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无偿开蒙(三)

我们这样的人。

“好问题,奥列格同学。”沈夜北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之后才道:

“是啊。楚国人内部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你是楚国华族人,我是楚国混血;你是楚国上帝教徒,我是楚国无神论者;你是楚国女人,我是楚国男人;你是楚国农民,我是楚国官员……有意思么?

——在外国人眼中,我们都是楚国人,没有区别。楚国是什么样子,我们在外国人眼中就是什么样子。蔑视你的时候,他们才不会管谁是谁,统统一视同仁。”

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缓解缓解气氛的,可学生们却都沉默了下去。沈夜北只得静了静,缓和了语气才道:

“所以奥列格同学,现在知道答案了么?”

“知道了,先生。”

奥列格垂下头去,低声道:“答案就在您刚才的那番话里——楚国是什么样子,我们在外国人眼中就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复兴大楚。”

——————————

漠河村的夜晚,和十八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沈夜北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无人的夜里看星星了。由于这里距离北极很近,星空看起来比别处都更干净澄澈、一览无余。

他很幸运。今夜是几年一遇的极光,不知多远的苍穹仿佛泼了七彩墨汁的透明幕布,灰蓝色的带子一般轻轻摇曳着。这样超出人类想象的“奇观”在他小时候,总会让他有一种“这世界并不真实”的错觉。

可惜,人总归是要长大的。再不幸的童年比起长大后的这些经历,都足以令人怀念。

“先生。”少年变声期略显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奥列格。

和村里其他的混血孩子一样,他也是俄族大兵和华族女人之间的“产物”,只不过比其他混血儿更惨一点——他连生身母亲都没有了。在进入学堂之前,奥列格就寄居在和尚庙里蹭吃蹭喝……这一点倒是像极了沈夜北。

沈夜北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奥列格羞涩地冲他一笑,坐在了他身边。

平心而论,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模样生得是真不错。不同于他自己小时候那般尖嘴猴腮、猫厌狗嫌,少年奥列格五官精致、神情平和,兼具白人骨相和黄种人皮相,漂亮得简直就像现在的、小一号的他自己——

又或者,单论相貌而言,如果他有儿子,大约就是奥列格这样的了。

“今夜有极光呢。”少年轻轻开口:“真美啊。”

他说。浓而长的睫毛天然带着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让他那双灰蓝色的大眼睛目光愈发温柔。只可惜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将他折磨得面黄肌瘦,再好的骨相没了皮相支撑,终究还是独木难支。

“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您看风景?”半晌沉默之后,奥列格小心翼翼地转过脸来问他。

沈夜北怔了怔:“不会。你看你的。”

“好。”奥列格冲他微笑了下:“谢谢先生。”

这有什么好谢的?

沈夜北向来不喜欢虚伪之人,可这孩子近乎卑微的虚伪却让他发不起火来。于是他也压低了声音,实言相告:“不必这么客气,我听着难受。”

“抱歉……”

“不准抱歉。”

“……”奥列格羞赧地将头低得更低了。直到这时,沈夜北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苛待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刚尴尬地准备说些什么打个圆场,却没想到眼前这少年竟是个乌龟一般温吞的性格:

“好的,先生。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再让您为难了。”

又哪里让我为难了?

沈夜北不由以手扶额。他极少有对人感到无语的时候,奥列格很幸运地成了其中一个。好在奥列格是个长记性的,果真没再让他“为难”。

“先生,学生有一件事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

“学生……想请先生赐名。”

沈夜北微微一哂:“你不是有名字么。”

“奥列格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它属于那个玷污了我母亲的人。”

奥列格如是道。即便是在说起这段不堪往事的时候,他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至于我的生母……她死的早,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所以想取名时连个可供参照的姓氏都没有。”

顿了顿,又道:“还请先生不吝赐名,学生感激不尽。”

给别人取名这种事,沈夜北向来没有兴趣。可迎着少年殷切期盼的目光,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崇泽二字,如何?”

