:“安欣姐,这是你的,镜儿?”
傅安欣点头:“嗯,家里好多东西都给砸了,没想到这个镜子居然好好的,连个裂纹都没有。”
祁年年觉得这句话好、好、好吓人,但他没问,他听刘保国他妈说过,祁长寿曾被一队几个积极分子按在打碎的罐头瓶子上批/斗过,他家没被砸,是因为没有值得砸的东西。
傅安欣打开第二个毛巾包,脸上的表情变得特别温柔。
她用毛巾细细地把相框擦了一遍,才端端正正放在最靠近床的桌边,然后,对着相框双手合十。
祁年年发现,傅安欣虽然嘴角翘着,看起来在笑,眼泪却在打转。
祁年年紧张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差点坐到床上,他看到傅安欣仰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王保山也看到傅安欣哭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安欣……姐,地,地有点干,光起尘,屋就该腌臜了,我去端点水潲潲。”
“哦,好,呵呵,谢谢!”傅安欣装作看窗外,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王保山飞跑出去。
祁年年被傅安欣挡在床边,不好走掉,他装出惊喜又专注的样子,看着相框里的照片说:“这,这是您那儿的……照相馆?这个,这个景致真好看,跟真的样,俺这儿的照相馆就一个亭子,还一看就是假的。”
他嘴里说着风景,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上面的少年。
照片上有四个人,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坐在深红色的高背靠椅上,女人梳着卷曲的精致短发,穿着可体的浅色旗袍,身形纤细隽永,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男人带细框眼镜,一身浅灰色西装,衬衣雪白,神情坚定而和煦。
右边的女孩子,也就是傅安欣,一手扶着男人身后的椅背,一手拈着连衣裙的裙摆,快乐而骄傲。
左边的少年,手扶旗袍女子身后的椅背,头略略向左歪,神色淡淡,右腿微微曲起,右脚随意地搭在左脚上,姿势有点过于随意,感觉却挺拔自信、安逸自在。
祁年年看傅安欣收拾好脸上的情绪了,问:“这是您……爸爸……妈妈,跟,您,兄弟?”
平时都是喊伯、妈,跟傅安欣这样说普通话的人交谈,他咋说都不得劲,尤其是说称谓时,别扭的不行。
“哦……”傅安欣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迅速点头,“对,我,爸妈,弟弟。”
“您,您,爸妈,看着,可,可,可像电影里,可有,就是,可像科学家。”祁年年没话找话,心里急切地盼着王保山赶紧回来。
“呃,他们,他们原来是……哦,那,他过来了,咱,咱们让开点,让他,保山,洒水。”傅安欣好像也很紧张,窗外端着脸盆回来的王保山救了两个人。
祁年年偷偷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往外跑:“中,报纸贴好了,我正好也该回家了,要不俺妈该打我了。”
他跳到门外,王保山正好到门口:“年年,你回去咧?”
祁年年说着话,不停脚地跑向大门口:“嗯,你帮您姐干活吧,我得赶紧回家剥蜀黍,俺家的面快吃完了。”
一口气冲到自家门口,祁年年扶着沟沿上的洋槐树舒了口气:“喔,可回来了。”
傅安欣哭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那么幸福的城里人,穿的那么好,虽然下乡了,可住在王家那么好的房子里,不用担心下雨、下雪房子漏,为啥还会哭呢?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祁年年回到家。
田素秋已经回来了,正站在灶台边,手里拆着一件褪色的红花黑底棉袄,嘴里指导着雨顺蒸红薯面窝窝。
红薯面特别粘,雨顺两只手给糊满了,捏出的窝窝怎么都弄不光滑,还不圆,放在蒸笼上,毛毛扎扎,歪七扭八,祁年年看得一阵恶寒。
不过他没有提意见。
这种窝窝蒸熟后不直接吃,而是要挤成细细的圆面条再煮一遍,拌了臊子才能吃,通常是拌黄白菜,浇蒜汁,味道很不怎么样,但比把红薯面和成硬块直接擦成很粗很软的面条拌黄白菜好吃的多,后者是祁年年最不喜欢的饭食之一,几乎可以和炒白萝卜并列。
黄白菜已经切成丝,在案板上垒成一堆,祁年年过去捏了一根扔进嘴里,问田素秋:“妈,你这棉袄好好的,拆了干啥?”
田素秋说:“天可快就暖和,穿不着棉袄了,我拆了给好运改俩小棉袄,再做件夹袄,孩儿再有五六天就满月了,能抱着出去见见日头了,还没衣裳咧。”
祁好运从生下来起,一直都是用小褥子包着,祁年年以为月子娃都必须这样包,这会儿才知道,是家里没布和棉花给她做衣裳。
他说:“妈,你别拆你的棉袄,拆我的,我是男的,不怕冷。”
他说着就去解布衫的扣子,想脱棉袄。
“不敢孩儿,”田素秋提高了声音,“我这儿坐月子,不咋出门,搁屋里不冷,你天天得去学,上课坐着不能动,不穿棉袄可不中。再说了,我还有身上这件能穿,你的拆了,要是再下雪,你就干梆叫冻?”
