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三年,仲夏时分。时值午后,烈日灼人。
沈黛随侍女飞絮踏进百香斋的大门时,店内女娘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正巧钻进她的耳朵。
“听说了么,七日之后是怡安公主与裴公子的订婚宴,据说整个江州城的达官显贵都会去!”
“这怡安公主可真是命好,陈国国主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要嫁人了,嫁的还是风光霁月的裴公子,也不知是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才有这么好的福气!”
“什么福气呐,依我看是公主命太硬才对!否则怎么会嫁去陈国和亲区区两年,就害得陈国灭国夫君战死?”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前几日街边有个说书先生,他说怡安公主出生时天降异象,是灭国克夫的不祥之兆,难不成真如那人所言……”
“……”
自沈黛回京以来,关于她的传言便没有断过。
不过她并不在意,仿若什么都未曾听见一般,神情自若地挑选着货架上的胭脂。侍女飞絮却听不下去了,面露不忿,拳头早已捏得梆硬。
往日公主待在宫里,外头传得再难听好在她听不见,可公主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兴致想出宫逛逛,这些人的嘴竟一个比一个臭,说出来的话也一个赛一个难听。
她听得火冒三丈,连骂那几个娘子的话都想好了,不料沈黛却突然拽住她,往里头人少的雅间走去。
一边走一边小声叮嘱:“此处人多眼杂,咱们莫要生出事端。”
飞絮替她不平:“奴婢是心疼您,那些人如此以下犯上,污蔑公主清誉,公主难道就不生气?她们能远离两国战火纷争,能毫无顾忌地在此谈笑,这其中还有公主和亲两年的功劳呢!她们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在背后这般中伤您……”
“知道又如何?你以为她们会相信所谓的真相?哪怕你将我这两年的遭遇一字不差地说与她们听,她们也只会相信她们愿意相信的。”
说罢,沈黛从货架上拿起几盒样式精致又味道淡雅的胭脂,递到飞絮手里:“稍后命人将这些胭脂和方才买的首饰还有料子一并送到裴府,清云应当会喜欢的。”
“公主还未正式嫁与裴公子,就这般上赶着讨好裴家人,会不会让他们恃宠而骄了?”飞絮的话令沈黛愣了愣,帷帽遮挡下的眸子微滞,看不出丝毫情绪。
半晌,飞絮才听见她若有所思地说:“可我不是两年前那个有父皇母妃撑腰,可以肆无忌惮的怡安公主了,如今的我,没有以权压人的资格。”
“况且……裴郎待我温厚,往后,我只想和他过点安稳的日子。”
两年前,先帝还未仙逝,容贵妃也还未惨死冷宫,那时的她还是被父皇母妃捧在手心里任性妄为的小公主。
当年,父皇有意要将她指给裴清远,只因她不喜这桩婚事,便任性出逃,侍卫找了她整整一个月才找到。
就是那次出逃,成了腰斩沈黛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思及此,马车已缓缓驶入皇城。
沈黛掀开车帘,红墙黛瓦在她眸子里一一闪过,来往的侍女和内侍瞧见她的车驾,纷纷退至两道,朝她屈身行礼。
她百无聊赖地趴在车窗上,一个接一个的人与景自她眼中掠过。正当她欲抽回身子关上车帘之时,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猛地闯入她的视线。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赤红色官服,瞧见有马车驶来,头也不抬地后退两步,微微拱手行礼。只是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冷冽的雾气,叫人不敢靠近。
是他?!
在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时,沈黛尚且存着一丝侥幸,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当马车从男人身边擦肩而过,而对方恰好抬眸与她视线相撞的那一刻,沈黛看清了。
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宫?
尘封两年的记忆在此刻打破封印,那段记忆如流水般灌入脑海之中。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双手颤抖着关上帘子,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引得飞絮满头雾水,“公主,您怎么了?”
脑海中飞快闪过一段陈年往事,怔愣片刻后,她定了定神,紧紧握住飞絮的手,双唇微颤:“停车,快停车!”
虽然不知道公主此举所为何事,但飞絮还是乖乖照做了,急忙命外头的车夫停下,随后扶着她下了马车。
等沈黛走下去,方才那处哪里还有人,留给她的,只有一片干干净净的宫墙罢了。
“公主!公主!”飞絮见她盯着那处出神良久,忍不住唤了她两声。
沈黛回过神来,视线却一直盯着空荡荡的那处,神色凄迷:“许是本公主看错了,回去吧。”
当天夜里,沈黛做了个噩梦。
这两个月来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陈国国主——她那位战死的夫君,这次竟然变成了另一个男人的面孔。
唯一不变的则是,那个男人和陈国国主一样,将她关进了一间黑不见底的屋子里,还用铁.链捆.绑住她的四肢,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她,为何要抛弃他,为何要嫁给别人。
画面突然一转,梦里的男人端来一杯毒酒,笑吟吟地逼迫她喝下:“姐姐不是答应过我,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么,为何食言了?”
