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这种东西一旦沾上就很难洗干净,或者即便洗干净了,也总是会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秦兵再在萧府见到沈夜北的时候,他已经从头到尾换了一套,头发也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澡。这套新装不是西服,而是最近在江南一带士族阶层十分流行的圆领长衫(注1),衬着他这“金发碧眼”的洋人脸竟丝毫不违和,反而平添了几分儒雅端庄的文人气息。
秦兵此次进京,也见过不少追求时髦个性而穿上长衫、扮作楚人的洋人,可个个都好似沐猴而冠,不足言也。偏偏沈夜北穿上这身居然比之前的西服还要妥帖:
长衫反而愈发突出了他小头小脸、颈项修长,以及身形高大挺拔“衣架子”似的优势。单单站在那里,就好看得仿佛是画报上的模特了。
秦兵远远地对着他上下欣赏了一番,最终得出的结论是——
气质这种东西,有些时候,比长相对人的影响还要深远。
然而很快,她就敏锐地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秦兵福至心灵地问道:“公子可是刚从刑部回来?您见到沈庆了?”
“嗯。”
不知为何,大仇已然得报的沈夜北,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他拈着袖口看了看已经睡了几天的软榻,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坐在了一旁的木椅上。
是在嫌弃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吗?
秦兵试图揣摩他现在的心理状态——这个诞生于自己笔下、却越来越脱离自己“掌控”、开始自由生长的虚拟角色……
不。他早已不再是虚拟的了。
这个在她笔下本该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且一往无前的男子,并没有像她曾经在大纲中所设定的那样,长成一个即便“作恶”也毫无心理负担的“魔头”。恰恰相反,这几个月来的朝夕相处之间,她在他身上所看到更多的一面不是果决,而是犹豫——
甚至,是脆弱。
想到这里,秦兵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角落处,燃起了熏香。沈夜北和她都不喜欢诸如熏香这种“女气”且奢侈无甚大用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或许只有这种华而不实的人造香气,才能在无形中掩去那似乎永远洗不清的血污、抚慰他复杂敏感的心境。
“这身长衫很适合公子。”
她一边为他奉上香茗,一边轻声说着,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惜这次马屁却拍在了马腿上——
沈夜北轻笑了声,似乎是觉得荒谬似的:“很合体是吗?萧衍买的。”
难捱的沉默。
“公子……心情不佳,”半晌,秦兵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是因为,这次没能杀死真正的罪魁祸首么。”
秦兵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她心中的答案和她嘴上问出来的,根本南辕北辙。可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她知道他身为男子,必然不愿暴露内心深处最软弱的一面。
可她又算错了。
“今日之前,我曾无数次劝自己放过此人,可最后还是失败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映在他轮廓立体却又不失柔和的面容上。明明几乎没有什么华族特征了,可那双深陷于眉骨下的灰眸之中闪烁着的,却分明是这片土地所养育出的民族那份独有的沉静与坚定。
——这种沉静坚定的气质,与这个民族历经五千余年苦难所传承下来的精神内核无法分离,也永远无法被外洋之人所模仿得来。
“虐杀此人是遵从本心。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亲手报复之后,这里——”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并不好受。”
还有一句话他没能说出口。或许不是羞于启齿,而是他贫瘠的情感表达能力让他无法准确描述出自己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心境。
——他基于本能的、空前强烈的复仇**,与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被生生撕裂、分离了。
对于他的坦诚,秦兵先是有些吃惊,旋即释然地笑了起来。这个在他眼中永远不会像他一样情绪失控的少女微笑着走到他面前,然后坐到了床上:“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鬼东西,你怎会明白?
沈夜北有些错愕地望着她。
“让我们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
秦兵平声道:“假设,我是说假设楚国是一个法治社会——请注意,我说的‘法治’不是制度的制,而是治理的治。公子可知这两者的区别?”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沈夜北忽然有种小时偷听沈安在私塾里讲学的错觉,然而他还是暂且放下了男性自尊,虚心受教:“以法律为最高准则治理国家,是为治理之法治。仅以法律作为统治手段,将法律置于权力之下,是为制度之法制……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人治。”
秦兵赞许地微笑颔首,又道:“公子见解远在民女之上,民女甘拜下风。那么在楚国是一个以法治理之法治国度的前提下,若当初沈庆在刑部对公子施以酷刑,会如何?”
