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余生(二)

在他面前站着的,赫然是一身缟衣的楚容。如今的德容公主竟学着民间女子那般将黑发绾成简单的发髻,未戴钗环、不施粉黛,即便素面朝天也丝毫不减天生丽质。

只是她这身穿着——

“太傅。”楚容向他福了福身,面容虽然憔悴,精神看着却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张弘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公主殿下,请进。”

和其他被流放的人一样,张弘正在此处的居所就只是一个又小又破的木屋,可真走进去了她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台书架之外别无他物,整间屋子除了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中外书籍之外,空荡荡得有些冷清。

引见的看守已经走远了,临走前还很贴心地替两人关好了门。手指挨个拂过书脊,楚容扭过头来轻声问他:“这些……都是,你正在看的书吗?”

很奇怪,她口吃的毛病似乎比以前减轻了很多。张弘正点了点头,一边为她把椅子搬了过来:“殿下请坐。”

“太傅……”

楚容的目光转向他。和之前在京都城时相比,如今的张弘正似乎又消瘦了不少,一身官服换成了粗布麻衣,却依旧遮蔽不住他那清正儒雅的气度。清俊的面容比之从前倒是没什么变化,唯独不同的,是那份岁月沉淀之后的沉静与平和。

这个男人,更成熟了。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初见之际有些紧张,以至于她竟然没注意到——他的手上仍旧锁着镣铐。只是方才动作之间一直有意地用手稳住铁链,才没有发出令人尴尬的声音来。

“公主殿下。”张弘正温和地纠正了她:“罪民早已被褫夺官职,公主以后唤罪民姓名即可。”

“那,我可不可以,唤你景略哥哥?”

“殿下,您不可……”

“景略哥哥。”楚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

接下来,在楚容并不十分流畅的叙述中,过了数月“与世隔绝”生活的张弘正,终于得以还原出了这近半年来、朝局上的天翻地覆——

一切乱局的起因,都要从太平道一个名为“牛大”的门徒说起。

牛大,生年不详,原为豫州佃农。据他自己供述,他是被一个老和尚在山门前捡到的,可老和尚自己都稀里糊涂地说不清捡到他的时候,究竟是哪一年。

不知道自己生日的牛大长到能够卖力气种地的时候,老和尚圆寂了,他也就回到乡里给当地的地主当起了佃农。自幼没受过父母言传身教的牛大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佃农:他只是凭借本能、认认真真地给地主卖力气。

他天生就是个力气大的,人又努力,别人三天干的活儿,他往往一天就干完了。

“喂,牛大。”聚在一起吃午饭歇息的时候,和他一起劳作的佃农劝道:“你那么卖力干什么?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一天的活儿你一天干完,拿一天的钱;三天干完,就拿三天的钱……你说说你,这一天天累得跟头驴一样,地主能多给你钱咋的?”

“可是人家既然给了我钱,我就该好好干活儿啊。”牛大瞪圆了一双牛眼,对这狡猾的偷懒言论表示不解。

“问题是地主家给你那点儿打发要饭花子的钱,配得上你受的苦遭的罪吗?”佃农嗤笑道:“你起早贪黑在地里累的要死要活,人家睡到日上三竿小妾儿子抱一大窝——有病吗这是,图什么呢你。”

“……”牛二挠了挠头。他想,可能还是自己太年轻了,没办法理解眼前这位老奸巨猾的家伙话中深意。过了会儿他才讷讷道:“可是乡老(注1)不是说,只要肯努力干活儿,大伙儿迟早都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吗?”

“放他娘的狗臭屁!”

孰料,方才还在嘻嘻哈哈油嘴滑舌的佃农骤然间变了脸。后者甚至啪地拍桌子站了起来:“他妈当初这帮王八蛋就是这么唬老子的!老子要不是信了他的鬼,年轻时苦哈哈地给地主老财当牛做马,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最后还是一个子儿都没攒下来!乡老那帮龟孙子是在骗你,明白吗?”

“……不是都说,越努力,越幸福吗?”

“放狗屁!”

佃农继续骂骂咧咧。他如今已年近半百,干活儿的力气虽然剩不下多少了,然而骂人的精神头儿却丝毫不减:“你聋子吗?老子不是说了他们都是大骗子?小傻蛋,你哪怕去过城里一次也该明白了,佃农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土地的!你爹妈是老佃农,你就只能是小佃农,要不是考科举就等着子子孙孙一直给人卖命吧!”

佃农说这话的时候,忘了“考科举”本身也是需要天赋和运气的。然而心思单纯如牛大,却并没有将他这番肺腑之言放在心上——乡老说,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今生吃苦越多,来生就越能投个好胎……

或许,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老天爷一定会看在他今生这么努力的份儿上,赏他来世一个更好的出身吧!

没过多久,因为他一个人的“努力”,地主家里的佃农越来越少了——没办法,毕竟能用一份钱雇三个人的劳力,谁也不愿意多花钱嘛。

牛大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随着佃农数量的减少,他所要负担的农活儿也越来越重、起的也只能越来越早、睡得也只能越来越晚。渐渐的,牛大的体力也支撑不住如此沉重的劳作了,他不得不向地主提出自己的一点想法:

“老爷……我实在扛不住了,您……您能不能多雇几个人……”

地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胖子。油光满面的脸听到这句话后,立时就变得狰狞起来:“哈啊?你说什么?”

“我,我想请老爷您多雇几个人……”

“他妈的,你是老爷我是老爷啊?”地主狞笑着伸手,拧了把他的脸,厉声道:“我告诉你小兔崽子,你能干就干,干不了就滚!反正有的是人干!”

