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贱命不贱运

“砰——”

掌心重击案桌的声音响彻整座殿宇,紫檀木制的一角被上官洪捏碎成齑粉,哗啦啦的落到不知何时滚落于地,又铺开的卷轴上。

怒气难消,他青筋暴突的手蓦地手边的茶盏向下砸去,不偏不倚地掷中为首那名女弟子的额角。

鲜血混杂着茶汤流过面颊,在滴答滴答中弄湿了她的衣袍,两朵鲜红的梅花恹恹的开在她的衣袍上,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半分痛楚。

阶下乌泱泱跪了有十几个弟子,个个垂首不语,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就差没像鹌鹑一样抱成一团了。

“一群废物!看你们干的好事!”

上官洪越想越气,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没有半分要消下去的迹象,“云间月,你来说!”

几个弟子向上抬了抬眼珠,朝跪在他们最前面的那个弟子投去怜悯的目光。但可惜没用,她又看不到。

不同于其他弟子,她的脊梁过去了这么久,依然挺得笔直,头亦是正对着阶前,眼神微微下垂,顺着上官洪的目光而去。

云间月对穿过了自己面颊的那道血柱视若无睹,朝上官洪拱手答道:“禀掌门,此次皆为弟子一人之过,还请掌门责罚。”

上官洪:“我说的是这个?”

云间月依然保持着拱手的动作,不再言语。

下面有个弟子终是壮起胆子,颤巍巍道:“请掌门息怒……”

愚蠢!

云间月无语了。

上官洪:“我有问你吗?既你这么爱出风头,那就下去,领五十戒鞭。”

五十戒鞭,这弟子不死也得修为尽失了。

果不其然,名为恐惧的情绪瞬间爬满了他的脸,变得毫无血色,他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将求饶的话说出口,立在上官洪左右的两个随侍已将他架起,拖出了门外。

殿门沉重的开合声过后,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上官洪瘫坐在主位上,一手撑着额头,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半晌后。

“云间月。”

“弟子在。”

“同样的事,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遍。”

“弟子明白。”

“好了,都下去吧。”

上官洪摆了摆手,沙沙的一阵衣裳声过后,殿内空荡荡。

走出了鸿朝殿的大门,大伙终于松了口气,两三个心理承受不住的女弟子已经啜泣出声来。云间月依旧神色淡漠的走在最前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连她额角上的伤都忘了。

“那帮贼人连追我们五天五夜,从岭南追到秦岭,咱们打又打不过,甩又甩不掉,回来还要受训,有完没完啊?……云惊梦你说话呀!”

云间月回头扫了一眼身后哭得稀里哗啦的同门,坦言道:“你有这精力,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倒不如回去多修习一阵子。任务失败了就是失败了,现在再怎么说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现实。还有,小声点,你是怕掌门听不到吗?”

云间月转身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往那弟子手中塞了一方帕子。

“想哭就回你的居所哭,没人拦你,但莫要忘了做课令。”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离去,留下其余一众人等在风中凌乱。

另有几名女弟子围过来安慰她。其中一人看着走远了的云间月道:“这云间月怎么总是这般如此?师姐你之前说的不错,此人当真是冷酷至极。”

这弟子刚哭得太凶,现在整个人都抽搐不停,被搭话的女弟子手上拍着她的背,回应道:“好啦,她向来如此,不过言辞犀利了点,莫要太放在心上便是。”

听着旁边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间被围着的这名女弟子展开她刚用来擦去泪痕的手帕。

这再是寻常不过的料子上的一角,用蓝色丝线绣有精致的卷云纹,很漂亮,但她见着只觉得恶心。

她将手中的帕子使劲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掷在地上,在上面踩了两脚后,便和自己的小姐妹们大踏步的离去了。

