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林凇放倒杨信方的时候,天上响起了阵阵闷雷。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刹那间照亮落地窗,也照亮林凇冷漠至极的侧脸。
桌上摊着一本所谓的“大道之书”,还有两个玻璃杯:
一杯已经被喝空,另一杯还留有一半的白色饮品。
空杯里的饮品被杨信方喝完了,而那杯还剩一半的,是林凇的。但事实上,在杨信方的计划里,自己喝光的那杯才应该属于林凇。
林凇跟着杨信方走进这间高级套房时,乖顺的表现让杨信方在门口就把持不住。
清风宽袖、授人神法的大师一把搂过清隽的少年:
“好孩子,好孩子!”
听言语,像是熟识的长辈正在关爱小辈;实际上,黄牙臭嘴已经凑近林凇的脖子,像狗一样地乱闻乱嗅。
林凇强颜欢笑,故作单纯,进房后天真地问起杨信方“什么是真谛?”
想到煮熟的鸭子飞不走,杨信方道貌岸然地带着林凇到桌边坐下,还真的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有模有样地为他讲授自己的奇法。
没讲一会儿,又从套房配备的小厨房里端出早已准备好的两杯饮品。
说是牛奶,但明显不对劲。林凇心里清楚,可杨信方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
他要看着林凇喝。
林凇只能拿起玻璃杯喝下一口,抬头,微笑,换上愉悦的语调:“谢谢杨师傅。”
装模作样,恶心之极。林凇移开视线,放慢呼吸,以此缓解从胃里传来的阵阵疼痛。
李叔什么时候行动?
他深眸低垂,眼皮隔绝心底的计谋。果然,没一会儿,杨信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听完对面几句,转身往套房外间走去。
“凇儿啊,我马上回来。”
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林凇冷下脸,在杨信方出去之后立刻调换了桌上的两杯饮品。
以防万一,他从没喝过的那杯里倒回一些在自己刚才喝过的那杯中。
倒完没多久杨信方就回来了。
他急不可耐。
林凇对于这通电话的时长也早有预料——电话是李勋设计打的。
于是,他又开始了天真烂漫式的表演,先自己喝上一口,又邀大师喝一口,终于哄着杨信方喝完了那杯饮料。
......
真是恶心啊。
真是恶心。
好想吐。
林凇盯着瘫倒在地毯上的杨信方,止不住心里的那股气,用球鞋踢了踢他那锃光瓦亮的秃头。
你也恶心。他想着自己刚才那番拙劣低俗的表演,打心底里嫌弃,胃里的疼痛感变得更加强烈。
你竟然沦落到这副姿态。
好想吐。
他原本已经做好硬碰硬的准备,让李勋帮忙打电话也只是冒险赌一把,能起作用最好,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就用自己的拳头来应对。
没想到牛奶、电话、通话时长……一切凑得刚好,效果竟意外地不错。
林凇最后又踢一脚杨信方,然后打开房门,快速下楼。
他本想直接去找在酒店门口守候的李勋,却不想,在大厅里扫到了杨信方的几个门徒。
大师身边总会环绕着一众信奉他的门徒,林凇认出,其中几个是杨信方的心腹。他们清楚地知道杨信方带他上楼是为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时间点,林凇绝不应该独自下楼。
林凇当即掉头,决定从酒店偏门离开,结果在拐过一楼厕所时,与迎面而来的一人相撞。
“抱歉。”林凇道歉即走。
对方抬头,愣住,喃喃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林凇当下心中一凛。
不好,是杨信方的人!
不等对方反应,他撒腿就跑。跑出没几步,身后的人也已经反应回来,大声呼叫着后面的同伴。
林凇回头,远远看见杨信方的门徒们正朝他追来,另外几个则进电梯去查看杨信方的情况。
他还瞥见酒店门口的李勋也在往自己的方向跑来,可是他来不及和李勋解释。
疯狂跑出几条街,林凇凭着以前和张哲南到处闲逛的模糊记忆,拐进一条小弄堂。
天下起了雷雨,雨势越来越大,如掀盆般泼下。不过几秒,整个世界已潮湿一片。
林凇跑得喉咙出现淡淡血腥味。
已经感觉不到胃部的疼痛,他想应该是疼麻了,而比这更糟糕的是,他发觉自己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初,他以为是雨下太大的缘故,躲进一个大型垃圾桶背后,他撩起湿透的衣摆擦了擦脸,等抹干净眼周的雨水,才发现和雨无关。
他的头逐渐变得昏沉,四肢开始虚软无力。
是那一口白色饮品的缘故。
也是,杨信方喝完一整杯没过多久就倒下了,他虽说只喝了一口,可刚才的奋力奔跑加速了全身血液的流动。
咬牙掏出裤袋里的手机,思来想去,他拨通张哲南的电话。
“喂,阿南,是我。”
来不及和张哲南多解释,他告诉好友自己在“我们小时候常玩捉迷藏的那条巷子里”,随后手腕失力,整个人滑靠在垃圾桶旁边。
可慢慢地,他连垃圾桶也靠不住了,只得整个人躺倒在地上。
好久没有这样躺地上了,上回是什么时候?哦,是车祸那天。
林凇仰面朝天,雨水打在脸上,没有痛,只有冷。
他艰难地闭上双眼。
已经过去两年了。
两年,两年过得好快啊……是他害得母亲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所以被父亲叫来做这些事,也是他应该承受的......不是么,罪人哪有反驳和拒绝的资格呢?
