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雨凉失眠了。

他有点扛不住狄松燃如此真诚的客气。

尤其是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时，翘起来仿佛月牙儿似的唇，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忽然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网子，将池雨凉蒙头兜住，用最明亮的光打在身上，让他有点飘忽忽的，无所遁逃。

不是讨厌，反倒是淡淡的羞耻，还有在接近与逃避间的犹豫。

他辗转反侧，忍不住摁开台灯，打开电子笔记本。

今天是失忆第二天，笔记本上刷新出新的一页手写字迹，是自己的。

“我是凉，和我一起住的人叫炎。如同我的名字，我们一起见识过世态炎凉。

“我靠着数独比赛的奖金度日，他在外面上班，有时回来得早，有时回来得晚。

“他闯进我的生活，成为我的恋人。

“生活悄然改变。”

恋人？想想也是，成双成对的生活用品相当明显地展示了两个人亲密无间的关系。

今天的日记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好在是比昨天的两串数字更有人情味儿。

数独比赛，看着那么多证书奖杯，这篇日记确实是自己写的吧。

那么叫“炎”的家伙究竟是谁，他如今又去了哪里，莫非是对自己始乱终弃？

而且，恋人……自己这个宅样真的会有人容忍？

世态炎凉又是什么，但这个名字，或许代表了红与蓝的标记……

几乎虚无的脑子经不起竭尽全力的压榨，猝然迸发疼痛，他禁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电子笔记本咕咚一声摔落在地。

“池先生……你怎么了？”

外面忽然传来狄松燃的声音。

不小心惊醒他了啊……池雨凉连忙下床把笔记本捡起来，这才发现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随着动作落在木地板上，留下椭圆形的斑点。

“没事……日记更新了，不小心把它弄掉了。”

“那，池先生，我方便进来吗？”

池雨凉低头看看自己的睡衣，坐在床边，把领口稍微整理，不至于太过狼狈。

“你要进……就进来吧。”

狄松燃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池雨凉坐在床边，双手微微抓住床垫，光着的脚踩在木地板上，脚趾缩着。他低着头，满脸的汗水，紧闭的眼睛上长睫颤抖，隐约有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滑落他的领口。

狄松燃连忙抽了些纸巾，犹豫片刻，见池雨凉没有睁眼接过的意思，便在手中稍稍折叠，蹲下身子，用纸巾轻轻按了几下满是汗水的额头。

纸巾的淡香涌入鼻腔，还有与之相伴的，带着温度的成年男性的气息。

“炎……”

狄松燃的动作一顿，轻声说道：“池先生是做噩梦了吗？”

池雨凉慢慢睁眼，对上满脸担心的狄松燃，张嘴，终究只是说了三个字。

“我没事。”

他还是想不起来关于“炎”的任何事。

与其说考虑这个莫名其妙消失的“炎”，还不如看着眼前这个叫狄松燃的家伙更顺眼。

他接过纸巾，迅速抹抹脸上还有脖子上的汗水。

狄松燃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灯光在他眼中投射出明亮的形状，也照亮了他雕塑般的轮廓。

“怎么，看我这么出神？”池雨凉有意耸耸肩，却让领口袒露出更多。

狄松燃稍微转头，视线盯着地板，含混地吭哧两声，这才小声地说：“把池先生一个人丢在家里，太过分了……”

“你也这么觉得？”池雨凉觉得他还挺有意思，“地上是不是太硬，睡不着？要不你也到床上睡。”

狄松燃蓦地开始摇头，比拨浪鼓还猛，真怕他的脑袋像是直升飞机一样飞起来。

池雨凉有点好笑，“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有的……我……我喜欢男人，特别是池先生这样……有个性的……”

狄松燃捂着自己的脸，突然站起来，跑出房间。

池雨凉侧着头看向门口，唇角不禁扬了扬。

喜欢的话，又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像做贼？

这孩子，用一个最恰当的词形容，那就是清纯。

这种清纯不光可贵，还让人喜欢。

要知道，他和“炎”能走到一起，那“炎”也是单人旁的“他”啊。

池雨凉往后躺去，将那都是水痕的枕头套拆下来丢到椅子上，从柜子里摸出一个新枕套，边套着边往外走。

“狄松燃，你真的不来睡床？”

“池先生……”狄松燃抱着大长腿蜷在沙发上，神情却有点委屈，“你别笑话我……”

池雨凉的视线在他夹紧的腿上打个转儿，还是笑出声。

“你今年是多大岁数了？虽然长得像个小孩儿，但应该也工作过。有些事……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狄松燃把头埋得更低。

“我不想让池先生觉得我随便……”

“我什么时候说你随便了？”池雨凉把装好的枕头丢向他，“过来，睡床，地下怪凉的。”

狄松燃连忙捉过枕头，挡着下半身慢慢挪进卧室。

“好好睡觉，把灯关上，明天还要再找线索。”池雨凉丢下这句话，翻个身，面朝墙就睡了。

狄松燃睁着眼睛，盖着还有些温度，带有洗衣液香气的被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池先生一直是个善良的人。

从前是，现在也是。

.