元阳城。

这是全中原最大,最为显赫的门派。这不仅仅体现在它的实力上,也体现在它的地理上。

在观众的百姓里,流传着这么一句玩笑话:宏伟的关中坐落于关中元阳城内。虽说有些夸大其词,但也并非无据可依。

整个关中被分为中部和东南西北共八角,元阳城的九座城池,便分布在这九处。在这九城中最小的一座外城,从一头到另一头,就算是跑最短的距离,御剑行驶也要两柱香的功夫,而主城便是其中最为宏伟的那座。

到处都是雕梁画栋,修真界各处的奇珍异草在此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楼与屋舍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目光所及之处,无不为珍贵宝物,耀眼夺目,叫外人看了感觉不像是个修仙门派倒像是皇城宫闱。

择善堂。

这是城中弟子们平日领取课令的地方。

这些课令虽看着繁杂,但其中多是些无甚难度的,所需做的一般也不过是由关中百姓和城中长老弟子们的一些请命构成,像是下山剿匪、炼制丹药、采集种植什么的,应有尽有。

做课令的过程,大多也是在修习,做好了还有酬劳可以拿,因而从中多数弟子对此一事并不反感,甚至有些还若不是一人每月做的次数有所限制,都巴不得日日泡里面去。

同样的,若一年中完成课令的次数过少,相应承担的惩罚一并逃不了。

云间月踏上用汉白玉砌成的石阶,径自走入外朝大路大开着的门扉。十余个外城弟子正在堂内忙碌着。一个女弟子吃力地抱着一叠垒成了小山一般高的书册,正欲往楼上走。书册近乎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挡住,走的又急,自然难以发觉迎面而来的云间月。

“当心。”云间月喊的还是有点晚了。

“哎呦!”那外城弟子不慎扑倒在云间月身上,两人双双跌落在地,书册洒的到处都是。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随之而来,虽然有点硌得慌。但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压在别人的身上,只是因为这个小意外的缘故,云间月刚止住了血头的额角再度撕裂开来。

鲜红与暗红双色交叠在这层白雪上,叫人看了惊心动魄,这外城弟子发觉是云间月,吓得急忙跳出两步开外,连散落在地上的书册都给忘了。

“云师姐,抱歉抱歉!”

作为元阳城的镇派弟子之一,掌门手下最得力的一把好刀,二九未至,就是在关中也算小有名气,元阳城九城的弟子,谁没听说过这个大名?

就是此人与城中弟子们多无甚来往,知晓她点什么事的人也寥寥无几,因此不知是什么人传出一句“此人心比铁硬,薄情寡义”,城中就有七成弟子对此深信不疑,余下的那三成也不过将信将疑,好不到哪里去。

虽说自己同她无甚交集,但云间月如今的高度是她可能一辈子都触及不到的,还是表现出应有的尊敬为妙。

“云师姐,你那里……流血了。”外城弟子指了指自己左额角示意道。

云间月撑着地面坐起身,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集中精神气,果真,凝固了的暗红和新鲜的艳红沾满了她的双指。

“不碍事。”云间月想着拿帕子先简单清理一下,但指尖在衣襟里只摸到一片空空如也。她这才回想起自己的帕子才刚借了出去。

没办法,为了不碍着视线,只好先用衣袖代替一下,虽仍有些许残留,但至少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当心些。”云间月将书册重新拾起,叠好,放回她手上,走前又提醒了一嘴。

“云师姐。”负责城中客弟子课令登基的两名弟子向云间院拱手问好,“师姐,可是来领取课令的?正巧这里有些附近居民刚送来的请命,路途径比较轻松,奖励也丰厚……”

云间月抬手示意他先停下口中的说辞,随即在手边的一个课令签筒中随意抽出来一只签子。

云间月:“到蜀地治水。”

“是。这几日蜀地雷雨不断,当地百姓起初还以为是个发庄稼的好兆头,谁知这雨下的都将禾苗和房屋淹了,也没有要消停的样子,这个课令是如梦岭的罗掌门向我们递来的请命,其他几个门派应当也是有的。”

蜀地四面环山,交通非常不便,就算是御剑前往也不是件易事,可谓是与世隔绝。

如梦岭弟子不算很多,平日里用来专门干这些粗活的机关偃甲一泡水就很容易坏,对于这件事的处理上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怪乎回有这么一件课令在这儿了。

那个弟子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云间月身后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已率先抵达:“咦?这个课令我不是刚让人撤下了吗?”

