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初窥秘辛(一)

京都,萧衍府邸。

苏婴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神色也一天比一天憔悴。更糟糕的是,她的孕期反应实在非常严重——

且不提腰酸背痛等常规现象,就说下肢水肿。苏婴原本是个苗条修长的身形,结果因为怀孕的缘故,纤细的腿肿得无法合拢、一按就是一个大坑,走路都不太能走得动。

然而偌大一个萧府,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管家和负责伺候、洒扫的仆从。

半年前她被送回京都之时,人的神志就已经不太清楚;待精神好了些,苏文洛又派人问过几次,可每次都被油嘴滑舌的萧府管家给糊弄了过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苏婴不知道萧衍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骗过自己的父亲。她只知道自己有时迷糊、有时清醒,清醒的时候如果遇到哪怕一个活人,她都会冲上去向他(她)求救——很明显,这是无益之举。

院子里都是萧衍的人,他们是狱卒,而她……是囚犯!

他们要把她一直关在这个地方,关到她死!

“夫人又发病了……医院?”

“不行,老爷说了……”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看啊,看啊……”

“嗡——嗡——”

幻想和现实又一次交错,她知道自己又开始发病了。恍惚之间她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出门去,拼命想往外跑。没人敢强行拦住她:因为她现在已经怀了老爷的孩子,大家都怕不小心伤到未来的少爷或者小姐。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不可能逃出去。大门永远紧锁,平日里只要她迈出房门,便有至少三个仆人跟在后面,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哈哈哈哈……萧衍怕我!那王八蛋怕我!他怕我告诉爹爹……哈哈哈哈!

每当这时她就会狂笑起来,震得枝头鸟雀四散奔逃。仆人们只当她是又发疯了,也不急,就任着她胡来。

左右老爷吩咐过:只要夫人活着,不走出萧府,就够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久到她渐渐失去了希望、开始变得沉默和驯顺,久到萧衍奇迹般地从京郊小站“回家省亲”——

当着仆人的面,萧衍对她可谓和风细雨、照顾得无微不至,仿佛被夺舍一般成了个体贴内人的三好夫君。可南厢房大门刚一阖上,他就将戏台子上的川剧变脸演了个淋漓尽致,熟练得连科班出身的伶人都自愧不如。

“我现在有话对你说。”萧衍的脸瞬间冷了下去:“少他妈的装疯卖傻,这招儿对我没用。”

苏婴神色麻木地看着他。可她的眼神却又不像看人,而像是穿透他的脸以及脸后面的墙,看向外面的空气。耳边听着萧衍继续说道:

“过几天你相好的要过来住几天。我警告你,如果被我发现一次你跑到他面前告状,哪怕只有一次,我也会让你过得比现在还难受一万倍。听明白了吗?”

苏婴愣愣地看着空气,没吭声。

萧衍清了清嗓子:“如果没什么事儿,这几天你就甭出这间屋子了。我会安排几个婢子伺候你的饮食起居,老实呆着养胎吧。”

说完这句,他觑了眼她愈发高起的肚子,忽然笑了起来:

“行。看这长势,估摸着是揣了个带把儿的货!好生将养,生出儿子来我以后便不会亏待你。”

这番“单方训话”下来,自始至终苏婴都没说一句话。萧衍显然也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遑论想法,训话完毕便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苏婴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离开自己的房间,一颗死寂已久的心却骤然狂跳起来。

——沈夜北!

她以为自己遽然听到这个消息,会在喜极而泣和暴跳如雷之间做一选择,可是她没有。如今的她好像成功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了,并不能做出太多情绪反应。

可这并不等于她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她已经说不出自己对沈夜北的感情——说爱,可从前她还没来得及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就被萧衍拉下了十八层地狱。说恨,或许是真的……

如果当初他接受她,她真的愿意放下自己的身份、地位、优渥的生活条件,放弃父母亲情,一辈子随他留在新边军营。如果他注定一生都只能呆在那种苦寒之地,她也会无怨无悔地陪伴在他左右,做他的糟糠之妻!

可是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事实就是,沈夜北没有半点犹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使得她只得跟父亲派来接她的家仆回去。然后……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神情凄楚地摸了摸鼓胀的腹部,苏婴没有丝毫即将身为人母的期冀与喜悦。这个或许已经开始成形的胎儿,是她被强**奸后的“产物”——虽然在楚国从来不会有人承认,丈夫强行与妻子交**配也算强**奸。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不恨沈夜北了。

是,他不爱她。但这一点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让她不要再心存幻想、也因此不会受到更多的伤害。虽然对她而言显然没什么效果——直到现在听见他的名字,她还是会忍不住心跳加快——然而他确实没有像萧衍一样,明明不爱,却还是要利用她、伤害她、羞*辱她!

腹部忽然一疼,是胎儿在子宫里乱动了。苏婴看向肚子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

她开始在脑海中幻想这样一幅画面。在那里,她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剖开自己的肚子,将萧衍的孽种狠狠拽出来,连着脐带……一起扔进水里淹死。不,淹死还不够,最好能用上绞肉机,把它们绞成肉沫!

