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兄弟重逢,还想着多说几句体己话,话题怎么就扯到时局上去了?
柳余缺心情有点沉重。此行肩上那份重逾千斤的“使命”也很应景地如同紧箍咒一般在头顶发作,勒的他头皮发麻。
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有什么事,直说吧。”前一秒还在苦大仇深愤世嫉俗,这一刻又恢复成了从前那副熟悉的死人脸。柳余缺很想顺着他给出的台阶下,但又多少有点子别扭:“我能有什么事?”
沈夜北微微勾起唇角,笑容有些发冷:“这么说,二哥此来只是为了叙旧?”
“那……倒也不是。”
柳余缺只好实话实说:“我此行是代表复兴党,来和你谈合作的。”
说完这句他就又成了个没嘴葫芦。沈夜北垂下眼睫轻笑一声:“如此重要之事,为什么不早说?”
柳余缺的腮帮子瘪了下去。迎着海风站了一会儿,混沌的脑子也清醒不少,他喃喃道:“我不想害死你。”
“是因为愧疚么?”
“是,也不是。”
柳余缺迷茫自语了一句,然后才晃过神来:“即使不曾欠你人情,我也不想害你。老三,我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有个臭毛病——公私不分。当初我坚决反对你和我一样加入复兴党,就是因为存着这点儿私心,不想坑你。现在我也是一样的态度,不想让你因为卷入如今这复杂敏感的局势而受牵连。”
沈夜北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许:“可你还是来了。”
“对。”柳余缺咬紧牙关,闭了闭眼:“说白了,接下来要谈的这件事一定会对你非常不利。所以我这次来,并不是劝你接受邀请的……廷钧,此事你直接拒绝了罢!我也算回去跟他们有个交代。”
自暴自弃似的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他近乎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最终裁决”,却不料等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再回看过去时,刚好对上沈夜北那双天质风流的桃花眼——
眼前这个俊美到妖艳的混血青年,此时此刻神情却是出乎意料的温和。沈夜北就这样保持着温和的态度,道:“我答应你,与复兴党结盟。”
一声惊雷平地起。
“沈廷钧,你疯了吗?”
柳余缺这句话脱口而出之时,脑海里忽然开始回放檀香城募捐那天、严温良扯着他脖领子冲他嘶吼的场景。他现在忽然也很想揪住眼前这厮的衣领冲他吼上两句,然后用力把他脑子里的诡异念头全都甩将出去:“知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人类,真的是种很矛盾的物种。在这一瞬间,柳余缺既希望他能听自己一回劝、推了这要命的邀约,可心底却又隐隐不愿他真的拒绝。
公私不分。
可到关键时刻,终究还是其中一头更有分量。
“当然。”沈夜北语气很是平静:“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了么?”
柳余缺怔了怔,旋即再度疾言厉色:“那你还妄自托大!”
“我答应你,并不只是因为你的缘故。”
沈夜北握住他无意间拽住自己前襟的双手,却没有立刻推开他,而是就这么顺势将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柳余缺愣怔地望向他包裹住自己拳头的修长手指,耳边听他用不带什么情绪的声线道:
“我做决定,没有未经深思熟虑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啊。记忆里的那个沈夜北,可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茬儿”,怎么可能像张弘正那种正直到近乎迂腐、满脑子圣贤道理的书生一样,做无谓之牺牲。想到这里,他竟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理事会提出的合作方案是,允许复兴党在东北新军内发展党/员作为革命后备力量,东北新军须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理事会指导,并履行缴纳‘会费’的义务——每年一百万两白银。”
柳余缺果断抽回双手,嘴上则索性将底牌全部亮了出来,并且专挑难听的大实话:“作为回报,复兴党愿共享海内外政治、军事情报,并承诺日后若在国内行暗杀之举,也绝不会误伤东北新军一方。”
他自我解嘲似的苦笑一声:“说白了,我们现在既缺钱又缺人,只能病急乱投医了——理事会希望利用你我的私交关系,从你这里空手套白狼骗些经费,如有可能,顺道再挖点墙角过来。”
沈夜北不由哑然失笑:“……你在海外募捐,不会也这么诚实吧?”
柳余缺再次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要不是面对的人是你,就老子这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活死人说得死去活来,在棺材里表演仰卧起坐!没听外界都叫我什么吗?柳大忽悠!夸的就是我这张连鬼都骗的嘴。”
贫嘴兼嘚瑟完毕,他又郑重其事地反问:“所以你明白这事儿能有多坑了吗?”
沈夜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拣自己关心的点单刀直入:“‘一定程度’的指导,是什么程度?”
柳余缺皱了皱眉:“这条如果你介意,可以直接删除。反正理事会——”
“不用。”
沈夜北道:“把‘一定程度’换成‘合理适当’即可。另外,既然要我承担接受领导的义务,对等的也应有所回报。”顿了顿,他稍加解释:“当然,这句话也只能对你柳汉韬一人道也。在复兴党理事会面前,你帮我想个合适的措辞——我需要让我的人参与到你们这边的事务中去。”
柳余缺有些迟疑:“可以。只是我能问问其中深意何在吗?难道你想借此机会,入主复兴党?”