那人容姿清隽,剑眉星目,身形高大,配上他这平易近人的性子相当博人好感,元阳城明黄色的弟子服穿在他的身上不显盛气凌人,外披着的一件月白宝相花缂丝长袍,既凸显了他的公子世无双,也昭示了他的身份。

两人面碰面,就连装束也几近相同。

“何师兄。”云间月向他拱手施礼。站在一旁的两名弟子也反应过来,齐齐作揖。

这人叫何同尘,是元阳城镇派弟子,专职管城中庶务的一位,云间月恰好与他有些交情。

何同尘回礼后,目光扫向云间月手中的课令签子,取过来看了看,道:“云师妹不若还是做其他课令吧。如今蜀地的涝灾不比寻常,搞不好还可能有瘟疫。掌门吩咐过,可以不必去,何况现在也有不少其他门派外派人员到蜀地救灾,想来人手也够了。”

云间月从何同尘手中取回那只课令签子。

这无疑是个苦差事,但她就是认定了这活。

摩挲着竹签上刻出的字符,云间月转用两指夹住这只课令签子,漫不经心道:“就这个了,登记吧,奖励丰厚些。”

何同尘叹了一口气,“那行,我看看还有谁领了相同的课令,一起去,彼此照应点也好。”

云间月不吭声,算是默许了。

事实上,如今外人对蜀地都避之不及,会去哪吃力不讨好的,又能有什么人呢?何同尘翻了大半天册子,除了她云间月,就只剩下一个上官姝楠。

上官姝楠是上官洪的长女,也是他唯一的孩子。上官夫人走的早,女儿还未满四周岁便撒手人寰了,许是如此,上官洪对这个女儿格外娇养,光是照顾她日常生活起居的女使婆子便有十几个,平日里出个门都有丫鬟跟前跟后,要什么有什么,那都是基本操作,以至于说得上是骄纵都不为过。

上官姝楠在城中各弟子口中被冠以跋扈二字,也是情理之中了。

正好,薄情镇派跟跋扈小姐,另类对另类,倒有意思了点。

听着何同尘的侍从代他传来的话语,云间月心下暗自发笑。

“还有,惊梦小姐,咱们公子说让小的将这个给你。”

何同尘的侍从向云间月递过一瓶金疮药。

“咱们公子说,方才在择善堂时同小姐您不方便讲这事,便让小的带话,让您按时换药。您额角上的那块伤被砸的太重,不好好处理的话,容易留疤,毁了容就不好了。”

云间月听完这话倒觉着意料之外。她扭头看向屋内摆放着的梳妆台铜镜中的人:一头如墨色绸缎般的青丝半挽半披着,在肩上亮着柔和细腻的光泽,肤胜青雪,鼻腻鹅脂,上挑着的眉眼中清冷压倒了其中的灵动秀气——是半边血雾都遮挡不住的美丽。

打开药瓶上的木塞,云间月只消轻轻一闻,便知晓这药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是上佳,虽说不上稀奇,但也确实难得。

“麻烦代我转告你们主子,他这番好意我心领了,给他道声谢。还有,”云间月垂眸半晌,道,“莫要再称我为小姐了,我并非是什么小姐,称我的名或字即可。”

这自然不合规矩,何同尘的侍从正又要说,却被云间月抬手制止,“请回吧。”

待何同尘的侍从离远些后,云间月双手食指拂过药瓶上的每一条花纹,喃喃自语:“……一条贱命而已,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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