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夜雨如幕,好半晌,金竹勺子里的奶酪融化了,吧嗒一声落回餐碟。
像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文森特猛然惊醒,说“好久不见。”
又捋了把吸饱了雨水的发梢,露出精致苍白的额头,转向金竹。
“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呢,我是文森特,你好,嗯……”
在说完那句‘你好’之后,文森特顿了下,明显是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忍住了,薄唇微微抿起。
明昕:“没关系,你可以继续说。”
文森特看了眼明昕,神色复杂,不过还是把后半句低声补全:“……再见,很高兴曾与你相识。”
金竹:“?”
“不用管他,”明昕对金竹说,然后单手撑着下颌,示意文森特看身后空桌上的拿铁,“你的找零在那儿呢,加奶不加糖,打包袋在下面压着。还有别的事么?”
“有。”文森特马上说,从怀里掏出个透明的塑料自封袋。
自封袋表面已经湿透了,内里的纸制品倒是完好无缺。文森特抽了张纸巾,认认真真擦干袋上水珠,从里面拿出两张毫无折角的剧场门票。
“我今晚就要走了,去赤城巡演。这是我下场演出的关系席,你……们,愿不愿意来听?”
虽然有‘们’字参与,但金竹很确定,自己只是这场邀约的副产物。
为了买到今天这场音乐会的连座,金竹足足加了四个黄牛,又花了五位数,才买到位置相对较偏的前排。
结果呢,结果自家闺蜜居然有人主动送票。
金竹伸长脖子,悄悄看了眼票上的座位号,相当优秀的位置,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
必有猫腻啊。金竹心里想。不过她不打算在这种氛围下拆台,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明昕没有回答,平静地看着文森特,直到文森特几乎绷不住表情。
“放这里吧。”明昕最后说。
文森特如释重负,点点头,后退半步,似乎还想再说句什么,却只是抿紧了唇,抓起咖啡杯与打包袋,离开了咖啡厅。
“我上楼睡觉。”自家闺蜜很小声地咕哝了句,很有眼色地把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门外暴雨如注,在落地窗上汇成河流,将外面的世界分割得支离破碎。
明昕茫然地凝视着玻璃窗的倒影,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都怪今夜的骤雨下得太急。
不是个适合久别重逢的好天气。
*
明昕与文森特初遇那天,也是个差不多的雨夜。
小提琴曲悠扬轻盈,盖过了刀叉与高脚杯轻撞的声响,也搅乱了异国他乡的初春气息。
明昕的牛肝菌烩饭才吃了一半,餐桌对面的椅子再次被人拉开。
来人是个体毛很重的白男,穿着宽松的衬衫,袖口挽着,手里拈着方杯,琥珀色的酒液晶莹剔透。
“我为我的冒犯感到抱歉,”男人开口,操着熟练的牛津腔,“但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如果无人亲口夸赞,简直是一种罪过。”
明昕挖了勺烩饭,眼皮也不抬:“第四个。”
白男:“什么?”
桌上手机嗡嗡振动,来电显示是金竹的昵称‘金主’,明昕随意瞥了眼,把屏幕倒扣在桌上。
“我说今晚来搭讪的人,你是第四个,”明昕心情正差,不怎么客气地怼他,“同样的台词我已经听腻了,能不能换点新的。”
很烦。
金竹催命似的电话很烦。
一个小时内接连四次的搭讪也很烦。
听到她的拒绝,对面的白男并不死心,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意味着我和其他三位绅士拥有同样良好的审美。”
说完又换成生硬的中文:“顺便说,我的中文名字叫瑞奇。”
明昕抬眼。
音乐停止了,餐馆浸泡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里。
不得不承认,这位自称瑞奇的白男的确有赖着不走的资本——男人额头饱满,眼神深邃,鼻梁高挺,修短的棕黑色头发微微蜷曲,很标准的日耳曼人种,英俊得非常有攻击性,过往的搭讪多半无往不利。
只可惜,男人只有在意识不到自己英俊的时候才是英俊的,一旦有意识地利用自己的容貌,就会显得油腻。
明昕骨子里是东方人的审美,欣赏归欣赏,她对这种多毛的外国人毫无兴趣。
然而瑞奇却误解了她眼中转瞬即逝的惊艳,嘴角微微勾起。
“请你到对面喝一杯如何?”他又换回了牛津腔,深情款款道,“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美丽的名字。”
直到新的曲目再次奏响,金竹那催命似的来电终于停止了,明昕翻开看了眼,未接来电二十七个。
“No。”又挖起一勺烩饭。
显然没预料到自己的魅力会失效,瑞奇眉毛打结,正要开口,却被一个温和的男声打断。
“No means no,这位女士的答案非常明确,你应该走了。”
瑞奇忿忿道:“嘿,我只是想——”
“而且她坐了一整天的车,已经很疲惫了,”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打断,“她需要一些安静,请。”
咀嚼的动作顿住了,明昕缓缓抬眼。
高定黑西装,钻石袖扣,修长手指勾着琴盒的把手。
再往上,男人身材高挑,却不显魁梧,头微微侧着,模样生得恰如其分,鼻梁的弧度令人羡艳。
是店里刚刚的小提琴手,是方圆百里内除了明昕外唯一的东方面孔。
烦躁感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潮水般呼啸而至。
捕捉到她的视线,小提琴手客气地微微笑了下,又转过头,对瑞奇挑眉。
瑞奇悻悻起身。
——你怎么知道我坐了一整天的车?
