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革命的蒸汽时代。

这个在真实历史中持续了一百余年的能源利用方式革命，最后被电气时代所取代，其根本原因在于蒸汽能量转化率太低，远远不及电气——

生存竞争是极其残酷的，故而人类这种生物无论在哪个时空位面，都只能坚持效率优先。自己所穿越到的这个世界也是一样：

虽然这个世界里蒸汽工业革命出现了两轮，但当第三次电气化工业革命开始之后，蒸汽机械就陆陆续续被取代了。可奇怪的是，诸如蒸汽飞鸢、蒸汽游轮这些却并未在被淘汰之列，反而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着实不合常理。

不过他也依稀记得，儿时古德里安神父曾经提过一嘴：因为六十年前侵略战争后的商品倾销（注1），楚国境内的蒸汽飞鸢大部分都是西洋淘汰下来的存货，因为电气革命的缘故，西洋早已陆陆续续开始开发、制造电气机械并在工业生产和日常生活中加以广泛应用。

而在当今时代，西洋虽仍保留了一些旧工业革命时期的典型蒸汽机械外观，但其内核也早已被电气能和太阳能取代了，所以称作“蒸汽飞鸢”已不合时宜，叫做“光能飞鸢”反而更加妥帖。

——是的，太阳能。

这一在他所生活过的二十二世纪被广泛利用的能源，此时已经产生并逐渐发展起来了。太阳能的能量转化率原本并不算高，所以曾一度被束之高阁或当做小众爱好者、环保主义者的心头好被民间分散式利用，而不能如电气一样在各个领域普遍推广。然而他如今所处的这个架空时代，人类科技进步速度却远远超出真实历史进程：

非但太阳能能量转换率得到了本质上的飞升，甚至二十一世纪中末叶才开始被广泛关注的生物智能都逐渐有了起色。这个时代的生物智能显然主要体现在武器的开发利用上——比如，结合蒸汽能制出的黑傀儡以及至今没有被研究透彻的千机丝、化形术。

所以，在这样一个外界科技革命*恐怖式大爆发的时代，对于固步自封的大楚帝国而言，即便没有内部遍地流民饿殍以及反封建专*制的乱党，它的处境也远比真实历史中十九世纪末的封建王朝更加岌岌可危。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亘古真理，也是人类社会得以不断进步的原生动力。

……

柳余缺大脑犹自天马行空，脚却带着身体跟在沈夜北后面走出去了一里地。东方人都说农耕文明时代、田园牧歌那种“自然之美”引人入胜，可对于他而言，真正的美反而是科技发展、时代进步后雄心勃勃迈向未来的“希望之美”。

来自两个多世纪后的他，太能体会到“希望”和“信心”这两个词对于人类这个种族而言，该有多重要了。

对未来失去希望和信心的人群聚在一起，处于城邦，则城邦朝夕之间必将倾覆；处于星球，则星球必于漫漫时间长河之中，无可转圜地走向衰亡。

“好了，到了。”

在他面前，矗立着的是一座雕像般黑沉沉的建筑，陈列在无限天光之下，却竟然一丝光线都照不进去的宛若黑洞，又仿佛沉默无言的巨人。大门敞开，身着西式工厂制服的人们进进出出，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忙碌着，好像默片里巨型机械上疯狂转动的齿轮。

方才那股子异样的“兴奋”瞬间萎靡，柳余缺不由收敛笑意，皱起眉头——

这场面……好像有些眼熟啊。

是了。前世时不是早已见过无数次了么？

“这是什么？”此刻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可他还是问了出来。沈夜北没有转头看他，只是平声道：“工厂。”

柳余缺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工厂。我问的是，这里生产的产品是什么？”

“我正要带你参观。”沈夜北道：“跟我来吧。”

进门之后眼前先是一“黑”，过了会儿才重新能够视物。因为是白天，这座工厂的一层没有开灯，宽阔的空间里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各种箱子，也不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穿着工作服的人比外面看到的更多，大部分人都扛着比人还大的纸箱，见着他俩这“西洋男人”和“东洋女人”的奇妙组合也不好奇，而是神情麻木地在大堂中间鱼贯而过。

柳余缺注意到，这些工人初看就是典型的东亚长相，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绝大多数都是面部宽大扁平、极端细长的单眼皮，并非寻常楚人模样，便下意识地问道：“这些都不是你从楚国带过来的人吧？”