沈夜北怔了一怔。他被问住了。
安静了不知多久,他才缓缓开口道:“若行法治,当初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错。”
秦兵再度点头,语气愈发坚定:“如果这里是法治国家,就不会有任何个人、任何权力机关拥有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生杀予夺之权。刑讯逼供,这在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个法治国家里,都是不能被社会主流所容忍的存在!没有刑讯逼供,没有生杀予夺,没有背后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皇权,锦衣卫这种国家暴力机器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即便公子当初所犯的是死罪,也不可能遭此折磨——没有之前的折磨,自然也不会有公子与沈庆之间的仇恨……”
顿了一顿,她才叹息一声,道:“公子其实应该清楚,沈庆当初的恶行源于他背后的权力享有者萧衍,他不过是奉命行事。长远来说,这个国家绝不止有一个沈庆,更不止有一个萧衍。只要人治继续延续,只要权力仍旧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样荒唐的‘冤冤相报’就永远不会停止。”
“所以,在楚国如今的人治背景下,您通过这种‘不正常’的方式取他性命、甚至用残忍的手段对其施以报复,非您之过。这不是您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在这片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无法受到法律保护、无法通过法定程序维护自己权利的土地上,以恶制恶,同态复仇才配得上那些始作俑者的恶行。即便虚伪做作如孔老二,都能说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种话来……公子,大可不必自苦。”
“更何况如今的您,已经具备了改变这人治世道的能力。有仇不报非君子,最重要的是——今后,该如何终结这片土地上绵延数千年的‘人治’诅咒。”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平日里收敛锋芒、谦恭谨慎的“秘书”,而是跨过百年时空、向仍在历史洪流中挣扎的世人降下预言的先知。沈夜北认认真真地听着,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印在了心中,黯淡的双眼也渐渐现出神采:
“秦姑娘。”他缓缓道:“你今天这一席话,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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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行省副督军的告身很快就下来了。
对于沈夜北即将离京赴任这件事,萧衍心里其实是一万个不乐意的。可是如今沈夜北已经直接“抱”上了摄政王的大腿,他也只能无可奈何。
没关系,反正最终总会有再回来的那一天!
他乐观地想着,一边把一年份例的瘾药交到沈夜北手上,像一位真正的长兄一样语重心长道:“三弟啊,你这次去东南赴任,我这个做大哥的是真舍不得。东南官场盘根错节,可不像朝鲜半岛那么天高皇帝远,想做啥做啥。哥哥我啊,是真的担心你会没法适应!”
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慈祥地拍了拍沈夜北的肩头。抛开这厮心里那点子见不得光的下作心思不论,这番话本身却属实情——
东南官场,确实是滩不好趟的浑水。
当天中午,萧府再度举行了盛大无比的欢送宴:此次却与上次不同,是光明正大邀请了京中所有上得了台面的人物的。
自之前雍和园那场堪称盛大的“表演”之后,楚国官场上下几乎人人都知晓了太后她老人家对沈夜北——这位年轻有为的官场新星的赏识与重视,自然也就有无数嗅觉敏感之辈闻风而来,以图将来能够攀龙附凤。此种节骨眼儿上萧衍大摆送行宴,已经不是单纯为了心中那些“爱*欲”了,更多的,是要做出一种“结盟”的政*治姿态。
官僚集团以利益划分,各自结伙,党同伐异——这是帝王维系统治所必需的平衡之术,更是关键时刻用以向汹汹民情献祭的“薪火”。党争横行、贪腐泛滥、民不聊生的时局之下,像锦衣卫镇抚使沈庆这样的小角色被利*益*集*团抛弃、以贪腐之名下狱,再被处以极刑以平息天下黔首怒火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官场上永远不缺乏野心勃勃、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往上爬的狠人。他们就像狼群,嗅着权力、利益、金钱、美色的血腥气,义无反顾地向山顶冲杀而去。在这个过程中,偶有不走运的一两头倒霉的蠢货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可下一秒就会有无数头新的、更加凶狠的恶狼补上来,继续参与这场永无止境的残酷厮杀,将有为民之心、不愿同流合污的好官“逆向淘汰”出去,将恶性内卷进行到底。
——这,也是这片土地上延续千年的诅咒。
送行宴上,沈夜北全程都没说过几句话。待该应酬的都应酬完之后,趁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互相客套、抓紧一切时间扩展人脉之际,他终于无法忍受似的起身离开了宴会现场。
现在的他,只想自己一个人独自静静。
“夫人,夫人!”
似乎有人向自己这边过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夫人?
“沈夜北……是你吗?”
再度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双癫狂的眼睛。他很快就认出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状若疯妇的女人是谁了。
“我是阿婴啊,你还记不记得?你救过我两次……”苏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病态灰败的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你救过我两次!”