她想这么问他,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问出口,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小提琴手先开了口。
“女士,如果我为你单独奏上一曲,”小提琴手在这遥远的异国向她说中文,羞赧地摸了下鼻子,“……能否交换到你的百香果布丁?”
明昕扫了眼小提琴手价值不菲的钻石袖扣。
赶在明昕拒绝前,小提琴手补充了句:“我低血糖,而侍者告诉我,我至少要等二十分钟才能拿到我的意面。”
不算坏的借口。明昕了然点头,把布丁推给小提琴手,道:“你可以先吃。”
小提琴手也不客气,三两口吃光布丁,然后拉开琴盒,为明昕架起小提琴。
三分钟的曲子,节奏绚烂又激情,而小提琴手神色暧昧又无辜,全程凝视着明昕的眼睛。
明昕与他水润的双眼对视,清晰地听到血液在鲜活心脏中隆隆流过的声音。
小提琴手微微欠身,在明昕的掌声中接过侍者手中的晚餐。
他看起来是真饿了,在确认明昕不介意他坐在对面后,以一种很斯文的架势飞速扫光盘子里的红烩意面。
“我叫明昕,日月明,日斤昕。”明昕等他吃完后说。
小提琴手眼里似有得色一闪而过,太快了,她没有看清。
后来文森特坦白,说这场搭讪其实是搭讪文化里很常见的套路:瑞奇负责骚扰,文森特负责解救,玩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只要配合得当,很容易让猎物对后者产生本能的依赖。
只是当时的明昕一无所知。
“我是文森特,你好。”小提琴手也自我介绍,又低声嘟囔了句什么,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语,像倒放的音频。
明昕:“?”
文森特笑着摇头,意思是这不重要。
不重要就不重要吧,明昕也没纠结,想着既然互通了姓名,那刚才的问题应该可以问出口了。
“你说我今天坐了一整天的车,怎么看出来的?”
“是你自己告诉了我,”文森特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你坐了一整天的车,还知道你前几天玩了攀岩和蹦极,昨天玩了跳伞。”
明昕心中一凛。
第一反应是被跟踪了。
在地球的另外一面孤身旅行,最首要的就是安全问题,东方面孔在治安欠缺的国度本就是和善可欺的代名词,明昕始终绷了根弦在脑子里。
不过这个结论又很快被她推翻——眼前人的相貌实在过于出挑,如果他曾在她身边出没,明昕确信自己会记得。
“……我自己告诉了你?”
文森特点点头,含着笑意的目光缓缓扫过明昕,一种并不轻浮的被注视感。
“换种说法吧。是你的衣服褶皱告诉我,你今天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维持坐姿;而你眼眶周围的痕迹告诉我,你在二十四小时内戴过跳伞专用的护目镜;至于攀岩,是因为你手腕内侧有痕迹特殊的擦伤;还有蹦极,新手很容易因为姿势不当而导致脖子酸痛,所以你会不自觉地揉捏脖颈。”
全中,明昕十分惊讶:“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只是比较善于观察,”文森特笑笑,“不过你的身体也告诉我,你并不擅长,或者说并不热爱这种让肾上腺素飙升的强刺激性活动,只是现在的你需要它,需要大量肾上腺素,让你找到活着的感觉……”
文森特越说声音越小,身体慢慢前倾,汪着水的眼里倒映着桌上的烛光。
明昕晃神。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文森特已经凑得很近了,近到她可以嗅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在她从小接受的生长环境里,异性的凑近是不礼貌的。
但她放任了文森特的接近,没有躲开。
文森特猜得不错,她近期的确迷恋上了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刚刚的烦躁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体内激素水平持续低迷,她需要足够强大的刺激,才能驱逐烦躁,将干瘪的情绪重新唤醒。
就比如现在,一个足够漂亮,也足够合乎明昕胃口的男人,向她发出了暧昧的邀请。
“……你有心结,”文森特的声音极轻,“而我的住处恰好很近。”
明昕眼神忽闪。
在这个潮湿的雨夜,人生的分叉口猝不及防地摆到了她的面前。
向左一步,万劫不复,向右一步,回归原点。
两个月以来,明昕利用极限运动,反复徘徊生死两端,而与面前的男人相约一夜,不过是又一次崭新的冒险。
她好像是被蛊惑了,仿佛回到昨天,回到万米高空,只是这一次,她的背上没有伞包。
竭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抖,明昕故作镇定。
“我的确有心结。”
“你想怎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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