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荣六十八年,九月十二日。
朝堂之上,众臣纷议。
百官之首沈相出列,“臣以为,清河公主荣明月为联姻西越的最佳人选。”
帝王蹙眉,默然未语。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愿陛下决断,以清河公主和亲西越。”众臣齐跪,声震大殿。
“此事容后再议。”帝王双目微闭,满脸倦容。
“陛下糊涂啊。陛下多年独宠柔贵妃,放纵柔贵妃之子宸王,娇惯柔贵妃之女清河公主。如今,又想替公主推脱联姻之事,不顾大荣与西越交好之谊,臣愿一死,以唤陛下明心。”沈相大喝,转身向大殿上的雕花红柱撞去,幸而被侍卫拦下。
君臣僵持,默了许久。
帝王抚了抚额角,“朕乏了,退朝吧。”
帝王转身离开后,一众大臣跪于金銮殿前,不肯离开,直到宫门落钥,侍卫便匆匆来报。
“放肆,他们反了不成,他们这是在威逼朕吗?”帝王拍桌大怒,一把将桌面上的纸笔拂了下去,“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
惊得满屋子的宫女、太监赶忙下跪,惶恐不已,“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一连几日都是这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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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入夜,晚风袭来,发根已见斑白的帝王站在莲池边,久久未离开……
“小方子”,帝王开口叫道身旁的太监,“如今,适龄待嫁的公主便只有月儿一人,朕该如何啊?”
“摆驾蒹葭宫。”还没等到回答,帝王便又开口说到,好似原本就不准备要一个答案似的……
待到蒹葭宫的门前,便见着满院的樱花,一名约莫四十岁的女子正在院中作画,宫女在一旁掌着宫灯。
帝王愣了许久,就这样看着女子一举一动。女子着了一身淡绿色的便服,裙摆微撒、衣诀飘飘,微风撩起女子的发丝,发髻上的流苏随着她手中的动作轻轻晃动……侧脸在月光下皎洁而又柔和……
“柔儿,莫要夜里作画,会伤了眼。”帝王语气柔和,带着浅浅的笑意向女子走去。
女子抬起头来,便见一双水波粼粼的明目,红唇嫣然,走向前来,拉住了帝王的手朝屋里走去,“晚风凉,进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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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在殿里的小几前,女子摆弄着茶具,煮着茶汤,男子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陛下尝尝臣妾煮的茶?”女子将瓷白色的茶杯举到帝王眼前。
帝王接过茶杯,送至嘴边,却又放下,终是开了口“柔儿,你有想过月儿未来的夫婿是什么模样吗?”
“臣妾自然想过,可是臣妾知道,月儿贵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受万民朝拜,她享受了这一切,就该为大荣做出牺牲。她的姻缘自是要听从陛下的旨意。”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淡淡的说到。
帝王未发一语,轻轻的搂住身旁的女子,指尖覆上了她的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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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堂上,又是一番争论。
帝王松口:“罢了,替公主备好嫁妆吧,莫让公主失了颜面。”
众臣言:“陛下英明。”
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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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荣六十九年,二月十八日。
西越派遣使者迎娶公主。
迎亲队伍出了城门,一路西行。
夕阳西下,车马停歇,在近眼的客栈落了脚。
入夜,万物入眠。唯春日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吹起床前帷幔,也吹醒浅眠之人。
醒来的荣明月赤着双足,莲步轻移,到了窗前,朱唇微张,“嬷嬷,取了樱花酿来。”
嬷嬷拿过酒酿,立在玄关处,瞧见窗前的人儿。眉目清雅,琼鼻挺立,菱唇潋滟,一头青丝如泼墨,随意的披散在纤细的后背,粉黛未施,铅尘洗去,可惜那化不去的哀愁乱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老妇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走到女子身边,一手将酒酿呈上,一边担忧的说到:“公主,夜里凉,老奴让人将这酒酿温一温吧!”
