缧绁加身这种事,沈夜北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上一回还是在两年前,那时他万念俱灰,一路之上寻死觅活的像个疯子。可这次的结果却是他求仁得仁,所以即便沦落到再耻*辱、再不堪的境地,也只能咬紧牙关挺着。
平心而论,林有昌对他算是相当仗义:从督军府出来这一路上,这一行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飞鸢里的。大楚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即行严刑峻法,按照惯例,将犯官槛送京师本不该这么“轻松愉悦”——
过去的通行做法都是用囚车押送,和对普通犯人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正因如此,对于林有昌的用心良苦,沈夜北自然明白。可这有限的恩惠并不足以让他跨过心里那道坎。而更令他感到难堪甚至无法忍受的,是秦兵自告奋勇的随行:
如果说独自承受沦为囚徒的耻*辱已然是一种施加于尊严之上的“斩首之刑”,那么秦兵的陪伴与见证,就将原本的斩首升级成了千刀万剐,最终让他彻底丧失了仅存的一点体面。
谁教你管我的闲事?滚回去!我不需要人陪,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悲悯!
沈夜北无数次想狠下心将这句话甩到秦兵脸上,可多年所受的教化还是让他忍了下来。即便如此,包括秦兵本人在内的其他人等,也很快就感受到了他情绪上狂风骤雨一般的变化——
路上大多数时间都可以躲在车里不见外人,可人终归还是要吃饭的。因为是在槛送犯官,到了用饭时间,众人便只能下车进到沿途的驿站里去。
对于沈夜北而言,每一次下车走到天光之下都无异于一场酷刑。他是个脸皮极薄的,官驿之中又总是人来人往、且大多数还都是官员,不少人一看见他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就立刻认出来了:
“哎?这不是副督军大人吗?怎么会……”
一开始还有好事者一边打量他一边试图搭话,然后理所当然地都被校尉们冷着脸给呵退了。随着锦衣卫防范措施愈发严密,这种可怕的状况也逐渐得到了改善。可尽管如此,每次遇到人时他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生怕再被谁认出来、再承受一遍那样的痛苦。
用饭的时候,林有昌和孙坚坐一桌,锦衣卫校尉们坐另一桌。至于他自己则单独一桌,由秦兵这个“侍女”服侍。似乎一早就察觉到了他的敌意,秦兵每次都只做到“将饭菜端上桌”这一步,接下来便由他自便。
然而,就是这样由她单方面辛苦维持着的平衡,最终也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
这天中午天气阴沉,时节又有些冷,驿站的大厨用心良苦地在菜里加了不少辣椒。沈夜北原本就吃不了辣,可又自尊心极强地不想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他很怕别人会因此觉得自己娇气矫情、不像个爷们儿,于是就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咳咳……咳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惊动了旁桌的锦衣卫。沈夜北一边咳嗽一边痛苦地捂住胸口,腰也被迫弓了起来,看这架势简直不把肺咳出来便誓不罢休。平时刻意用手稳住的铁链也顾不上了,刺耳的镣铐撞击声响成一片。
“公子!”
秦兵赶忙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帮他缓解一下眼下的不适之感。却不料手掌之下的这具身体陡然开始颤抖,沈夜北忍耐到极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别碰我……”
和朝鲜刑曹地牢里的那次不同:那时的他虽然也觉得羞耻,可毕竟只是短短几天、且坐牢本身也只是一种实现目的的手段。今时却完全不同往日,所有能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眼下这艰难的处境只是一个必然的结果——甚至连结果都算不上,而只是一个开端。
黑暗的开端。
秦兵其实听到了他这一句,可时下情势逼得她不得不装作没听见。一边继续给他顺气,她一边端起旁边的水碗递到他面前,温声道:“公子,你先喝一点……”
“啪嚓!”
这一次沈夜北没再跟她客气。
他骤然抬手,毫不留情地打掉了她手里的水碗,刚从剧烈咳嗽中恢复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听不懂人话么!”
秦兵保持着端着水碗的姿势,被他这毫无缘由的怒火震得怔在原地。像是还觉得不够似的,沈夜北很快又“补了一刀”: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滚!”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孙坚撇了撇嘴继续干饭,校尉们则集体八卦地向他这边看了过来——当然,没有一个人打算多管闲事的。反倒是林有昌这个当“头儿”的径自起身走了过来,脸色颇为不善:
“沈夜北,沈大人……咱家姑且再尊称你一次‘大人’。”
林有昌的语气也和脸色一起不善起来:“这一路上咱家已经忍你很久了!看在你曾经为百姓做过些好事的份儿上,咱家一直对你礼遇有加,没让你遭那些个腌臜罪。可你这一路拉着个脸给谁看呢?之前孙坚他们还一个劲儿地跟咱家夸你,说什么‘锦衣卫逮捕过的犯官从来都是要么哭哭啼啼像个女人、要么直接精神崩溃’,还说你是他们见过的最冷静的人,颇有张太傅之风——我呸,冷静个屁!你连张太傅的小指尖都比不上!”
顿了一顿,他抬手一指旁边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秦兵,质问道:“是,你落到这步田地心情不好,可以理解。可人家小娘子一心追随于你、把你当做主人忠心事奉——她又做错了什么,一片好心要白白被你这样糟践?简直不知好歹至极!”
