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前。
革职回乡的沈夜北丝毫没有古时文人骚客那般“怀才不遇”的悲悲戚戚,反而优哉游哉地过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快活日子。
此前六年的从政生涯,已经让他积攒下了一笔惊人的财富。至于这财富的来源,不可说也,只能用他对萧衍的评价来做一定论——
能爬到内阁总理大臣此等高位上的,没一个好东西。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和其他冠冕堂皇硬装大尾巴狼的封建官僚不同,沈夜北是个愿意坦诚面对自己本质的人。他向来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被贬谪也不觉得有多委屈;更何况这本就是他“求仁得仁”,怨不得谁。
沈夜北的老家就在帝国东北部最靠北的漠河。漠河,作为楚帝国与基辅罗斯之间的国界,历来汇集、混居了两国商旅与百姓。
沈夜北对于这个地方的回忆,止于他八岁那年。那时华、俄两族通婚还是相当稀罕之事,是以他小时候没少因为血统原因被华族村民们嗤笑、谩骂和排挤。然而时隔十数年再回到此处,却没想到一切都反过来了——
如今的漠河,到处都是容貌“怪异”的混血儿。当沈夜北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愁容不展、缩手缩脚,弯腰驼背得像一群小老头儿小老太太,丝毫没有这个年龄的孩童该有的天真活泼。
是了,这景象真是熟悉。熟悉得就像他儿时亲身经历过的那般,不忍回看。
“啊,是小北啊……”
得知他回来的消息,老村长第一个出来到村口迎接。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村长多少有点发懵:“……你,你真是小北?”
“是我,刘伯。”
刘三水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因为他的血统和“怪异”相貌而歧视他的人,他当然也愿意温和以待。刘三水对着他那张美得惊人的脸看了又看,一脸的难以置信:“这,这长得咋跟小时候一点儿都不像了捏?”
然后超小声地又补充了句:“明明小时候恁的磕碜。”(注1)
沈夜北假装没听见他的明诽。他知道,老村长就是说话太直,人还是不坏的:“刘伯,有劳你了。”
“嗐!”刘三水摆了摆手,一边走一边说道:“跟你刘伯恁客气干嘛?想当年……”
他刚想提一嘴小时候的事情,可又见着眼前这年轻后生俊美无俦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哀愁,便识趣地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又道:“小北啊,听说你都做到宰相啦?怎么就回来了呢……”
老百姓关心的事儿不过几样,婚丧嫁娶,金榜题名,升官发财,衣锦还乡。沈夜北摇了摇头,也不隐晦:“犯了错误被免职逐出京都,没办法,只能回老家了。”
“啊,这……”
刘三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京都发生的那些个大事,远在边疆的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不过沈夜北既然穿得这么朴素、低调返乡,不用说他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既然愿意出来迎接,刘三水便没在乎他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者是不是已经落魄了。沈夜北似乎对他的心理活动不感兴趣,只是听他单方面絮絮叨叨,然后一脸礼貌的微笑,同时保持沉默。
直到路上又见到几个结伴而行的混血小童之时,他才终于开了尊口:
“刘伯,怎么这么多混血小孩儿?”
“嗐。”刘三水无奈地挥挥手:“还不是战乱闹的!这几年咱这儿天天打仗,不是东洋鬼子就是西洋鬼子的,没一天能消停!尤其是那帮俄族大兵,来了之后除了烧杀抢掠,就是强-奸-妇女……这帮孩子,都是各地逃难过来的女人们带来的,生下来就没爹,可怜呦!”
沈夜北方才那种浅淡到几不可察的忧伤,当即被深沉到无法排解的愤怒瞬间掩盖住了。然而即便如此,他语气仍是淡淡的:
“村里大约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刘三水挠了挠头:“呃,也不多,就二十来个吧。别的村子还更多些。咱村儿太平,毕竟是基辅罗斯人指定的地盘儿嘛!大兵们不怎么撒野。现在那帮鬼佬滚蛋了,村儿里就更太平啦。”
“都上学了么?”
“上个屁的学。咱村儿连华族孩子都没几个上学的……哎,说起来你爹沈安,他不是教书先生嘛!他要是还在就好了,至少孩子们不会没学可上……”
他?误人子弟么。
一想到沈安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水准,沈夜北恶意地笑了笑,也不解释:“没关系。他能做的事情,我这个当儿子的,同样也可以。”
“……啊?”