“……”
沈夜北脸上难得露出无语的表情。他抬手扶了扶额头,轻声反问:“莫说我没有这种想法,就算有,你觉得可能实现么?复兴党已是国内第一大*党派,组织机构已然健全,运行机制日臻成熟,岂是我说控制就控制得了的?我是无所不能的神吗?”
一席毫不客气、夹枪带棍的反怼,让意识到自己犯了愚蠢错误的柳余缺登时涨红了脸,窘迫得一时无言。半晌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出人意料的,沈夜北这次没有立刻给他回答。沉默了会儿才道:“我接下来说的这些你可以不信。但既然你问了,我便如实回答。”
他凝视着柳余缺的双眼,一字一句:“柳汉韬,我要襄助你成为复兴党党魁。”
惊“喜”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柳余缺猛然发觉,自己这辈子所有的震惊到无话可说,加一起都没今天多!他很想接着“十万个为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已经是副理事长了。”
“副理事长和理事长能同日而语么。”
柳余缺蹙眉愈深:“都是革命,正副有什么区别?何况严克俭在理事长的位置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得比我强太多了。他做理事长才是众望所归、名实相副,我个人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
“既然众望所归,为何闻名于世的革命党精神领袖是你柳余缺,却不是他严温良?”
沈夜北一针见血地反诘:“方才你说他做理事长‘名实相副’,实是大错特错。你和他都是一样的名实不副——他有名而无实,你有实却无名,这意味着有朝一日,你与他之间必然因此生出嫌隙、甚至不可调和的争端。”
柳余缺轻笑一声,满不在乎道:“若真如此,革命成功那日我便退出复兴党……”
“天真。”
冷冷的两个字,立时之间堵住了柳余缺的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沈夜北脸色开始有些苍白了,然而后者“训”起他来却仍是中气十足:
“权力和平交接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几千年都凑不出两位数来;凡涉权争,最后必然血流成河。你们之间难道会是那个例外?”
“怎么不可能?”柳余缺的火气被他的冷嘲热讽成功激起来了,语气也有些不善:“我和严克俭都深受多年西洋启蒙教化、在东瀛陆军士官学校里同过窗的老交情了,他的为人我还不了解么?”
“你真的了解他么?”
孰料沈夜北却毫无征兆地冒出这么一句来。柳余缺被气乐了:“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我不了解他,难道你了解他?简直笑话!”
“我不和你做无谓争吵,只说几个事实。”
沈夜北倒也不生气:“去年此时在襄城,我曾亲眼见证严温良和民间军*火贩子交易‘沙漠之狼’,后来这批武器被官府查没却并未运回京都;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使苏文洛之女苏婴遭遇能操纵千机丝的异人雇佣兵绑架,非常巧合的是,劫匪竟也来到了这种小地方,其后萧衍就以‘钦差’之名,紧随其后来到襄城剿匪。短短数日内,革命党高级干部、京都中枢官员齐聚一堂——巧合太多,就不会是巧合了。
我那时就已经有所怀疑,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意外,所以直到半年前成为朝鲜副总督后,才终于有了心力彻查此事。这时我才探查到,萧衍奉旨剿匪,奉的其实是楚祯的旨意,而在他来到襄城后不久楚祯就驾崩了——也正是这时,原本要运到京都的沙漠之狼被悄无声息地扣了下来。所以我推测,楚祯明里命他剿灭革命党,实则是为了这批军*火而来。
可这批军*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凭什么让皇帝特别关注?如果只是因为它是革命党要购置的武器,那么命地方官‘剿匪’之后将这批军*火按照规制运回京都即可,又何必派出钦差?还有一点十分可疑,和严温良交易军*火之人只是区区马匪,一群乌合之众,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世界最先进武器进货渠道?
因此,合理的推测就是:这批‘沙漠之狼’是有人专门提供给马匪、再由马匪转卖给你们复兴党的。而这个人既然有此通天之能,必非凡类,同时又能让皇帝警觉以至专门派出钦差查案,则此人要么权势滔天、足以威胁皇权,要么本身就是皇室成员——因为皇室子弟,天然就是皇权的最大威胁。
彼时京都已没有符合条件的权臣,所以很明显,这个‘幕后主使’只能是后者。而符合后者条件之人只有一个——平西王,楚慕。
那么,楚慕故意经由马匪将‘沙漠之狼’这种烈性杀伤性武器卖给革命党,又是为了什么?我想,当时的皇帝楚祯也一定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所以他赐予萧衍钦差的身份,让他查清原由。可惜他死得太早,萧衍又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完成一个死人的命令。不过太后还活着,以上原因还不足以令萧衍胆敢私自扣留军火,所以我的第二个推测是——萧衍最迟此时,就已经投靠了楚慕。”
至于那些雇佣兵绑架苏婴的缘由,基本和苏文洛脱不开关系。苏文洛算是太后的人,绑架他的女儿自然是为了威胁他做某件事;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现在还没有后果显现,尚未可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雇佣兵并没有杀害苏婴之意,而苏婴似乎也知道绑架她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更加不合常理的是,绑匪们明明想杀秦放,却只是将同样是捕快的他打晕带走、而非像对秦放一样直接“做掉”——这又是何原因,便不得而知了。
“而我的第三个推测,和严温良有关。”
铺垫了那样一番长篇大论、理清了迄今为止大部分疑点之后,沈夜北重新看向柳余缺,缓缓道:“据我所知,严理事长这些年里一直负责复兴党的资金募集、军*火供应事宜,直至你来襄城接替他为止,复兴党几乎是定期、定量购置‘沙漠之狼’这种昂贵而无甚大用的武器,这件事本就非常不合常理。汉韬,现在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了吧?”