“崇泽……”奥列格重复了一遍,喃喃道:“崇山之高,泽被万民?”

正好省去了跟他解释的麻烦,于是沈夜北笑了笑,颔首道:“不错。”

“我喜欢这个名字,感谢……”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被告诫过“不要客气”,于是他讷讷地收了声。

其实“崇泽”这两个字,本来是沈安为沈夜北准备的备选名之一。老实说沈夜北一直觉得这名字比“夜北”好听多了,意义也更深远些,可惜路引上已经写好、改起来很麻烦,索性也就不改了。

“沈先生……”

那厢得了“崇泽”赐名的奥列格又问:“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再叨扰您……”

“有话直说。”

“我,可以使用先生的姓氏么?”

“随便。”沈夜北仰头望天,不以为意道。普天之下姓沈的可太多了,他岂会计较这些个有的没的。

“沈崇泽,沈崇泽……”

少年羞涩地念了两遍自己的新名字。

漠河村的奥列格死了。从他尸体上站起来的,是一个全新的、名为“沈崇泽”的人。这,就是名字的魔力。

于是这个“全新”的沈崇泽微妙地改变了他的态度:“先生,其实您并不喜欢教书,对么?”

沈夜北愣住了。

他确实既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教书,可自问伪装得足够娴熟,还不至于被个十三岁的少年勘破。借着月色,沈崇泽安静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忽然轻笑了声:

“这次是真的抱歉,还请先生原谅我的鲁莽。”

“……”

沈夜北心头忽然泛起强烈的无力感。

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对方越是柔弱如水、他就越是发不出脾气来。可沈崇泽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却是一肚子的心眼儿,脾气虽好却虚伪的令人不适。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付这样的人沈夜北也有办法:

“还看出什么了,不妨一并直说。”

“是。”

沈崇泽从善如流道:“先生在京都的事情,学生在邸报上是看过的。结合先生此前在西北边境时的表现,此次遭贬并非偶然……学生窃以为,先生此举似有深意。如今朝局由萧阁臣与福王殿下掌控,应是也在先生谋划之中。”

沈夜北心里一沉。

自己的计划被人看穿也就罢了,看穿他计划的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实在太过出乎意料。偏生沈崇泽又相当“善解人意”地补充了句:

“先生请不要气馁。学生不才,自幼便喜读邸报及各国新闻,于此道甚为通达……却也仅仅精于此道,别无他长了。”

换言之,这就是个天生的“政治-风向雷达”,比他自己都灵。

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便沈崇泽并未谦虚,此子也绝非池中之物——能从报纸上只言片语、蛛丝马迹推演到这种地步,已是天纵奇才。

“你在我面前说这些,意欲何为?”

面对这个不像孩子的孩子,沈夜北索性也不用对待寻常孩子的态度了:“崇泽,你很聪明,可聪明人是不会这样做事的。”

“既然先生这样问了,学生便斗胆直言。”

沈崇泽站起身来,那张和他有七分相似的小脸上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

“我想追随先生。”

——我想追随您。

——我有我的理由,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之前那似有若无的熟悉之感,原来竟源自这里……

这少年,竟与秦兵如此相像。

“我知道先生不会收留无用之人,故而冒昧用这种方式引起先生注意。”沈崇泽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想追随先生,其实是想……拜先生为义父。”

“好啊。”

却没想到沈夜北居然来者不拒,答应得极其痛快。在沈崇泽惊愕至极的目光中,沈夜北转身低头看向他,道:

“送上门的儿子,岂有不要之理。”

左右他已经不打算成家了,没有女人,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能平白无故捡来个与自己适配度如此之高的便宜儿子,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哪怕他和秦兵一样也是阴阳纵横道中之人,也无伤大雅。

——————————

事实证明,沈夜北再一次“过分多疑”了。

沈崇泽并非阴阳纵横道门徒,也不是秦兵那样的穿越者。他只是个很普通的、有一点点小心机的少年,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他那张漂亮的混血脸——