林有昌的声线平时掩藏得很好,可如今情绪激动之下,阉人特有的尖利嗓音就暴露出来了。然而奇怪的是,沈夜北却忽然有了种自惭形秽之感,仿佛眼前这个横眉立目的太监……比自己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沈夜北脑海中灵光一现,忽然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令他疑惑许久的事情:
为什么这个原本深藏不露的宦官,会忽然如此真心实意地关心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少女——
他想起了雍和园内,此人奉楚慕之意、故意向楚容透露太后为其指婚消息的那件事。
事主之义……原来如此。
物伤其类罢了。
“沈夜北。”
说完前面那一大片洋洋洒洒的“道理”,林有昌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跟眼前这人撕破脸了,便索性一路走到黑:“站起来,向她道歉。”
沈夜北仍端坐原地,垂下眼帘,并不打算顺从他的命令。
其实无需林有昌多言,他方才盛怒之下打翻水碗之后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之所以不向秦兵道歉,非为不愿,实不能也——他必须狠下心来赶她走!
“我叫你站起来,你聋了么?”
见他仍一动不动,林有昌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向她道歉!”
“林公公,您的好意,民女心领了。”
最后主动站出来缓和气氛的人,却是秦兵。她很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公子是极有主见之人——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就算不认同,也能理解。”
“……”林有昌被这对“主从”之间诡异的相处模式搞得,开始摸不着头脑了。
他这边说不出话来了,沈夜北却仿佛忽然茅塞顿开一般,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当着驿站内所有看呆了的看客,他很缓慢地走到她面前,横下心来抬起一双镣铐束缚的手伸向她,低声道:“方才的事,抱歉。”
紧接着的一句则是:“但我真心希望你能离开这里,让我保全最后一点尊严。现在这副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敢情闹了这么多天别扭,居然就为了这么个无足轻重的理由……!
林有昌和锦衣卫们有志一同地腹诽起来。
“抱歉,公子。”他这边刚道完歉,秦兵也跟着如法炮制:“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接下来必须做一件事……一件对您而言,非常重要的事。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
这话又是几个意思?
所有人都是一脑门儿的问号。可既然沈夜北自己都没再追问,其余人也不好再多管闲事。唯一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是——大家终于不用再对着某人那张被欠了八百万两钱似的臭脸闹心了。
……
一日后,长江码头。
到了这里,此行大部分的陆路就已经走完了,接下来就是乘坐游轮回京。只不过如今时局之下,津海口已经被七国联军占领,想要避开战火和陆路管制就只能“曲线救国”——经渤海湾入辽东半岛,再由辽东半岛进入京都。
然而,就在这陆路上的最后一站,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当他们从港口前的火车站走出来的那一刻,道路两侧的人山人海、彩旗飘扬着实把这一行人都惊到了。
当然,除了表情始终如一的秦兵,以及第一时间就注意到秦兵表情始终没变的沈夜北之外。
“沈大人——”
“快看呐!是副督军大人!”
“沈先生……”
……
从火车站前到码头旁边,人流始终就没断过。所有人都看见了沈夜北如今镣铐缠身的狼狈模样,可没有一个人对此面露鄙夷或者不屑——仿佛此时此刻的沈夜北并非缧绁加身的囚犯,而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不,不是“仿佛”。在如今这些前来“送行”的民众眼中,他就是英雄!
看到每隔几米就会出现的“沈副督军,东南百姓感谢您来过”、“扬州全民恭送沈先生”、“为民止战,与民休息,您的功业将留书青史”等近乎煽情的横幅,就连素来谨慎的孙坚都不由感慨一句:“看来朝廷之前向列国宣战,真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随即又谨小慎微地吩咐两旁校尉:“你们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切不可让不懂事的百姓冲撞乱来!”
校尉们齐齐应声称是。这时林有昌却老神在在地说了句风凉话:“不会的,放心吧。”
说罢,他目光斜斜地瞄了秦兵一眼。
——很显然,这场盛大而华丽的“送别仪式”,无疑并非自发而成。沈夜北拒战主和之举确实惠及整个东南地区、也确实能让百姓们发自内心地感激,但如果不是当地商会及江湖势力牵头、新闻媒体风闻而至,若仅凭民间自发,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就今日这番盛景。
至于给以上这些团体组织“通风报信”、促成这一切的那个人……
“公子。”
终于走到路的尽头了。秦兵忽然停住脚步,面向沈夜北长长一揖,行的竟是标准的男子之礼:“秦兵先送您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务请公子和诸位官家平安珍重。”
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林有昌与有感焉:“这小娘子从一开始就对我说了谎——你们之间根本就不是主仆关系,对吧?”
复又扭头看了眼仍在目送秦兵的沈夜北,他遽然笑了起来:“跟她比起来,我们就像白纸一样简单易懂……沈大人,你还真是招揽了一位了不得的‘幕僚’啊。你难道从来就没好奇过,她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帮你么?”
“她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何必多问。”
“唔?”
林有昌下意识地想要反问,可再反应过来之际,沈夜北已经随着锦衣卫走上了游轮。独留他一人呆呆地站在码头上,望着面前山一般高耸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的巨大轮船,思绪早已飞到了九重天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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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暗夜萤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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