荣明月勾唇浅笑,灿若桃李,仿佛让这微凉的春夜都染上了丝丝暖意,“嬷嬷,夜深了,想必都歇息了,就不劳烦了。”
“那公主记得少饮些。”老妇人仍不放心的又叮咛了几句。
明月微微点了点头,“嬷嬷也去歇着吧,不用守着我。”
“那老奴告退。”老妇人满脸担忧的退了出去。
酒香弥散,醉了饮者,回忆纷沓而至。
大荣六十三年初,宫宴之日。
荣明月觉得烦闷,刚出了大殿,便看着男子一袭青衣、满目含笑的向她走来。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翩翩公子呢,荣明月想着,张口说到:“便是再如何装得翩翩公子,也是本性难掩。”
话音刚落,男子便到了她面前,“不过初见时玩笑一句,不料竟被公主记了多年。”
荣明月转过脸去,冷嘲到:“你骆国公独子骆青峰还怕被人惦记?”
骆青峰不答,突然向前,附在她耳旁,“公主一向脾性温和,少与争辩,怎么一见了我便恼羞成怒,莫不是……”
男子的气息温热湿润,在她耳畔萦绕。
“别胡说。”她红了脸,步履匆匆的离开。
晚风燥热,将骆青峰最后一句话吹进了她的脑海,“月儿,你可晓得什么是一见倾心?”
荣明月确实不知道什么是一见倾心,她只知道有的人随着时光流逝,渐渐融入骨髓,无法割舍。他于她而言便是这般,只是他并不知晓。
那些他曾给过的温柔,她都还记得……
他曾在大雪之日赶到宫门前,等她见到他的时候几乎已经变成了雪人,却把厚厚的披风用来包裹食篮中她最爱的樱花烙……
他曾不顾国公嫡子身份,千方百计跟随京中最著盛名的木匠学习木工,只为亲手为她做一支樱花簪子……
“回忆总归是那么美好啊,可惜啊…”荣明月倚着手臂,坐在床前的木桌前,轻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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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晚风轻轻地抚摸着女子美丽精致的脸庞,缕缕青丝随风起舞。
月光下,一袭青衣的男子,不知何时靠在了门槛边。只见男子,轮廓冷冽、棱角分明,英武的眉目含着的却是温柔的目光,贪婪地看着女子姣好的面容。
荣明月也觉察到有一束极具攻击力的目光在瞧着她,仿佛是要把她刺穿了一般。
女子懒懒地抬起了头,双颊微红、双眼迷离,用葱白的手指点了点门口的男子,“咦,是骆青峰诶。”
听到她醉酒后软软糯糯的声音,骆青峰忍不住生出了逗逗她的心思,露出一脸的痞笑,“两年未见,公主定是想念极了我?”
而荣明月仿佛没听见这般无赖的话似的,自顾自的拿起小巧的酒杯,又饮了一口,用带着酒意的、湿漉漉的美目一瞬不瞬的瞧着眼前这俊俏的男子。
骆青峰从未见过她醉酒时的模样,一时觉着甚是新奇。作为大荣公主,她一向都是清高自持的,时刻都在意着自己的言行,且她于他讲过最多的话语便是一句,“骆青峰,你放肆!”
女子忽得起身,或是因饮了酒的缘故,脑袋晕晕乎乎的,身子也晃了晃,吓得骆青峰赶忙上前了几步,见着她自个立稳了,才松了口气。
骆青峰就看着她,这般一步步的向自己走来,立在了自己面前。
醉酒中的女子丝毫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胆胆怯怯地伸出手来戳了戳男子的俊脸,“咦?真的有一个骆青峰站在我面前呐。”却又即刻摇了摇头,“嗯…不是他,他应还在边关驻守。是梦,然这梦也太真了吧!”