沈夜北点了点头：“不错。他们都是新罗人。”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乘上了正对大门的“电梯”——说是电梯，其实就是个很原始的机械升降梯，连电都用不着。进来之前没想到里面如此“寒酸”的柳余缺叹了口气，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廷钧，你这釜山工业区多少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没必要花的钱就省着，降低成本。”沈夜北不以为忤道：“又不是旅游区。”

柳余缺：“……”

出了升降梯，就是六层的内部车间。一进去柳余缺就闻到一股诡异难闻的气味——不是人体汗腺的臭气，而是后世刚装修不久后的那种甲醛味，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放眼望去，足有数千平方的车间被一排排机器分成十几列，每列上大约有百余工人，都是女工，每个人都在排风扇和机器巨大的轰鸣声中没有半刻停歇地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这里是纺织车间。”

“对。”

“这栋楼都是？”

“差不多。”沈夜北答：“还有几层是加工小型家电的。”

“那他们生产的产品——”

“大部分供应给欧陆各国，小部分运往基辅罗斯以低价卖给俄族人。”沈夜北淡淡道：“俄族人看不上的轻工业产业链，釜山工业区承接了其中一部分。”

柳余缺这次没再发问。他的目光落在工人们如蜂巢工蜂一样忙碌的身影，以及每个人面前养鸡场笼子大小、狭窄恶劣、拥挤不堪的工作环境上，神色逐渐凝重：“……这些人也太可怜了。这么差的工作环境，她们真的受得了吗？”

“可怜。”沈夜北轻笑一声：“你可知半年前我刚到这里视察时，这里是什么景象么？”

“什么景象？”柳余缺下意识地反问。

沈夜北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冷意：“新罗承袭楚国旧制，按人头收赋税征徭役，而民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之下，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以致流民泛滥。加之近年旱灾肆虐，失地农民卖儿鬻女背井离乡却仍不得活，最后只能啃食草根树皮。啃完草根树皮还活不下去，便只能人相食。”（注2）

他意味深长地垂眸看了柳余缺一眼：“我到这里的时候，遍地饿殍，荒草白骨累累相映；看到的活人也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恶鬼。比起他们，你我儿时那般贫穷的生存环境都成了世外桃源。”

柳余缺又一次沉默了。

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虽然也听大人们时常提起中原地区天灾**之下“父子相食”的惨状，但却从未亲眼见过——最多也不过是看见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流民罢了。

楚国建政之初承袭前朝之制，实行“人头税”和徭役制度，但至武威帝一朝、时任太子楚慕——也就是后来的平西王力主改革之后，逐渐转为“摊丁入亩（注3）”，使得因土地兼并而造成的**事件相对减少许多，故而柳余缺对此感受并不算十分深刻。

可听沈夜北这么一说，他脑海里登时就有了某些不可描述、恶心至极的画面，胃也跟着反起了酸水：“啊这……好吧。这新罗国怎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还真是跟后面那帮高丽棒子一模一样。”

他这站在几百年历史后并且带着深刻偏见的论断，让沈夜北有些莫名其妙。柳余缺见他表情也知自己失言，便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如今看到的这些工人，曾经都是……险些成为饿殍的失地农民和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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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商品倾销，指一国政府设立专门机构或通过跨国大企业以低于正常价格在国外市场抛售本国商品，以达到打击竞争对手、占领海外市场的目的。比如：发动侵略战争、迫使敌国放弃海关管理权从而打破关税壁垒后，凭借自身碾压式的低成本高产能，向敌国大量销售本土消耗不完的过剩商品（产能），从而达到化解本国产能过剩危机以及占有敌国本土市场的目的。

注2：真实历史上的“人相食”可以追溯到五胡乱华，经唐代安史之乱、宋都南迁后汴京饥荒、元末大*饥荒等时期间或出现，至明末崇祯年间发展至小高峰（父子相食，人迹断绝）。清代饥荒更是从王朝建立之初直至末代，断断续续贯穿始终。此处为化用。

注3：摊丁入亩，封建社会后期赋役制度的一次重要改革，是清朝政府（雍正）将历代相沿的丁银并入田赋征收的一种赋税制度，标志着中国实行两千多年人头税（丁税）的废除。因其按照土地征税且实际上废除了强迫平民无偿服徭役的千年旧制，加之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废去官绅免税特权，故而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因土地兼并导致的“贫者愈贫”的次生灾害。此处为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