“既然姐姐不听话,那焱奴只好拉着姐姐一同下地狱了。”
梦境的最后,她的意识渐渐消散,耳边只余男人癫狂的笑声。
沈黛是被这个梦吓醒的。
她猛然惊坐起来,不停地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浑身上下香汗淋漓,看上去还没从方才那个噩梦中缓过来。
守在脚榻的飞絮被这动静惊醒了,摸黑掏出火折子点燃一盏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询问:“公主可是又做噩梦了?是梦到……国主了?”
她安抚的话还未说出口,沈黛就一把将她抱住,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飞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否则为何他们都不肯放过我,为何他们都在责怪我罪孽深重……”
“不是的公主,这不是你的错。”
“就因为陈怀仁战死之际我没有跳下城楼以身殉夫,就因为陈国灭了我还能返回大雍苟且偷生,就因为我夫君死了我还要二嫁……他们就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可我只是想过点安生日子而已,为何他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何我们做女子的就这般难……”
两年前,为缓和大雍与陈国两国间的矛盾,沈黛奉旨前往陈国和亲。
陈国国主比她年长十五岁,性情凶残,嗜血好杀。
她曾亲眼目睹陈怀仁酒醉之后将一位美人分尸,也曾被他打得遍体鳞伤过无数次。就连她仅有的那个孩子,也是被他毒打之后流产的……
从那以后,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太医说那次滑胎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日后她想再度有孕恐怕是难上加难。
在陈国王宫的那两年,沈黛如履薄冰,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行差踏错了一步,惹得陈怀仁不悦,进而殃及性命。
她等啊等,熬啊熬,耗时两年,终于等来了大雍与陈国开战的消息。
因此,目睹陈国灭国和陈怀仁战死的那一刻,沈黛心中并未掀起任何波澜,只有久违的解脱和释然。
想到此处,她忽然觉得死去的陈怀仁已经不再可怕了,反倒是方才做的那个梦……
回想起白日里在宫道上瞥见的那个男人,沈黛眸光稍滞,但愿那只是她一时眼花认错了人罢。
都已过去两年了,他估计早就娶妻生子,将她抛诸脑后了。况且,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瞎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平京城,还入了仕途入朝做官?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今日看见的那个人,或许只是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而已。
沈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自己。
那样的噩梦并没有持续多久,七日之后,便迎来了她和裴清远的订婚宴。
二人的婚事不仅惊动了整个平京,就连江州城上下都在讨论此事。
去陈国和亲前,沈黛是先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就连嫡出的顺安公主都比不上,当今皇帝沈煜也颇为喜爱他这个妹妹。
因此,陈国亡国后,他特意命人将沈黛接回平京,为了给她后半辈子寻一安稳靠山,精挑细选,才下旨为她和裴清远赐婚。
虽说世人都在背后议论怡安公主是二嫁妇,但无人不眼红沈黛这桩婚事。
裴家世代清流,裴清远自幼饱读诗书,是平京人人称赞的少年英才。
不仅如此,他还生了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平京的世家贵女没有哪个不暗暗仰慕他的。
起初,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样的翩翩公子日后会娶哪家娘子为妻,没成想最后却让嫁过一次人的怡安公主得了手。
宴席上宾客众多,无数权贵家眷争相前来给她敬酒,沈黛不知喝了多少,渐渐有些头晕。
偏生前几日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个男人又跑了出来,梦境里男人灌她喝下毒酒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
沈黛顿时感觉后背发凉,恍若置身万丈冰窟之中,愈发难受了。
一旁的裴清远见她单手抚额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道:“公主可是醉了,要不要臣命人给你做一碗醒酒汤?”
“不必了。”沈黛急忙婉拒,“我想出去透透气,有劳裴郎在此招待宾客。”说完,飞絮便扶着她出去了。
许是方才在席上贪杯的缘故,现下沈黛面色涨红犹如火烧,被飞絮搀扶着脚步都显得虚浮笨重,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穿过一条抄手游廊,来到了裴府后院的假山附近。
宾客们此时都聚集在前厅,此刻无人来此,飞絮便扶着她过来了,一来让她醒醒酒,二来让她松快松快。
沈黛没想到,那酒竟如此的烈,她方才一连饮了好几杯,这下倒好,不仅步子沉重,脑袋也开始变重了。
走着走着,一个不留神,忽地撞上一面铁壁。
她吃痛抚上额头,后知后觉抬起眸子,试图看清面前的人,不料一张略显模糊却异常熟悉的清俊面孔猛然映入她眼中。
看清楚男人的面容后,沈黛如临深渊,一时心乱如麻,犹如被数万只蚂蚁同时啃食。
而她望向男人的目光,也长久地滞住……
“你是何人,冲撞了公主还不速速跪下!”