牛大没法子。他这把上天赏的力气除了能用在地里头,还能用在什么地方呢?

——————————

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即便是这样艰苦的生活,最后也终于维持不下去了。

洋鬼子来了。

洋人和楚人不同,他们是不需要依靠种地维生的。土地在他们眼里还有很多更好的用途:比如修建工厂、铁路,兴建洋教堂……

由于受到不平等条约的保护,洋人从楚人这里买地是不受除条约本身之外任何限制的——他们甚至可以压价向各地地主、富农购买。如此一来,最终对当地社会经济秩序造成的“破坏”很快就超过了传统的、楚人之间的土地兼并。

当牛大听说地主家也把地卖给洋人之后,向来老实巴交的他终于急了!

他可以忍受地主对他玩儿命似的压榨,只要还有一口饭吃、一口水喝,只要饿不死,他就可以忍受现世的一切苦难……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老爷,您不能走!您走了我们怎么办?”急眼了的牛大纠集同样在此做工的其他两个佃农,冒着被狗腿子殴打的危险主动找上门来。其他两人和他性子也差不多,懦弱而老实,浑身上下除了力气便别无长物——于是他们只能跪在地上哀求:“没有土地可种,我们会饿死的!”

“滚,滚滚滚!”地主这边已经把行礼装好了车准备搬走,一见他们几个堵门儿,抬脚就踹了过去:“饿死就饿死呗,关老子屁事!有什么理找洋人说去,是洋人要买下这片地建教堂的!晦气的泥腿子……”

地主和他的一个老婆、五个小妾、十八个孩子,最后还是搬走了。

三个年轻力壮的佃农无处可去,便游魂似的在这片即将易主的土地上幕天席地地“住”了五天。饿了,就吃刚刚长出来不久的青柿子;渴了,就用作物里的水分补充;有便意了就随地便溺;困了倒地就睡……

然后第六天,洋人的施工队来了。

确切的说,是一个洋人带着十几个楚国工人开着推土机,按照约定来“接收”这片土地了。工头儿一见他们三个鬼一样的“乞丐”,立时就骂骂咧咧地把他们往外赶。就在三人意图反抗之际,远方忽然传来冲杀之声——

“太平道……是太平道!”

工人们脸色骤变,为了活命果断抛下洋人自己逃命去了。三个佃农眼睁睁看着太平道众人手起刀落,将犹自不明状况的洋鬼子的脑袋砍了下来。其他两人都被吓得捂住眼睛瑟瑟发抖,唯独牛大与众不同:

整个过程他都尽可能地睁大眼睛去看,生怕错过了什么细节。在一蓬温热的鲜血从洋人光秃秃的脖子上冲天蹿起的那一瞬间,牛大感觉,埋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觉醒了。

是日之后,牛大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太平道-豫州分舵。在北方广阔的大平原上,像他这样无地可种、无家可归的青壮年为数实在不少,于是愈发壮大的队伍很快就如燎原的野火一般,席卷了整个中原。在此过程中,牛大也因为他的天生“神力”和敢打敢冲,很快就混成了个小头领。

直到有一天,牛大和他的同道们一起来到了京都。

这天其实和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早上起来牛大照常起了个大早,给同来的“弟弟”们做好早饭,临走时还给每个人都盖好了被子——这种照顾人的事,寺庙里那个养育了他的老和尚也曾经做过,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

做好早饭,他自己也简简单单地吃了其中一份。可惜,家乡的胡辣汤是喝不了了,不然待会儿动手时一旦内急,可不是件妙事。

离开住处,这个农民打扮的青年把手放在腰畔:那是藏着手**枪的地方。

在路边摊随便点了碗面,他却根本没心思吃。安安静静地等了不知多久,“目标”终于晃晃悠悠地从使馆里走出来了——

那是个矮小精悍的洋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很是面善。牛大远远地望着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的生父生母还在世上,估计也该是差不多的年纪吧。

这样想着,牛大保持着扶枪的动作站了起来,向洋人的方向走去。不到一分钟之后,街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脆响,紧接着路人就乱了起来!

面摊老板好奇地向声音来源看去,结果只看到了一堆黑漆漆的后脑勺。无聊且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复又看向摊位前的板凳——那里,空无一人。

唯有摆在小桌子上的面碗,还在散发着丝丝屡屡的热乎气。

“……一口没吃,真是浪费。”

老板发了句无所谓的牢骚,把一口没动的面碗收了回去。最近生意不太景气,一天能卖出二十碗都算走运了,妈的。

——————————

“英吉利国公使,就这样……被刺杀了。”

听到这里,张弘正只觉得十分荒唐。说完这句他便摇了摇头。

愚蠢,愚蠢至极!他在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可良好的教养让这样的粗鲁之言,永远也只能压在他内心深处而已。

楚容点了点头,轻声道:“嗯。公使……被杀,是外交事件,也给了列强……把军队,调入京都的……借口。”

“太后挟持陛下垂帘听政,最担忧者,就是西洋列国出手干涉。”

张弘正终于把心底那口气叹出来了:“她容忍不了任何能威胁到她权力的存在,遑论这次列强调兵入京,已是威胁到了她的生命。以太后的行事风格,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大楚的国力,又岂有供她任性之余地啊。”

“太傅……景略哥哥。”

楚容面色凄楚,眼圈也有些泛红:“如果当时你在……是不是,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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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乡老,古时地官之属,掌六乡百姓教化,每二乡由三公一人兼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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