“……”柳余缺沉默半晌,似乎是在犹豫。好半天他才终于说服了自己,答道:“我们和朝中某位‘要员’之间,很早以前就达成了一项默契——我们每年通过他提供的渠道购买武器,他许诺会尽可能让地方对我们的围剿不至于赶尽杀绝。”
沈夜北耐心听他说完,才插了一句:“但是你来之后,这项交易就停了。”
柳余缺只得点头:“不错。我不能任由好不容易募集来的资金,就这么被无谓挥霍的一干二净。”
沈夜北道:“所以之前在革命党和那位‘要员’之间牵线搭桥的人,是谁?”
柳余缺哑然。
“你说不出口,我替你说。”沈夜北淡淡道:“那个人正是如今的复兴党一把手,严温良。”
柳余缺不置可否。话说到这种程度,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柳余缺才挣扎着开了口:“……可老严他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虽然过后在我力主之下,这笔强买强卖似的交易彻底停了,可毕竟复兴党也曾受益于此,过了很多年相对太平的日子。”
“这是自然。”沈夜北不客气道:“楚慕养寇自重,你们的日子自然不会太难过。可我也和你们交过手——如果没有记错,你们从来不用这种先进武器,对么?”
柳余缺叹息道:“是啊。毕竟太贵了,大家都不舍得用。”
沈夜北忽然道:“你可知沙漠之狼为什么如此昂贵,以至于被世人认为‘华而不实’么?”
柳余缺一怔,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沙漠之狼之所以昂贵,不在枪身,而在子弹。”沈夜北的声音有些冷:“它的子弹,是唯一能够打穿千机丝‘异术’拥有者防护的武器。”
一个拥有“千机丝”异术的异人,在察觉到危险从何处而来之时,身体会本能在对应方向上形成防护——这也是此类异人被称作“刀枪不入”的原因。这种防护寻常武器根本无法“破甲”,除高强度火力压制下找到异人的破绽将其一击毙命之外,便只有沙漠之狼这种特殊武器,才能克制他们了。
“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面对一脸惊愕的柳余缺,沈夜北冷笑道:“显然,你的老同学从未将这件事如实告知于你。”
柳余缺梗了半晌,才艰难地舒出一口气来:“他……”
沈夜北不给他喘息之机,冷声续道:“后来我派人回襄城调查那批沙漠之狼的下落,顺道也探查了复兴党这些年来重金购置的沙漠之狼去向为何。结果很有意思:襄城那批沙漠之狼枪身还在,子弹却不翼而飞;而你们复兴党各地军*火库里的沙漠之狼,也普遍存在同样问题——当然,我想你们党内沟通时,即便有人提出质疑,也只会被轻描淡写的一句‘买回来就如此’搪塞回去——反正买回来也是要落灰的,谁会在意子弹少了几颗甚至不翼而飞,是不是。”
柳余缺的嘴闭得很是严实。沈夜北说的这些……几乎都是事实。
可他却迟钝到如此境地,以至于这些年来,或是因为信任、又或者只是因为单纯的懒,而一直置若罔闻。
“虽说迄今这些所谓的‘证据’,都不足以证明严温良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可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隐瞒了一些对你们的革命事业非常重要、也非常致命的秘密。”
沈夜北就此盖棺定论:“方才你告诉我‘合作事项’之时,也提到复兴党将在国内进行暗杀活动——这明显是黑*道的行事风格,可知接下来你们也要和黑*道合作了。这件事又是谁促成的?”
这次他索性不等柳余缺回答,自己说了出来:“还是严温良,对吧?既然如此,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些不翼而飞的子弹最后会流向何处么?”
柳余缺两腮瘪了下去,声音也有些发虚:“……我不相信严克俭他会背叛革命。”
沈夜北道:“我没说过他会背叛革命。汉韬,我说这些废话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不能让心怀鬼胎之辈毁了无数革命党人流血牺牲换来的事业,你有成为复兴党领袖的责任。而于公于私,我都有扶持你登上党魁之位的充分理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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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原始积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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