飞絮没见过此人,更没察觉到沈黛眼中的惊恐,只觉这人没长眼睛,冲撞了自家主子。
可此人看上去却丝毫不惧,听到飞絮的厉声斥责后,非但没有跪下,反而愈发肆无忌惮地凝视着眼前面色驼红的醉酒女娘。
他神情温和,可落在沈黛眼里,却像是即将要将她拆吞入腹的豺狼虎豹,对着将死的猎物流露出最后一丝丝仁慈。
莫名的,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心慌与恐惧。
前几日那个梦终究还是应验了,只不过令沈黛头疼的是,他今日突然出现在她的订婚宴上究竟想做什么。
是想趁机搅黄她和裴清远的婚事?
还是想用其他法子报复她?
恐惧伴随点点酒意袭上心头,她的双腿开始发软,身子没来由地往下坠。
像是寻到了逃离的借口,她紧握住飞絮的手,急忙道:“本公主醉得厉害,飞絮,快扶我进厢房。”
“是,公主。”飞絮得了令,扶着她就准备转身离开,不料对面的郎君忽然上前半步,从她手中抢走了人。
沈黛吓得双目浑圆,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只见他单手拽住自己的小臂,轻轻一扯,她便如空中柳絮般直直坠入他怀中。
一道泛着凉意的力道渐渐圈住她的腰,沈黛被迫上前一步,紧贴住男人坚.硬的胸膛。
他们离得极近,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还有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
但更多的,是无尽的恐惧。
“许久不见,嫂嫂身子抖什么?”男人忽地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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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溪出身卑贱,却生了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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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后,叶兰溪依旧没有放弃她的皇后梦,弃了前世夫君,转身讨好另一个男人。
而这一切,全都落在了嫡兄叶煊河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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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煊河此生做错过两件事——
一是那年动了恻隐之心带叶兰溪回了家,
二是后来眼睁睁看她走上歪路却无能为力。
重来一世,他望着此时尚未出阁却辗转于不同男人之间的妹妹,温润的面孔上第一次有了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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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京城人人都在传,叶家嫡女成亲前夕因病而亡,实在令人惋惜。
可无人知晓,后来那一个个无尽的夜晚,都是叶兰溪在苦苦哀求她昔日嫡兄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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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长空前脚一走,姜照影后脚就兴高采烈地与玩伴们打马球、喝大酒,疯得没边。
直到三个月后,京里传来勇毅侯病故的消息,其子崔长空在出殡途中不慎跌倒失忆。
圣上念及他孤苦无依,便想给他寻一门亲事。
一来二去,那门人人厌弃的婚事竟跑到了姜照影面前。
成亲当晚,姜照影十分嫌弃地挑开新郎头上的喜帕,却意外撞进一双湿漉漉的小狗眼——
昔日变着法儿捉弄她的死对头,此刻竟乖巧地软声唤她娘子。
此情此景,令姜照影产生了整蛊他的邪恶念头。
于是,她红唇一勾,故意问他:“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们都说……我们俩以前是死对头。”
“错了,不是死对头,是青梅竹马。”
“我——”她笑吟吟地指着自己,
“是你最最心爱之人,你爱我爱到醉生梦死、欲罢不能。”
*
成婚之后,她骗他,欺他,各种法子整蛊他;
崔长空却爱她,护她,满心满眼都是她。
某日花会,姜照影几杯酒下肚,与玩伴们说起了胡话:
“我不过是瞧着他可怜才被迫收留,等过些日子圣上盯得松了,我便、便……”
一道高大的身影倏地出现:“你便什么?”
姜照影笑:“我便休夫再娶,把他崔长空撵出姜家!”
周围玩伴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奈何她醉得忒狠,迷迷糊糊间就被人拽出了席。
被某人吻醒后,姜照影气上心头,不料一睁眼就撞见崔长空那双猩红含泪的眼——
“娘子骗我,不是说最爱我,为何还扬言要休我?”
【小剧场】
好不容易哄好了小夫君,姜照影本想睡个安稳觉,谁知崔长空自打一次意外后便性情大变。
每当她夜半醒来,便瞧见男人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擦着一把匕首。
那样的他,不似往日那个温顺乖巧的小狗狗,反倒像极了一只磨牙吮血的黑心大狼狗。
看见他手中擦得锃亮的匕首,她疑心他梦游,后怕地缩了缩脖子,“七、七郎,我是你娘子……”
“当然,你可是我最最心爱的娘子。”
崔长空接过她的话茬儿,“爱到醉生梦死欲罢不能的娘子。”
心里忽地咯噔一下,正欲逃走,不料一双大手猛然环上她的腰。
“娘子跑什么,为夫还要带你醉生梦死呢。”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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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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