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西北之战(一)

五月初,立夏。

西北算是他的第二故乡,然而时隔多年未曾回来,一路上的风物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火车上,沈夜北坐在靠窗座椅一边向窗外望去,刚刚染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小半张侧脸,只露一点浓长的睫毛尖在她眼前,一瞬不瞬的,也不知究竟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公子,”一旁的秦兵一边给他端来车上供应的热水,一边问道:“可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起了思乡之情?”

“思乡?你想多了。”

听闻此言,沈夜北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眼她,随即又重新将视线落在窗外:“我只是在思考,为何十多年过去了西北仍是这副老样子,一点发展都没有。”

秦兵反问:“公子心中可有答案?”

“……地理环境。”

沈夜北沉思了会儿,才不甚确定地给出了答案:“距离海洋越远的地方,发展越迟滞,也越难出现进步性变革。”

秦兵欣慰地颔首道:“不错,地缘对于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的发展方向、潜力甚至是天花板所在,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公子。”

“嗯?”

“我很高兴。”

莫名其妙的,秦兵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我很高兴,您能第二次推脱掉天机处的差使。”

在她之前所写的大纲里,根本没出现沈夜北做东南副督军这件事,更没出现“西北平叛”这条重要到不可忽略的支线。第一次“偏离轨道”还可以说是偶然或是错觉,那么第二次,就绝不会是巧合。

——也就是说,她如今所处的“位面”中的“历史”,已经被改变了!

那么之后的“那件事”,是不是也可能……

沈夜北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他只是就事论事道:“即便摄政王没有给我这一选项,我也会尽力争取。”

对他而言,平定西北叛乱不仅是一次在正面战场上指挥战斗的机会,一旦成功,还能让他从此摆脱身上属于基辅罗斯的那一半血统,从而彻底赢得华族人发自内心的认同与尊重。

他并不在意人们的认同与尊重。但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以后他想要做成更加“宏伟”的大事,就将愈发举步维艰。

——————————

西北督军马缠山和他的属官们齐聚督军府中,神情肃穆地等待朝廷任命的“钦差特使兼征西大将军”的莅临。

前任督军陈春茂自失去隆懿太后这个最大靠山之后,就被贬谪去了西南边境小城做了闲官。马缠山虽然是西北当地回鹘大族出身,但为人精明能干且八面玲珑,因而也就深得华族要员们的青睐、并因而借着东风,搭上了摄政王这条大船。

然而马缠山也知自己智力有限,虽然人情世故上堪称滴水不漏,可真要他带领驻军上阵杀敌——对不住,免谈!因此,朝廷这回专门派来个会打仗的来“帮”他,他倒也不怎么排斥;可唯独让他不太舒服的,是这位“钦差”的年纪……

才二十二岁,足足比他小了两轮。

唉,罢了……这次要是能平平安安“渡劫”,就比什么都强!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身着新军军装、腰挎苗刀和左-轮手-枪、有着一双灰绿色眼睛的混血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还是难免有人一脸懵逼:“……”

在场官员都听过沈夜北这个名字,也都知道他“血统不纯”,但却很少有人能够想到他的长相居然“非我族类”到这个地步。西北内陆和中原地区一样,对混血人从政的接受度很低,因而有个胆大的直接小声自言自语了出来:“朝廷怎么派了这么个杂种……难道我大楚已经无人可用了吗?”

“光是混了外夷的血算什么?各位大人,你们没听说这位混的是哪国的血吗?基辅罗斯!”

“基辅罗斯?!”

“俄族人?!”

“这怎么可能……这次拉赫曼尼那帮叛军背后就有俄族人的影子!天哪,摄……不是,内阁怎么能糊涂至此啊,派个俄族混血对付俄族人,这不是开玩笑呢吗?”

“那倒也说不准。毕竟这位的爹还是咱大楚华族,至于娘嘛……无所谓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们看他这张脸,哪有半点儿像咱们华族?搞不好他老子是喜当爹了吧!”

……

一片闹哄哄的混乱之中,“老好人”马缠山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故作威严道:“肃静,肃静!诸位大人,这个,啊,下面有请咱们沈大将军训示!大家鼓掌!”

说罢,没等别人鼓掌,他自己先热情洋溢地鼓了起来。说起来,“鼓掌”这个礼仪也是从西洋传来的,由此可见西北官场也受到了甲子维新的影响——影响了一点点,但不太多。

顶头上司愿意给面子,底下人当然不能不给。一阵不情不愿的掌声过后,沈夜北接过马缠山的话头,正式走上台前——

然后,郑重地鞠了一躬。

“诸位。”再抬眼时,这位过分年轻的混血将军一张俊美至极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某种奇特而冰冷的笑容:“接下来的一年甚至更久时间里,还要劳烦诸位大人襄助了。”

接下来,他没再花更多时间用于废话客套,而是开门见山地询问了各府州长官目前战况如何,以及治下民间有无异动。理所当然的,底下这帮在“太平盛世”下安逸了几十年的大老爷们除了千篇一律糊弄鬼的官样文章外,根本说不出半句贴近现实的人话来。

……

待众官员散去后,马缠山作为一位“场面人”,自然而然地就要设宴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然而沈夜北几句话之间就推拒了饭局,同时很轻描淡写地威胁道:

“马督军,各府州如此人浮于事,这仗,恐怕是打不赢了。”

“……沈将军,您,您这何出此言呐……”

马缠山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这底下的各位地方官员,那也是殚精竭虑、一心为朝廷,为陛下、摄政王分忧……”

“哦?马督军如此自信?”