刘三水被他这主动请缨的反应给唬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凑近了些:
“这,太委屈你了吧。毕竟小北你可曾经贵为宰相……”
“我是举人出身,为小孩子开蒙的水平还是有的。”
沈夜北停住脚步,语气甚是认真:“虽说现在取消科举了,但恰巧西学一道我也略知一二。不知刘伯意下如何?”
送上门的人选,刘三水自然求之不得。于是很快,定居下来的沈夜北就成了村子里数年来第一位教书先生——
他不是喜欢小孩子的性子,从来都不是。这回鬼使神差地主动请缨,其实有一点自己的私心。
大概是因为他那张象征着同样血统的面容,混血孩子们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之感。学堂开办不久后,非但混血孩子们尽数成了他的学生,就连其他适龄的华族孩童都偷偷地扒着学堂简陋的木门,安静地听他授课。
沈夜北的学堂,并没有在门前立上一块“仅收混血”的牌子。然而他的脸本身就像一块告示牌,吸引了混血孩童的同时,也将血统和他不一样的孩子们尽数排除在外。
虽然明知道那些华族小孩儿都在外面偷听,他却也不愿揭穿他们,就这样默认了他们的“偷师”。最开始时华族孩童的父母们对他多少都心存芥蒂,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发现这位“非我族类”的漂亮青年其实是个很随和、也很有学识的人,便商量了个日子,集体来到学堂之内。
“沈……沈大人啊。”
人群中年纪最长的村民站了出来,弓着背有些畏畏缩缩的,嘴里叫得热情,可眼睛却始终不敢看他。沈夜北却仍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来:“王二叔。”
王二,十几年前也和其他村民一样,冷言冷语排挤过沈氏父子——甚至他还是里面最“起劲儿”的那位。如今年纪上来了,孙子也到了该开蒙的时候,可他还是穷得叮当三响、根本付不起束脩,便只能就这么拖下去。
结果现在沈夜北回来了,还成了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无偿为稚子们开蒙……
这天大的好机会,王二这个贪小便宜的说什么都不可能放过。听沈夜北居然还能喊自己一声叔,这位斤斤计较了一辈子的小村民就觉得有戏:
“啊,内个,沈大人……其实我们今天,是……”
“诸位子嗣如也想进学堂,可以。”
沈夜北懒得跟他们废话,索性直言道:“不过要进学堂,就要先约法三章。”
他说罢,看了眼台下的混血孩童们:“在我这里,学生们不分血统,在一处共同听讲,都要遵守我的规矩。而我的规矩,就是禁绝私相斗殴、欺凌弱小。”
然后复又扫视一圈众村民:“诸位能接受的,现在就可以让子嗣进来。接受不了,便请领回去。”
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当过大官的架势,兼之近来旅途颠簸清减了不少,脸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又瘦弱又憔悴,高高挑挑的像只生了病的仙鹤。唯独一张脸美得惊人——
极致的美貌,有时会让人看起来太过柔弱,以致给人一种可欺的错觉。
王二哪顾得上那些,一听沈夜北同意让自己孙子进来开蒙,乐得简直开了花!其他家长们也都是类似心态——
管他三七二十一,什么约法三章、什么狗屁规矩,能白嫖时当白嫖哇!
……
就这样,从这一天起,村里的华族孩子们也都一窝蜂似的挤进了小学堂里。沈夜北讲课时不像其他教书先生那般枯燥乏味,反而擅长将东方传统儒学经典与西洋人文主义思想结合在一起,时不时穿插几个寓言或是童话,听得一众孩子们津津有味、都入迷了。
儒家的君子之风,还有西洋的自由平等,就在他生动的讲述中慢慢浸润到孩童们的心中,在他们年幼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而这颗种子,迟早有一天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未来的国民教育,就是要像这样从最基础的学前、小学阶段开始。一个三观已经成型的成年人,你再想让他接受些什么闻所未闻的新鲜思想,几乎没有可能。只有好似一张白纸的小孩子,才有希望被改变、被熏陶成适应现代文明的公民。
而这里,就是他亲身实践“推广新式启蒙”的试验场。
——————————
注1:磕碜:东北方言,意为长相丑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