之前这孽种已经很久没有胎动,以至于她以为它已经死了。可是现在幻想被打破,她忽然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

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还没流产!

对,流产,这是个好主意。可是早在她怀孕之初,就几乎每时每刻都要被仆人们监视着吃饭、休息、睡觉,甚至如厕都有人跟着,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苏婴毫无预兆地止住了歇斯底里,扶着墙走到铜镜面前,里面那个面色憔悴、身材臃肿的女人冲她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你说,”她捧起镜子,对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如果没有这个孽种,我会不会变得和以前一样漂亮……如果我不再奢求做沈夜北的妻,他还会不会接受我呢?”

——————————

沈夜北走进萧府大门之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夜晚的京都城不如以前那么热闹了。大约是□□阴影持续笼罩的缘故,朝廷恢复了宵禁制度,除了巡逻兵的脚步声和打更人的梆子声外,外面简直静得可怕。

只不过萧府里却是别有天地。为了迎接他这位“贵客”,萧衍大手一挥,十万两雪花银换来了一席奢靡空前的夜宴。

面积广阔如同皇宫的宅邸里火树银花,仿照江南园林风格的小桥流水上放满了荷花盏,天空中也飘荡着不知凡几的孔明灯。到处可见吹笙鼓瑟、摇动腰肢的优伶和醉眼朦胧、饮酒寻欢的宾客,靡靡丝竹之声声达天际,在这个行将就木的帝国下最繁华的城市里,竟也颇有些突兀。

很明显,萧衍邀请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参加这场宴会,可他却并没有将宾客们聚在一处——连最起码的开场白都没有。

没人知道沈夜北今晚也来到了这里。所以,当仆人引着他途经各处时,众人都以为这位“金”发碧眼、西服革履的漂亮青年是萧大总督的西洋朋友,便也没多加注意。

路的尽头是正房。萧衍此刻就在正房里等着他,仿佛新郎官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新娘——又或者恰恰相反。不过没关系,左右也没有差别。

看见短发西装的沈夜北那一刹那,萧衍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愕或者诧异,反而是沈夜北自己微微一怔:

这不怪他。毕竟,眼前的萧衍变化实在太大了。不复从前的壮实身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瘦——如果换算成西洋单位,这至少得是从一百八十斤减到了一百二十斤。

萧衍今天特地换上了一套白色宽袍,材质上好、裁剪得体的长衫正配他如今堪称“弱质风流”的身形。然而减重减得了肌肉,却减不了骨头,过堂风轻轻一吹就能显出巨大嶙峋的骨形来——他是个标准的大骨架,因此这样一看过去非但没有美感,反而还有种近乎病态的怪异。

萧衍开口的第一句是:“其实我一早就想说了。老三,你知道你有个什么毛病吗?”

他冲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藏不住事儿。”

沈夜北对这句评语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者不满。

抛开他和萧衍间没算的旧账不谈,单论这一句忠告——在沈夜北看来,此时此刻的萧衍只是一个向他提出合理建议的“忠告者”——并没有错。现在很多人都称赞他“喜怒不形于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离这个形容词还差十万八千里。

比如现在,他就没能很好地压制住心里的恨意,脸上似乎也流露出了些许。

这可是一个相当致命的弱点。

“解释一下吧!”萧衍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抖落了两下宽大的袍袖,长发披散,衬得他那张因清瘦而愈发英俊的面容更能引起女人们的好感了:“五石散。他们都说服太多容易中毒,可在我身上,屁事儿没有。”

说罢,他甚至得意地冲着沈夜北眨了眨眼:“怎么样,比之前强多了吧?”

沈夜北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实在不知道,对此该作何评价。

沉默良久之后,他才终于稳下了心神,平声道:“恭喜萧大人晋升直隶总督。愿大人从今以后平步青云,前途似锦。”

称“萧大人”而非“大哥”,是表明从此只谈公事,没有私交。然而整体看去,这句话却是在向他示弱服软,伏低做小。萧衍走到他身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着老三,还跟我怄气呢?”

“不敢。”

“嘿!这不就是怄气么,嘴真特么硬。”萧衍索性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拍了拍:“行啊三弟,这才多久没见,你这个子是又往上蹿了,人长得也越来越俊!”

其实到了这时,他的心反而定下来了。一开始还担心沈夜北跟他玩儿笑里藏刀那一套,可如今一看,人别扭是别扭了些,但总归没耍心眼儿——沈夜北是该生气,毕竟自己干了那么多不是人干的事儿,他要不生气那可就危险了。

要知道,他萧衍宁可跟一万个沈夜北这样的冷脸直肠子没事儿耍上一耍——毕竟“与人斗其乐无穷”;也不想在摄政王那种口蜜腹剑的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呆着——那才真叫一个“芒刺在背”。

然而得意洋洋的萧衍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一次也“喜怒皆形于色”了。沈夜北则一直安静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同时,心里也有了计较。

他或许有很多缺点,可唯有一项优点无人能及——

汲取他人长处,并转化为自身优势的能力。

虚头巴脑的客套话说完,酒席也摆好了。萧衍宛如一位真正称职的义兄一样关怀了一番他的近况,甚至还问到了他的终身大事。对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沈夜北自是如实回答、无有隐瞒,然后礼节性地问了句:“大哥你呢?”