沈夜北忽然哥俩好地歪了歪身子,迁就他身高地附在他耳边道:“既然这么愿意袒护下属,那届时万一战事不利丢了国土,就由马督军你承担全部责任,如何?”

“沈将军!”

马缠山当即垮下脸来,哀声连连:“那您说,下官该怎么做哪?您刚才也都看见了,西北就是这么一个局势,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不是底下人愿意实话实说就能解决得了的……”

“马督军,沈某没时间与你打机锋。”

沈夜北直起身子,沉声道:“劳烦督军与各知府、知州沟通好,三日之内,请他们呈上一份详实准确的情况汇报,不得有误。”

“这……”

“有什么问题么?”

“……唉!”马缠山重重哀叹一声,听天由命道:“也罢,下官就舍命陪君子吧!”

——————————

从督军府出来之时,沈夜北便卸下戎装,换回了一身青灰色的便装。等候多时的秦兵忙跟上来,尽心竭力地做一个标准的小跟班:“公子,刚才……”

“有话直说。”

好吧。秦兵只得快言快语:“刚才您这一套‘先礼后兵’的路数,跟之前在东南督军府里对付那俩部堂时,不能说毫无关联,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见沈夜北向她斜眼看来,秦兵当即求生欲十足地冲他一挑大拇指,心虚地溜须拍马道:“简洁,高效,省时省力——不愧是您,佩服,佩服!”

“人心难测,在此道上浪费时间无益。好用的套路多用一用,又有何不妥。”

“可是,”秦兵不无担忧:“西北局面不同于东南,您毕竟是‘外来者’……若是把马缠山得罪狠了,后续公子所受掣肘恐怕会更多更杂。”

此时二人已经来到了督军府前的大街上。秦兵一边跟在沈夜北身后,一边打量着街上的风景。

老实说,西北地区确实不如东南——莫说东南,甚至连中原都比不了,即便是督军府所在的主城里,也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黄沙漫眼。街市之上人烟稀疏,偶尔见到的行人也都是围着布巾的男人,一眼望去居然一个女人都没见着!

耳边听见沈夜北道:“好,那我就详细解释给你听。”

“——在我眼中,上级分五种。第一种是白简那样没有野心也没有主见之人,同时又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因其朋党蛊惑而起自立之心。这种人无需多做防范,可以收于麾下,也可以结友利用。”

“第二种是金明远、林啸武等有点野心,但没有太多主见之人,自知之明有一些,但并不多。这种人做事只图小利,只要你拿捏住他的软肋,同时给他一点看得见的好处,短时间内便能予以收买。其实包括今日的马缠山还有底下那群混日子的渣滓,官场之上这种人是绝大多数。他们很难再有所进益,格局所限,能做到一省之长便已是极限了,不足为惧。”

“第三种是梅远山这样的半理想半现实主义者,他们的野心并不为私利,而为公事,所以只要和他们拥有同样的政治理想,再向他们证明自己的实干能力,就能得到此类人的赏识。这一类人,也可以结盟,但很难利用,而且也没有必要利用——基于同一理想,他们会自觉襄助。”

“第四种是隆懿、萧衍、沈庆之流——当然,若论此类极品,隆懿远胜于萧衍,萧衍又远胜于沈庆。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权力**所催生出的‘怪物’,极度自私自利却又善于钻营站队,比第二种人更能适应如今朝廷的政治生态,于官场一道能走得更远,也因此危害更大。这一类人是纯粹的‘恶’,不能结盟,不能为友,只能利用,而且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必须斩除。”

“第五种,就是段谨方这样的人。此类人不像官场中人,反而像是族长。在他们眼中,所有的属下都是受到他庇护、同时也必须服从他管制的‘小辈’,无论谁出于何种原因缨其锋芒,则必遭受其近乎疯狂的整治。这种人,很难评判其是善是恶,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沈夜北语气平淡地做了结语:“他所要的,是绝对不容置疑的权威。只要他在,就不会允许任何人越过他这位‘家长’去做任何事情,哪怕这件事是正确、有利的,也不可以。这种人不能结盟,无法利用,如果远离不了,就只能用一种办法来解决了——”

“杀。”

秦兵安静地听他说完,才轻轻道:“其实,我当初曾以为公子杀段谨方,也有给秦放复仇的意思。”

此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果然,这回沈夜北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件事……我最不能原谅的人不是段谨方,是我自己。”

顿了顿,他又道:“我保护不了他,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让他上了战场。答应别人的事情却做不到,这种滋味,从前在柳汉韬那里已经尝够了,可最终意识到自己如此无能,却要以秦放之死作为代价……”

说到后面,声音也越来越低。秦兵上前几步,试图观察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她什么都没有看到。沈夜北的表情一如往常,声音中既无哽咽之意,神情也没有悲伤之色。然而秦兵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之前扬州遭遇刺杀那次,沈夜北对她那反常的歇斯底里——

“今日若不是你运气好、碰上的是林赛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傻子,此时此刻,你的尸体早就像你袖子里的机簧一样,碎得拼都拼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

他……一直都深陷于自责、自厌之中,始终没能走出来啊。

“闲聊”进行到这里,似乎走进了某种死胡同,再也继续不下去了。好在老天开眼,一位老熟人仿佛从天而降似的,站在距离两人不足十米之外的地方冲他们招手:

“沈先生,小秦姑娘!你们总算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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