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威廉姆斯少校是个不苟言笑的军人。但是他有个特长——讲冷笑话的特长。而且讲着讲着,自己往往就忍不住先笑出来了。
临进津海城头一夜,七国联军扎堆儿聚在一起安营。英吉利的大兵们闲极无聊凑在一起打扑克牌,间或有人贱不兮兮地讲几句荤话活跃气氛。可不苟言笑的詹森少校笑点比较高,对于屎尿屁一类的垃圾话实在敬谢不敏,便只能愈发不苟言笑。
“喂,哥们儿!”
有个大大咧咧的士兵逗弄他道:“你怎么不笑呢?明天咱们就能进城里抢劫了,多开心的事呐,笑一笑嘛!”
他这一句出口,别人都跟着礼节性地笑了起来。可詹森却非常不给面子地绷起了脸:“抢劫,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嘿!装什么圣母玛利亚呢。”士兵们嘘声一片。
有个脾气暴的直接开怼:“太平道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公民和神职人员,抢劫都算轻的,等明天进了津海,兄弟们屠城都不为过!”
“屠城?过分了吧。那不成了东瀛军队啦?”
“就是就是。”
……
“不如,我给诸君讲个笑话吧。”
詹森面无表情:“从前有只猫,不喜欢他妈妈做的饭,只喜欢自己捕食。猫妈妈天天唠叨着要他早点回家吃饭,他不肯,于是在谷仓里四处乱逛找吃食。与此同时,谷仓里也有只老鼠,很喜欢他妈妈做的饭,不喜欢自己觅食。鼠妈妈烦他烦得要命、巴不得他赶快滚出去,他不肯,于是被鼠妈妈撵出去、在谷仓里四处乱逛找食吃。”
“噫——”四周又是嘘声一片。
这无疑是个毫无新意的笑话,众人都不想再听下去了。可不苟言笑的詹森少校还是坚持讲了下去:
“然后,猫和老鼠就在谷仓门口相遇了。相遇的那一瞬间,猫笑了,鼠哭了,两只动物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话。”
“……”
不是讲笑话吗,怎么又变成脑筋急转弯儿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四周士兵感兴趣似的注视,詹森面瘫着一张冷冰冰的脸,拖长了调子:
“——妈妈,今晚不用给我做饭了。”
说完,他自己一个没忍住,乐不可支地哈哈哈哈了起来!士兵们面面相觑,完全不能理解少校先生奇怪的脑回路。
然而第二天上了战场,昨儿晚上听到过这个冷笑话的士兵,终于切身实地地GET到了这个笑话的笑点。
——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百姓。
虽然每个百姓手里都拿了“武器”……确切的说,不是武器,而是参差不齐的大刀、甚至干活儿的农具。就是这样一群堪称手无寸铁的、或许曾经“善良淳朴”的楚国百姓,面对世界上最先进的“热*兵*器”——步*枪、机*关*枪及超射程巨炮,像一群扑火的飞蛾般一片片冲将上来,再一片片倒了下去。
不,不是飞蛾。——他们是老鼠。
一群在七国联军的利爪尖牙面前,本该毫无反抗之力的老鼠!
——妈妈,今晚不用给我做饭了。
——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已无家可归。
一开始的时候,最前排的枪兵和炮手还能镇定自若、按部就班地执行自己身为军人的天职。可随着面前堆叠的尸体越来越多、血腥越来越重,部分精神脆弱的士兵终于忍不住崩溃了,甚至有人还边哭边吼:
“别再冲锋了!你们的身体是挡不住子弹的!”
“你们是平民,没必要送死啊!”
“请想想你们的家人!”
……
可惜喊的是洋话,没人听得懂他们这番鸟语。口头劝诫、警告全都不管用之后,作为战斗总指挥的斯科特元帅狠下心来,厉喝道:“炮手准备——”
“元帅!”
身后的詹森忽然开了尊口:“他们只是一群无知的平民!我们是文明的军队,怎能用这种方式赶尽杀绝?”
“詹森先生,你是怯战了么?”
号称“楚国通”的斯科特元帅抬手,隔着雪白的手套抹了把脸上的汗,冷冷道:“当他们拿起武器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平民了!”
“可是,他们手里的武器根本没有威胁——”
“少校!”斯科特拧眉呵斥:“这里是战场,而我才是指挥!请注意你的态度!”
没什么再好纠结的了。炮声一响便是一大片支离破碎的尸体,而随着“战斗”的持续时间越来越长,太平道道众的冲锋也逐渐弱了下去。
可惜正在这时,其中一架炮筒忽然哑了火。炮手还在发愣,一条“漏网之鱼”已经贴身而上,举起手中大刀、对准他的头颅就劈了下去!
“俺杀了洋鬼子……俺杀了洋鬼子!”
对着面前缓缓倒下去的、几乎成了两半的尸体,这名太平道门徒——他看上去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兴奋地红了眼睛,仰天嘶吼一声:“死也不亏了!”
这五个字,也成了他短暂一生里最后的遗言。枪声密集响起,少年尚未发育完全的身子登时变成了个血淋淋的,四处漏风的“筛子”……
或许是受到了少年的鼓舞,剩余的太平道门徒也打了鸡血一般,发起了最后一波冲锋。这一次他们取得了一点小小的进步——至少,以全军覆没的代价,又带走了三名联军士兵。
……
这场莫名其妙的“交战”持续了不到半小时,便以七国联军的大获全胜告终。打扫战场的时候,士兵们脸上几乎都没有什么喜色,有的甚至反而一脸沉重、仿佛自己并非战斗英雄、而是杀人如麻的罪犯一般。
詹森苍白着一张本就白得吓人的脸,军帽下张扬的红发在夕阳余晖之中,仿佛一团燃烧着的烈火,可他的人,此时却已是一片死寂。
看着士兵们把本次战斗中、己方仅仅四具尸体拖到推车上拉回军营,又望了眼漫山遍野的楚人尸体,詹森的声音有些哽咽:“……死了多少?”