“林凇,不要任性。”
这句话如同枷锁一般,用在他身上特别奏效。
他想自己已经变成巴浦洛夫的那条狗。
对不起,都是他的错。
可是......林凇回想起套房里杨信方那张丑陋的嘴脸,那杯味道一言难尽的饮料......回想起这两年来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那尖锐如针一样扎眼的闪光灯......回想起毫无生气沉闷昏暗的家,亲人们那失望至极的眼神......回想起周身窃窃的私语,同龄人有意无意的议论...…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伴随着冰冷的雨水,混进湿凉的地面。意识到是什么之后,林凇抬手捂住了双眼。
胸腔开始上下起伏,稀碎的啜泣声从紧咬的嘴唇里溢出。
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难过。
.
林凇趴在梁烠肩上,没有眼泪,只有颓丧。
“我只记得昏过去之前有人跑向我,大概是阿南吧。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了,我爸没过来,来的是李叔。”
“你这李叔听起来像是个好人。”梁烠替林凇顺着背,由他把下巴搁在自己颈边。
“嗯。”林凇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我不是杨信方的关门弟子,我只是关起门踢过他。”
梁烠眼神温柔,拍拍林凇的背:“那你很厉害哦。”
“那晚之后,李叔因为我的事和我爸大吵一架,两人冷战好几个月。不过我爸后来再也没有带我出席过任何公共场合,也不再安排我做一些事。”
林凇的烧还没全退,身体上下热乎乎的。
生病的人总是要脆弱一点的,他环起双臂,抱着梁烠:“后面一年,我爸和君姨在一起了……再后来,林锦出生了。其实我爸和君姨没有结婚……只要我妈没苏醒,我爸就离不了。
“所以,林锦其实是私生子……是不是很荒谬?为了补偿君姨,我爸同意在她的姓前冠上自己的姓,因此在罗安林的相关报道里,君姨都被称作‘林郑媛君’。明眼人都能感觉出我爸的敷衍和企图,只有君姨愿意这样毫无怨言地跟着他。
“你看,我爸就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梁烠抱着热乎乎的林凇,不想接任何有关林父的话题。
抬手贴贴林凇后脖颈,他问道:“那你后来呢?”
“我后来去读大学了,毕业之后进了密勤部,慢慢地也减少了和我爸的联系。尽管我们现在都在环形大楼,但基本上两三个月才碰面一次,大部分都是他叫我回去吃饭还有和我一起去看我妈。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爸多少还是有点在意我和我妈的吧,否则他为什么每年付着昂贵的住院费把我妈安置在半山疗养院?”
据他所知,半山疗养院是整个罗安林最好的疗养院,一年的费用高到非普通家庭所能承担。
梁烠还是没有接话,抱着林凇像哄孩子一样轻晃。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把林凇当小孩儿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梁烠说道。
“其实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那晚你躺在雨里,第一个发现你的并不是张哲南,而是我。”
…… !
林凇震惊地松开手,不可思议地端详梁烠的脸,企图找出一丝破绽:
“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编故事,我真的没事的,梁烠。”
梁烠无奈又宠溺地笑出声,却发现林凇依然一脸不相信,于是调整好表情,认真说道:
“那天是不是星期六?我跟朋友来罗安林兼职,因为错过了著克的最后入区时间,所以打算在罗安林过一晚。”
童伽竹提议去体验一把罗安林区最高端的电竞馆,梁烠被气笑:“你有没有搞错,就那个价格,我们今天一天的兼职等于白干。”
“别担心呀!我有钱,我妈偷偷给我塞零花钱了。”童伽竹拿出一张白金卡在指尖来回翻动,他也是著克有名的少爷,最近因为逃学旷课,被学校叫了家长。童父一气之下狠揍他一顿,并要求他跟在梁烠身后来打工。
架不住童伽竹的软磨硬泡,两人最终还是去了高级电竞馆。童伽竹一进去就玩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梁烠在玩过几把兴致缺缺,于是起身往外走:
“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回来。”
“去吧去吧!”童伽竹头也不抬地挥手,“看上什么东西随便买,算我的”。
梁烠嘴里噙笑,摇头走出电竞馆。
没什么目的,就是随便走走。白天打工感受不了,趁着现在有时间,他打算逛一逛罗安林区的大街小巷。
想起林凇,不知现在的他过得怎么样,就在不久前他还从新闻里看到了有关他的画面,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梁烠却非常熟悉。
对于林凇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
如此想着,他走出几条街,开始下雷雨。想着不能辜负童伽竹的一片好意,于是梁烠走进便利店买了把雨伞。
黑色雨伞撑在手里,他拐进一条小巷,脑中又浮现出某一次的报纸上,林凇跟在林父身后,撑了一把透明的直柄伞。
啊,林凇,林凇……
要不怎么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呢?他正这么想着,就发现在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躺了一个人。
走近一看,正是林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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