“大哥”这个称呼,用在萧衍身上还是那么恶心。可若这就是达成目的的必要代价……

“你问我啊?”

果然,听到这两个字,萧衍心中戒心又淡了三分。他知道这位二弟向来不会撒谎,撒谎时也绝不是如今这种不卑不亢的语气:“嗐,忘了跟你说,我娶了苏婴。婚礼半年前就办了,再过几个月,你就能当叔叔啦。”

沈夜北虽也听说了他的婚讯,却哪里知晓他们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顺着台阶而下:“恭喜大哥。可惜那时我在朝鲜,未能及时给大哥大嫂贺喜。”

“唉,那有什么!你也是不容易。”

提起旧事萧衍难免也有些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再聊下去了,索性转移话题道:“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继续喝!”

——————————

是夜,萧衍出人意料地没提出任何出格要求,而是给他安排到了一间相当宽敞的厢房里休憩。白日里的忙碌让沈夜北躺上床后不久,就很快进入到梦乡之中。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

在梦中,他好像来到了一座公寓式西式建筑里。推开面前厚重的金属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不算很大的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一套桌椅。床柜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桌子上摆着的“机器”他从未见过。

沈夜北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索性也不讲什么礼节,直接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对着面前“机器”的黑色“镜面”细细打量。

“镜面”里不算特别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脸。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里面的自己似乎年长许多,看着至少该有三十来岁、快四十了,形容憔悴,面容也是难掩的沧桑。身上穿着的也并非今天穿的西装,而是一种形制近似西装的、糅合了诘襟服特点的制服,端庄、优雅,却比西装更加肃穆——尤其是领口那里,是用扣子系住的,倒是省了打领带这道程序了。

这人……是我?

沈夜北难以置信地伸出左手摸了摸“镜面”,“镜面”里的男人也如法炮制。五指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向后缩回了手,不经意间却碰到了镜面下的按钮。

“机器”轰鸣声立时响了起来。声音不算太大,但骤然亮起的“镜面”却还是把他吓了一跳。镜面上的图案和色彩变了几变、约莫半分钟后就稳定了下来。沈夜北这才惊魂甫定地又用手摸了摸镜面左上方排列着的几个小图案,辨认着下面的汉字:

“站收回……脳電的我……Microsoft Edge?”

他一边念,一边自言自语道:“微观柔软的边缘……这是什么东西?‘脑电’是别字吗?”

低头一看,“机器”前面还放着书本一样的东西,封面上却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奇怪图案。

好奇地翻了几页,还好里面都是汉字……不,不全是汉字,里面有很多“变体字”,需要他仔细思考后才能辨认出原来是什么。

就像刚才的“脑电”一样,全都比正确的汉字少了些偏旁笔划。有些甚至干脆认都认不出来了。

这里……真的是梦?

梦会如此真实么?

沈夜北的目光重新落回翻开的“书页”上。上面的汉字全部是横着写的,字迹清秀,可乱也是真的乱,看着都有些费劲。他随便找一行勾划不太严重的,按正常顺序读了一遍,结果发现根本读不通顺,于是又随便往后翻了几页——

翻书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不由屏住呼吸,心跳声也愈发激烈,仿佛心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沈……夜……北。”

这次他终于正确地读了出来。原来正确的顺序,应该是从左向右啊。

——不。重要的是,这里是谁的房间,“书”的主人为什么要写自己的名字?

这究竟是哪里?

……以及,是哪一年?

“喵。”

很轻的一声的猫叫,却让他从愈发深邃的神思中猛然惊醒。紧接着就是门扇推开的“吱呀”一声,清新的皂角香扑面而来。

沈夜北保持捧着书的姿势,动作略显僵硬地侧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他就又一次怔住了。

——面前,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长发的女人站在离他不足三步之遥的地方,同样愣怔地看着他。沈夜北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可对着这张陌生的脸,他竟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女人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狠狠地摇了摇头,再揉眼睛,再睁开,继续发愣。沈夜北注意到,在此过程中她甚至拧了两下胳膊,用力得简直要拧出两道血印了。

终于,还是她先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沈……夜北?”

沈夜北猛地睁大双眼!

清晨的阳光自窗棂照了进来,并不刺目,可梦中一切景象也随之如泡影般尽数消散。他撑着床沿坐了起来,难得什么都没做,只是对着外面的天光发呆。

黄粱一梦……吗。

庄生梦蝶,抑或蝶梦庄生。呵,又有谁说的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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