这一晚睡得真香。

池雨凉转过身，身边已经空了。

外面有煎蛋的气味，嗯，不错！

他伸个懒腰，顺手捞过旁边的枕头，浅浅嗅上一口。

嗯……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

他爬起来去吃早饭。

“早，晚上睡得怎么样？”

狄松燃把煎蛋铲到碟子里，脸色红红的，“还，还不错……池先生，你先去洗漱，早餐马上好！”

早上是美味的三明治，全麦面包片夹着煎蛋、生菜、半熔化的芝士，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都很合池雨凉的心意。

甚至还是带点流心的溏心蛋。

“你真的是厨师啊……我可没告诉过你我喜欢溏心蛋。”

“是，是因为我喜欢，就按这个去做了……池先生要是不喜欢……”

“我很喜欢。”池雨凉淡淡打断他，“到目前为止，你做的所有饭菜，我都很喜欢。我希望等到找回记忆的那一天，哪怕我们之间是仇人，我还能吃到你做的菜，我也会很珍惜。”

狄松燃明显有些怔住，渐渐的，眼圈也有些红了似的。

“池先生喜欢就太好了！”

池雨凉笑着，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现在完全相信狄松燃，也很喜欢这个看着天真、纯洁的失忆大厨，不论是潜意识还是对方的表现。

他不确定失忆究竟是幸运还是倒霉，也许他要面对众多谜团重新开始，但这时的他身边已经有了个好帮手，至少这个人的存在是幸运的。

早餐过后，池雨凉坐到书桌旁边，准备回顾一下自己的数独事业。如果一切顺利，哪怕失忆，他也能以同样的方式生存下去。

房间里有很多数独相关的书，他抽出一本看起来很新的题集，随意翻开道没做过的题目，用铅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将几乎空出一半的九宫格逐个填满，花了差不多五分钟，中间甚至还错了一大串，往前重推的。

池雨凉不满意地翻到下一题，摁开秒表，开始做同等难度的题目。

这次花了三分钟。

他皱着眉头，仍然感觉思路有些滞涩。按推荐时间标准虽然已经合格，但作为能赢下这么多比赛的优秀选手，不止这个水平才对。

他连续刷了十道题才隐约找到感觉。

“小燃，不忙的话帮我对一下答案，十道题。”

狄松燃正跪坐在茶几边上写写画画，听见声音，连忙把纸倒扣过来，略为惶恐地接过那本题目，十分震惊的样子。

“多少？十道？刚吃完饭才……没有半个小时吧？”

池雨凉点点头，“看看是不是有错的，失忆之后，做题的感觉都有点僵硬。”

狄松燃连忙坐到沙发上，仔细对照起题目。

池雨凉扫了一眼桌上的白纸，回屋继续刷更高难度的题。

三道题后，池雨凉扶着脖子扭了扭，看到狄松燃在门口站着发呆。

“怎么愣着，正确率怎么样？”

“100%正确……”

池雨凉点点头，“辛苦了，这三套也对一下。”

于是一上午，就在刷题和对题之间度过。

“池先生，我们……不再努努力，找找线索吗？”

池雨凉歪着头，手里的铅笔转个不停。

“关于记忆的线索？倒也不那么重要。虽然看起来像是某个计划的牺牲者，或许有幕后黑手的存在，但我还是更想要活在当下，比如，好好享受和小燃同住的时光。”

他这话说得直白，狄松燃抱着正确率百分百的答案，微微启唇，呼吸越发急促。

“喊你小燃比较顺口，你要是不习惯，我可以换个……”

“不用换！池先生，我，我很高兴你能把我，把我当亲近的人！”

池雨凉看他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你也不用和我客气，不介意的话，叫我凉哥也行。虽然咱们的年纪应该差不多，但也亏不了你。”

狄松燃十分顺从地叫他“凉哥”。

“以及，我不介意为你，再谈一次恋爱。”

狄松燃怔住，神情似乎有些复杂，他欲言又止，指节在书上压得弯弯。

池雨凉低声笑了，“我说过，我活在当下。哪怕我曾经和那个叫炎的家伙有过感情，但我和你一见如故，你的感情，相比不在我记忆中的人来说更加重要。”

狄松燃抿抿唇，似乎下定决心，“那么，凉哥，我能成为你失忆后的第一个男朋友么？”

“当然可以。”

池雨凉把笔放下，站起身子，“我们先从拥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