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言……
荣明月正在沉浸在浓郁的酒意中,更是觉得这是一场梦,自是淡然。但骆青峰已有脸红的迹象,毕竟被自己心仪之人这般瞧着。
“月儿……”
“嘘……”荣明月将手指轻轻的靠在骆青峰的唇边。
许是夜里的风凉,而荣明月又身着单衣,指尖冰凉,而骆青峰唇瓣微热,这霎那间的触感使得男子的面色又红了些许。
荣明月突然闭着双眸吻了上去,瞧着女子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自己眼前扑闪,骆青峰大脑一片空白,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直到女子退开,骆青峰整个人还僵直在哪儿。
“呀!梦中的人儿也会脸红呢!”荣明月又想伸手去够一够男子的面容。
这次,骆青峰轻轻的握住了女子的皓腕,“月儿,别闹。”无奈的目光中又带着令人沉沦的宠溺。
说罢,也松开了自己放在女子皓腕上的手掌。
抬手理了理女子被晚风吹得稍稍凌乱的鬓角,“月儿,把手给我,我带你回盛京看樱花。”
“好。”女子未曾犹豫便应到,乖乖巧巧的拉着他的手。
骆青峰一把揽着她纤细的腰肢,施展着轻功,稳稳的落了马背上。
两人不远处跟着骆青峰的心腹以及意要荣明月一同陪嫁至西越的嬷嬷和两名贴身婢女。
一行人朝着帝京的方向奔去,而他们身后的客栈火光冲天……
许是因为彻夜饮酒的缘故,荣明月竟不知何时入了眠。
荣明月做梦了……
梦中,她又忆起了与骆青峰初见时的光景……
那年早春时节,春意来得晚,蒹葭宫的樱花还未绽放。
听宫人们说,郊外的雨寂山因着气候稍暖的缘故,山顶的樱花已是最烂漫的模样了。又说不少达官贵人都去瞧过了那美景了,回京皆是赞叹不已。
荣明月自小便爱极了这漫天飞舞的樱花,便也生出了去瞧瞧的心思。央求了母妃多时,才准了她出宫前去。
想着嬷嬷上了年纪,便带着贴身的两个宫女一同前去,一个唤作铃兰,一个唤作铃玉。
那时荣明月年纪尚小,过几月才到十一,两名宫女与她同岁,是从小和她一同长大的。
待一行人到山脚时,荣明月打发了一同前来的侍卫们,觉得这般好的天气,赏花之余还应爬山踏青。
荣明月一向深得帝王的宠爱,虽说是小小年纪但已极有主见,侍卫们也只好在山脚下稍作等待,只留下两名婢女随她一道。
待见到那满山的樱花时,更是觉得这一趟来得值得。
俏丽的樱花一簇一簇的绽放着,满树烂漫,如云似霞。随着早春的微风,飘飘扬扬的散落,落在了那刚冒出嫩芽的草地上,层层叠叠,交相呼应,甚是好看……
小小的荣明月就站在一颗开得极盛的樱花树下,也是人极少的一处。
她今日的穿着,和这满目的美景也十分相衬。月白色的上衫,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绣着几支刚冒芽的嫩叶,同色的罗裙上面绣着大片大片的樱花,披着一件浅绿色的披风。精巧的耳饰也是花瓣的模样,头上只插了支翠绿的凤头簪,半束的青丝飘飘扬扬。
好似从画中走出的人儿一般……
男子清冽低哑的嗓音迎面而来,打破了这画一般的美好宁静,“这是哪儿来的俏佳人啊!是在这儿等我带你回府吗?”
荣明月轻阖的双眼缓缓睁开,目光清冷的瞧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若是仅看相貌倒也是难得一见的翩翩公子,可是这话语也着实放浪,抬脚便欲离开。
只见男子死性不改的跟了上来,带着一脸坏坏的痞笑,却丝毫不减他的俊俏。
铃兰见有人这般唐突了自己主子,气得小脸通红,“哪儿来的登徒子,竟敢对清河公主如此无理,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罢,一手护着荣明月,便急急下山。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清河公主。来日骆国公府小公爷骆青峰必定以百里红妆相娶。”男子站在原地朝三人的背影大吼。
一向沉稳的铃玉也不由瞪大了眼,而铃兰更是忍不住滑了一脚,差点就给摔了。唯独荣明月只是微微皱眉,脸上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未曾听见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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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初阳柔柔的透过蒹葭宫的小窗,照在荣明月的侧脸上,惺忪的人悠悠转醒。
荣明月缓缓坐起来,夜里的宿醉闹得她有些头痛,缓了好一会看清此处乃是辉丽堂皇的宫殿模样。
忽而忆起,昨夜,和亲途中,她将手交给了骆青峰,不问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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