雨顺手忙脚乱中也插嘴劝弟弟:“孩儿,咋也不能拆你的衣裳,我跟咱姐衣裳比你多,真不中也是拆俺俩的。”
祁年年看田素秋几下就拆完了前襟,扯开布露出里面的棉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闷闷地说了声“哦”,跳上煤火台开始剥蜀黍。
棉袄拆完,田素秋舀了盆水清洗做面的花布,做里的白粗布已经有点化了,经不住再用水洗,更不可能再做成衣裳,可以抿袼褙做鞋子用。
她发现祁年年偷偷看了她好几回,就问:“年年,你有啥事孩儿?”
祁年年有点不好意思,回答得就不太利索:“没。”
“没才怪,”田素秋看着儿子那根本不会藏心事的小脸笑,“有啥给妈说说呗,还是,你不想叫您雨顺姐听?”
雨顺刚好把盆里的面全给捏完,正艰难地搓手上黏着的面,闻言惊奇地抬头看祁年年。
“没,不是。”祁年年赶紧声明,“我,我就是觉得,觉得你肯定不愿意,不敢说。”
田素秋正好摆完了一遍布,端着盆把水泼到门外,笑着说:“你不说咋知我愿不愿意?”
祁年年看着房顶想了想说:“你要是不愿意,不能打我。”
田素秋往盆里舀着水说:“不打,说吧。”
祁年年鼓起勇气,说话还是有点底气不足:“就,就是俺哥那个绿裤子,军绿裤子,要是穿烂,你直接给我改成裤子中不中?”
“嗯?”田素秋没听明白,疑惑第看祁年年。
祁年年破罐子破摔,暂停剥蜀黍,坐直了看着田素秋:“我可待见俺哥那个军绿裤子,等俺哥穿烂了,你别先给俺大姐或二姐改,等她们穿烂了再给我改,直接改改叫我穿中不中?”
田素秋笑了起来:“你个小鳖儿,您哥就那一条好裤子,成天都舍不得穿,你就搁这儿惦记着叫那裤子早点烂了?”
祁年年赶紧说:“我没,我是说的‘要是’,‘等’,等俺哥穿烂了,再给我改,俺哥就是再爱惜,那裤子也总会烂吧?你说是不是姐?”
雨顺点头:“就是,再爱惜,早晚也会穿烂。”
田素秋问:“你就恁待见那个绿裤子?”
祁年年狂点头:“嗯,可待见可待见。”
他以前确实就很待见那条军绿裤子,不光颜色好看,还是买的洋布,不褪色,也很平展,不像他们经常穿的粗布,只要蹲一次,膝盖那里就鼓个大包,裤腿就皱巴巴的,而且黑蓝粗布还褪色很快,穿不了几回,就变得灰不拉几。
以前祁年年就有点别扭裤子鼓包,但只是在每次裤子洗干净后第一次穿的时候,偶然会有那么一次,还只有一点点,原因还不是鼓包会显得自己不好看,他根本没想过好看不好看这事,他就是莫名地不喜欢那个包。
但今天傅安欣身上清爽顺直的裤子太好看了,祁年年再看自己灰扑扑皱巴巴的裤子,就觉得比较难看,等看到照片上那个少年,他觉得自己不但难看,还很窝囊。
他第一次知道,干净、得体,是那么让人高兴的事,他也想让自己成那个样子。
田素秋说:“可是,您哥个儿高,到时候把屁股、裤腿上墨蓝的地方剪掉,剩的布如果給你做,做两条不够,做一条布会多出来点,,可那一点再做啥都不够,太可惜了。”
祁年年不开心,他撅着嘴不说话了。
雨顺小心地把大大的锅盖给盖上,松了口气说:“妈,没事,到时候你就给年年做吧,多出来的布,给年年当鞋面,肯定够做好几双鞋。”
祁年年看雨顺:“姐,你不想要那条绿裤子?”
他刚才之所以不好意思,就是因为他觉得两个姐姐肯定早就等着那条军绿裤子了。
雨顺摇头,拿起一骨朵蒜剥:“我等更好的。咱伯回来了,还能挣现钱,等过几年咱家欠队里的工分还严,咱伯的钱不用都交给生产队了,我叫咱伯给我撕块花布,做个裙子。”
她有点害羞地看看祁年年,又看看田素秋:“我,我可待见电影里城市小妮儿穿的裙子。”
田素秋怔了怔,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然后笑着说:“中,等您伯有钱了,我给您姐您俩一人做一个花裙子。”
雨顺眉开眼笑:“哈哈哈哈,年年,你穿军绿裤子,我跟咱姐穿花裙子,你是孩儿,不能穿花裙子哦。”
祁年年想了想风调和雨顺穿上照片里傅安欣那条碎花裙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穿上挺直干净的军绿裤子的模样,心里像春天的西岗,沟沟坎坎都是随风摇曳的花,他高兴地说:“中,要是到时候咱伯咱妈不给您做裙子,等我长大,我给您做,做可多可多。”
雨顺更高兴了,捣着算唱起了“公社是根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祁年年扯起嗓子跟着她唱,惊醒了床上的祁好运,小丫头用嘹亮的哭声,和哥哥姐姐来了首快乐的三重唱。
写完几千字,眼睛看不清了,明天捉虫修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祁年年的第一个理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