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倒数第七日

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夜里落下来,月光裹挟着寒气透过监狱的窗户,在灰白的墙壁上凝结成霜。

谢衣打开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那人微微仰着头,闭目靠在监狱里左边的床上,黑色微卷长发下的脸愈加瘦削而棱角分明,囚衣的领口微敞开,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肌肤。谢衣静静地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迈出一步,走廊昏暗的黄色灯光把瘦长的身影投在他前方。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曾经相处的日子更长了,从激烈的争执,到冷战,到决绝地转身,到为了信仰站在对立方,这一条路他走了很远,却也一直幻想着回来。直到尘埃落定,岁月留下一片废墟,最后几步却再也走不到,横亘在中间的是时间裂痕。那些窗外的雪,在这一刻纷纷落在他心里去,把痛苦的、焦灼的、汹涌的情绪都覆盖成白茫茫一片,又化成安静的悲哀的水,从眼底漫上来。

谢衣微微低下头,头顶上的吊灯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谢衣想着明明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可是要从哪里说起呢。

十一年前他发现流月集团公司地下实验室的失败品,一个个泡在液体容器中的大脑无声沉默,却仿佛有无数呐喊在空荡荡的房间回响。原来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生物公司背后竟是如此残忍的真相。

“X-47号真菌生长于大脑,也随着宿主死亡。谜底的钥匙只能存在于**大脑中”面对着谢衣震惊的眼神,白发的独眼男人平静地道出事实。

“所以你们把晚期的病人大脑取出,当做研究样本!”

“晚期时大脑已经病变,并无意识。”

“可,可那是生命啊!”

“没有人走这条路,他们也无法活着……谢衣,死亡是生命的代价,而活着才有资格谈论生命”。

谢衣第一次觉得面前的人如此陌生,攥拳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艰难地开口,“阿夜也知道这一切,对吗?”

“最初的研究室是阿夜的父亲创立的……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瞳沉思半晌,“现在主导实验的人是我,不过,阿夜也确实知情。”

“这种手段,恕我无法苟同!我,我会去阻止阿夜!”

谢衣刚要转身,身后响起冷峻的声音。“你知道X-47号真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四十七年前那场战争后,战后地区才开始蔓延起这种未知的疾病。这背后的盘根错节,你若是想去查真相,只怕是阿夜也保护不了你。”

“可是,可是我怎么能……”谢衣垂下头,仿佛有千斤重的东西一点点压弯他的脊梁,此刻,地下室外的世界,最后的夕阳缓缓落入黑暗里。

没多久后,谢衣还是离开了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除了一个随身的小行李箱,谢衣什么都没有带走。从七岁时被收养,到十八岁那年离开,十一年的记忆被打碎,散落在被留下的房间里。书桌上的合照,定格了这幢别墅里曾经五人的模样,小小的谢衣歪头靠着沈夜笑得一脸灿烂,瞳抱着手立在旁边,华月半蹲拥着沈夜的妹妹小曦,那年门前草色葱葱郁郁,阳光正好。

十一年的离开,一个人走过多少路、遇到多少次险些丢掉性命的危险,谢衣已经不太记得了。一叠叠证据,一步步棋局,真菌传播起源的幕后真凶——代号“心魔”的组织浮出水面,在一次惨烈的交火中,头目砺罂被军方击毙。同时,政府也公布了流月集团在研究过程中不惜开展人体研究的真相。曾经被视为希望的生物公司,成为人人唾骂的存在。除了已经病逝的华月和瞳,流月集团的最后一名掌权者沈夜在法庭上被判死刑。

“既然来了怎么不说话”,一直闭目休憩的沈夜突然开口,虽然身着囚衣,眉眼间难掩倦意,声音却依然冷硬,“谢大律师时间宝贵,白天法庭上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值得深夜来访?”

谢衣终于轻轻地开口“阿夜”,十一年了,终于可以再次这样叫他。“对不起,阿夜”谢衣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叫着这个名字,声音里还带着鼻音,好像刚哭过了一样。

沈夜的表情在背光的暗处里看不清晰,对不起,原来听到这三个字是这样的感受,那年离开的人没有留下一句后悔,可等来的却是这句对不起。也是,事到如今,本该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沈夜的声音有些冷漠,“总之,砺罂的死我要谢谢你,曾经也算师徒一场,你欠我的还清了。”

谢衣声音嘶哑,那些吐出的词先划伤他自己的喉咙,“对不起,小曦、华月、瞳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都没有陪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

“够了!”听到故人的名字,沈夜粗暴地打断了谢衣的话,他挺直腰背坐起身,微微颤抖的身体却暴露了压抑的痛苦,“我不需要谁来同情,尤其是你。”

“对不起……”谢衣说不出更多话来,那柄悬在他心上的刀终于插进他最脆弱的地方。他知道,在沈夜独自面对亲友一个个离开的痛苦时,自己却只留下最伤人的话语和决绝的背影。他从未想过奢求原谅,可他只是想要回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奔波,甚至几次生死一线,都是为了今天,可最终失去最重要的人,再也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甚至还要最后亲耳听到对他的判决,那样的痛苦,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去诉说,谢衣握紧了拳,只在心底轻声问道:阿夜,我好想你,你有没有一刻,也想我回来?