“战前我估算了下,不到两千人吧。”
回答他的是斯科特元帅。后者的语气比之方才战斗时平静了不少:“一个没剩,全死光了。”
他又回头望了眼逐渐远去的推车,叹息了声:“这些小家伙还是疏于训练……如此毫无悬念的战斗,原本一例阵亡都不该有的。”
对于元帅的感慨,詹森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他走到其中一具太平道门徒尸体前方,微微弯下腰去。这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同时也是他目前所见到的最年轻的阵亡者了——然后,对着少年眉心的枪洞看了看,伸出手去,轻轻地帮他阖上了死不瞑目的双眼。
“安息吧,孩子。”他喃喃道,并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愿你的灵魂,与主同在。”
“詹森少校。”斯科特元帅在他身后站定,语气很淡:“你似乎,并不适合做一名军人。”
詹森没有回头,也没有否认。
“元帅,”他背对着斯科特,冷峻的面容上渐现迷茫之色:“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毫无意义的杀戮?”
斯科特轻轻笑了起来。
“毫无意义?”湛蓝的眸子里只剩一片冰冷,他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似乎毫不相关的事:“你可知,一百五十年前阿兹特克文明是怎么消失的?”
“被大洋国人……不,那时大洋国还未独立。他们应该是被我们英吉利的先辈,用火*枪和瘟疫灭绝的。”
斯科特颔首:“不错。你认为阿兹特克该被灭亡么?”
詹森缓缓摇头:“任何一种文明,无论先进与否,都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谬论。”
斯科特再次露出了他那标志式的冷笑:“阿兹特克文明,是人类史上最黑暗、最血腥的‘文明’,没有之一。他们的统治者对民众实行极为残暴的奴役甚至虐杀——为了向太阳神表示虔诚,会举行活人祭祀,将人的心脏活活挖出来、或者将人皮生生剥离开来……你,愿意尊重这样一个比鬣狗还要恐怖野蛮的文明吗?”
詹森静默半晌,才道:“可是,这也不能成为我们后来将其赶尽杀绝的理由。”
“你又错了。”
斯科特缓缓道:“这恰恰是我们必须将他们赶尽杀绝的理由。”
詹森拧眉:“抱歉元帅,我越来越听不懂你的话了……”
斯科特俯身,从血泊之中拾起一把长矛,握在手上熟稔地转了两圈。他那双深邃冷静的蓝眸看向地平线上血一样的落日:
“阿兹特克人也是人类。是人,就有着和我们同样创造出科技奇迹的智计和能力。设想一下——如果掌握了大航海技术和先进武器的是他们,困守小岛、拿着刀剑木棒的是我们,会发生什么?”
“……我们会像他们一样,面临亡国灭种的命运。”
“很好,少校先生。”斯科特赞许地点了点头:“现在告诉我,你想让你的孩子们被迫遵从阿兹特克人的生活方式吗?”
詹森这次回答的十分坚决:“绝不!”
斯科特终于笑了笑:“所以,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詹森迟疑了很久。最后,与生俱来的善良还是让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您说的那种情况太极端了,不可能发生——”
“历史证明,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詹森下意识地反问:“怎么会?”
斯科特道:“‘野蛮战胜文明’这件事,在楚国——也就是你我脚下这片大地之上,已经发生过至少三次了:
第一次,落后、极**权的秦帝国战胜了百家争鸣、兼容并包的其余六国,成了这个国度的主宰;第二次,野蛮的北方五大异族趁华族内乱之际大举南下,将华族朝廷赶到江南,将北方境内华族之人烹做两脚羊;第三次,凶残原始的北通古斯帝国战胜了已出现资本主义早期萌芽的宋国,以奴隶制统治了这里近一百年——
后来,明国承袭了北通古斯帝国的遗志,继续实行保守落后的统治。及至楚国,更是在明国基础上变本加厉地复古倒退,再也不复唐的开放、包容以及宋的重商主义。”
一口气如数家珍般说完了这一席话,斯科特复又看向陷入沉思的詹森:“少校先生,我对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文明战胜野蛮,从来都不是天经地义的真理,更不可能仅仅依靠温情脉脉的教化就能奏效。为了不让野蛮卷土重来,文明本身,必须长出将野蛮一击毙命的獠牙!”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被詹森阖上双眼的少年尸体上,做了结语:
“太平道也好,楚国朝廷也罢,它们和百年前的阿兹特克没有本质区别。如果不趁着它们尚且弱小之时将其彻底毁灭,一旦日后给了它们些许喘息之机,这些落后野蛮的东西就会反戈一击、玷污甚至毁灭我们得之不易的文明……这一次,七国联军只是给它们一点教训,同时也给它们一个‘进化’的机会。”
听了他这一番暴论,詹森好久都没再说出一句话来。思前想后之下,他才沉声道:“元帅,恕我实在不能赞同你的观点。”
“好吧!没关系。”
斯科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也随之轻松起来:“不管怎样,该打的仗一个都不会少,亲爱的少校。只是希望接下来的战斗中,你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犹豫、让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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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真实历史上阿兹特克灭于西班牙之手,本文设定与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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