她用一双枯瘦的手臂死死地拽着他,语无伦次地跪地哀求起来:“再救我一次好不好……萧衍他不是人啊!他虐待我,强*奸*我……没有人能帮我了,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
虽然她的话毫无逻辑,然而仅仅是只言片语之间,他就已经明白了她此前所经历过的一切。萧府的仆人们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个个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把她从他身上拉开。
余光扫过女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沈夜北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这些人不是不想,而是没法阻拦。
……可怜的女人。
事到如今,他脑海中也只闪过这区区五个字而已。
苏婴虽然已经疯到了一定境界,可对于人微表情的敏锐却丝毫不减从前。看清沈夜北脸上的悲悯之后,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你,你是不是可怜我?啊?你也觉得我可怜对吗?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的……我怎么这么傻啊……”
说到这里,她的人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成了一堆软弱的烂泥。目眦欲裂地抓住沈夜北的胳膊,尖尖的指甲甚至将他的手臂抠出了血,苏婴绝望地仰起头来看向自己魂牵梦萦的这张脸,哽咽道:“求你了,夜北……带我走吧……”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如今的她,已经没法说出口了。
自始至终,沈夜北都只是任她拽着、掐着,哪怕衣袖上已经渗出了血都没说出半个字来。萧府所有的仆人都在看着他,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是。萧衍在前厅喝酒喝得再大,这时也该闻声赶来了。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出现,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萧衍在用苏婴试探自己的反应。
男人都是自尊心、嫉妒心极强的动物。即便萧衍对自己有畸恋之情,可这也不意味着,他就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别的男人而背叛自己。
哪怕这个“别的男人”是他沈夜北,也不会有所例外。
所以,此时此刻他表现出哪怕半点“怜惜之情”,事后都会让她遭到萧衍程度更重的报复。当男人决心报复一个无法离开自己的女人的时候,这种报复方式就不会局限于冷暴力那么简单,而会演变成彻头彻尾的、基于两性体能差异的“直接暴力”!
“嫂子是病了么。”
沈夜北轻轻地拂开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站起身来看向围观的仆人们:“她还怀有身孕,受不得风。你们快送她回房歇息吧。”
苏婴愣住了。她像从来都没认识过他一样愣愣地仰望着他,半天没再挤出一句话来。可就在仆人们要扶着她回房之际,她却忽然像只陷入绝境的兔子一样、以完全不符合她身体状况的敏捷跳了起来,再度扑向沈夜北!
这一次,她的手里竟握着一把匕首——开了刃的匕首。
“我要杀了你……哈哈哈哈,我这一辈子都被你们俩毁了!我要杀了你们!”
苏婴癫狂地大笑起来,匕首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下。以她的速度沈夜北原本完全能够躲开,可转念一想却故意迟滞了下,硬生生用胳膊挡住了要害——也因此,立时间见了血。
……
从萧府出来之时,天色已近黄昏。
手臂上的伤已经不再流血了。回想起临走前萧衍那充满歉意的、真诚而愚蠢的眼神,秦兵就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此时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去往扬州的客轮前方,旅客们经过他们这边时,都会好奇地瞄上一眼这位吊着左臂、一脸倒霉样儿的“洋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也觉得好笑是吧。”
沈夜北的语气有些不悦。秦兵连忙止住笑,立刻摇头否认:“民女不敢。”
“哦。还有秦姑娘你不敢的事?”
“……”秦兵只得扶了扶鼻梁,垂头以示谦卑:“我只是在回想萧衍脸上那追悔莫及的蠢样儿,实在是很有意思。”
顿了顿,她又轻声道:“由此可见,公子的演技愈发醇熟了。”
沈夜北脸色稍霁:“怎么说。”
“雪姬小姐没有跟来。”秦兵道:“如果民女没有猜错,她是奉公子之命,去苏文洛那里报信去了。”
不等沈夜北做出反应,她又紧跟一句:“听说苏文洛之前曾多次派人去过萧府,他女儿被萧衍虐待至此,按理来说做父亲的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苏文洛直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苏婴的真实处境么?”
“只剩下这种可能了。”
沈夜北淡淡道:“最合理的推测,是萧衍已经买通了前来探视的苏府下人,才会让苏文洛被蒙蔽至今。”
秦兵此时也敛去笑容,正色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公子派人告知苏文洛这一真相……身为父亲,他一定会向萧衍发难的。这样一来,萧衍很有可能就会查出是您坏了他的好事,这对公子而言恐怕……”
“我不是没有想过。”
沈夜北打断她道:“这件事上,最好的选择就是置若罔闻。可从前在我身陷囹圄之际,苏婴也曾出手相救。这次……就当我还她的人情吧。”
“公子。”
秦兵唤了一声。沈夜北安静地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的下一句,便只得主动问道:“怎么了?”
秦兵莞尔:“从理性角度来看,您当时得以免于死刑,和苏婴并没有多大关系。说白了,即便没有所谓的‘救命之恩’,您这次也会去救她的,对吗?”
她复又补充了句:“公子你,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啊。”
沈夜北没再吭声,似乎是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一般。唯一能够证明她这番话效果的,是他微微泛红的耳朵。
游轮即将启航的鸣笛声响了起来。这一行人也随着人流走上船去,准备去迎接江南大地上未知的一切。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东南沿海各地,复兴党人的暗杀行动已经陆续开始了——
命中注定的立场相对之下,除了白刃相向,还有别路可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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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参考民国时期新派知识分子礼服“中式长衫”。形制为:立领,左右开裾,衣身合体呈宽体直身的廓形,大襟右衽,单侧或双侧开衩,衣身细瘦,窄袖。长至足跟,下摆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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