沈夜想起和瞳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候瞳因为病症影响,身体虚弱到只能依靠轮椅,“阿夜,如果有一天谢衣回来,你把我实验室抽屉里的笔记本交给他”,“他不会回来”那时候自己好像是这样说的吧,“瞳,谢衣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此生得友如你,多谢”

沈夜想着,那个曾以为不会再见的人,却在终局后回到这里,他听到自己的内心那一声深深的叹息,可惜没有人能回到过去。沈夜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起谢衣,裁剪合身的浅色西装衬得那人身形俊朗,五官精致而柔和,但眉眼里依稀可见一些经历世事的沧桑,和沧桑后的坚定与澄澈,却再也找不见当初的模样。依稀记得那年冬日,午后的阳光从树梢上落下来,孤儿院的院子里,穿着破旧衣服,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孩子怯生生地跑到自己身边,把藏在身后的野花捧在自己面前,眼睛里的笑容比太阳还要明亮。沈夜想着,那个总是跟着自己身后用清脆的嗓音叫着“阿夜哥哥”的孩子终于长大了,其实,还是有一些欣慰的,他终于长成这样干净的人,和他们那些行走在黑夜里的人完全不一样。只是,沈夜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决绝的背叛竟会来自谢衣,那个自己全然信任的人,就像前一秒还相拥而眠,下一秒已是陌路。谢衣离开时的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划破曾经那些温暖的时光,留下一道永不能被提及的伤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夜看着谢衣,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好像在接受一场审判一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沈夜想着,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呢,难道选择离开的不是你么。他早该知道的,谢衣那样纯粹的人必然接受不了流月所做的事情。虽然很多事情并非自己所愿,但走到今天早已双手染血,自己本也没有想过这一生会有善终。

曾经,沈夜也想过,若是当初不把这个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孩子留在身边,彼此不要走到那么近的距离,或者早早送他出国,随他去干喜欢的事情,不要让他知晓那些黑暗下的事情,如果没有那些美好的曾经,或许也就不会有那么惨痛的后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大概是自己在看到那个孩子那样真诚地笑着对自己说“最喜欢阿夜哥哥了”的时候,就已经做不到放手了吧。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还好谢衣还有很长的未来,那么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成为他的牵绊。“行了,谢衣”沈夜淡淡地开口,“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即使早已知晓对方可能厌恶自己,不愿再见到自己,但那句“以后也不要再来了”还是让谢衣觉得心脏的地方一阵酸涩。哪还有以后呢?以后无论走过多少地方,却再没有回家的路,以后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却再也没有可能见到眼前这个人。可这仅剩的时间,这人却并不愿意给自己哪怕一分一秒,谢衣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去再乞求些什么,毕竟说当初说“绝不后悔”的时候,就已经将两人之间的牵绊斩断了,再多的遗憾,只能深埋心底,再多的心痛,只能嚼碎了独自下咽。

沈夜看着对方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由得有些烦乱,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可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呢。沈夜刚想再说些赶人的话,就看到谢衣突然抬起头来,然后走到自己身前蹲下,那双眸子在这么近的距离注视着自己,那种水一样的目光让沈夜忍不住沉溺其中。那样深的悲伤从那双一直笑着的眼睛里渐渐溢出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泪滴落下来,那曾经耀眼得像太阳一样亮的眸子如今黯然得让人不忍再去看,沈夜别过头去,然后听见那个熟悉的嗓音带了点喑哑地说,“阿夜,我今晚留在这里好不好,我会关上灯的,这样你看不到就不会心烦了。我不会弄出声响,你可以当成我不在这里。……我,我只是想再多留一会儿,阿夜,我真的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那声音微微颤抖,几乎带着乞求的意味,说到最后,语音已经轻不可闻。沈夜皱了下眉头,他宁可看到谢衣白日里法庭上语气坚决、字字落地有声的模样,也不想面对这样几乎有些落魄的谢衣。

“随你吧”沈夜说完便转身面朝墙壁躺下,留出床一半的空间,哪怕陌路,终究还是舍不得。

沈夜闭了眼睛,感觉身后轻轻响起走动的声音,顶灯和外面走廊上的灯都“啪”的关上了,然后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小心地在床边躺好,一室黑暗中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白如水的月光透过铁窗落在墙上,沈夜却难以入睡,想起当年小时候的谢衣刚到自己家时,谢衣晚上常常一个人坐在大厅的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后来才知道这孩子原来怕黑,不敢一个人在卧室睡。从那天后,沈夜的卧室里便多了一张床,每晚睡眠时听到旁边床传来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习惯后便觉得心安。直到很多年后那张床上再也没有人,直到沈夜终于确定那人不会回来,也舍不得让人把床让人搬出去扔掉……

如今,身后再次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沈夜反而觉得不习惯了,他想,大概真的过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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