认沈夜北这个仅仅比自己大十二岁的青年做义父,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幼天生地养的他根本不懂得何谓亲友之情,迄今为止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生存。从第一眼见到沈夜北时起,他就觉得自己跟沈先生长得很像……

甚至不止他自己这样觉得,就连学堂里的孩童们也拿他俩的长相开玩笑,说,沈夜北大约就是他素未谋面的野爹。

——因而这场“父子之盟”,不过是凉薄之人与凉薄之人的“搭伙过日子”罢了。

有爹总比没爹要强,至少是在他无法独立生存的年岁时是这样的。不是么?

之前学堂里那场斗殴,背后其实另有隐情。尼古拉斯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家伙虽然大脑简单、行为粗暴,但若不是王牵牛先辱骂混血人都是杂种在先,他也不会失去理智到差点儿把那小子揍死。

沈崇泽并不喜欢告状,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早已将王牵牛列入自己“死亡名单”之内。因而这次东瀛与基辅罗斯之间的战争,反而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报复机会。

Chaos is a □□(混乱就是机会)。洋人诚不我欺。

战事开启之后,沈夜北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那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女人“朱五七”一起张罗疏散民众、对抗侵略军的事宜,根本没工夫关心他的死活。不过这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成全——

趁着东洋鬼子进村,沈崇泽表面上自告奋勇将村民们集中起来、引到一处“安全”的山洞里避难,实则掉头就给东瀛军队报信去也;甚至为了坚定东瀛士兵大开杀戒的信念,而谎称村民们与基辅罗斯军队相互勾结。

于是,包括王二、王牵牛爷孙在内的近百名村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了东洋人的刀下鬼。在远处无人的地方,亲眼看到这些曾经对自己冷眼相待的村民们惨死、血肉横飞,沈崇泽非但没有任何怜悯之情,甚至有些想笑。

活着没有意义。但亲手弄死仇人,非常富有意义。

至于里面有没有无辜之人,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当沈夜北听说村民们、甚至连村长刘三水都惨死在东瀛人刀下消息的那一刻,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或者表情。

很小很小的时候,沈夜北自己也曾幻想过亲手杀死王二等人为自己雪耻。可随着年龄增长、社会地位的提升,现在的他早已打消了向这些蝼蚁一般的小人物“报仇雪恨”的心思……

如今这些蝼蚁莫名其妙的死去,只会让他心里无端发凉。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怀疑到沈崇泽头上。毕竟这小少年虽然心思缜密,可看起来却甚是谦卑谨慎,绝非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事之徒——他甚至,都没将视线过多地放在沈崇泽身上。

——————————

时间回到现在。沈夜北回乡整整一年之后的今天。

当听朱五七和救**们七嘴八舌地将前因后果讲完,东北督军谢铿才讪讪一笑,面露愧色:“沈、沈大人啊……您说您老人家回乡,咋不知会下官一声呢?这平白地让您受了一年的苦,下官这心里啊,真是忒的过意不去……”

“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不必如此客气。”

对于他的谄媚,沈夜北只是表情淡淡的:“战事初平,百废待兴。谢督军,东北地区今后诸多事宜,还要仰赖大人您了。”

“哎呀呀,岂敢岂敢……”

对于面前这位容貌俊美的小白脸“前阁臣”,谢铿其实并不想这般巴结。可他也不想得罪这个人,毕竟自己此行还有更重要的职责在身:“内个,沈大人啊,关于您麾下的救**——”

“救**是朱五七小姐的,督军不必问我的意见。”

说白了,战乱时期官府还能尸位素餐、躲在大后方装死;战争结束了,这万一上头追究下来、若是能将立下大功的救**给招安了,总算也对朝廷有个交代不是?

从督军衙门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晌午。稍微落后一点儿的朱五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扒住他清瘦的肩头:“嘿,沈老哥,就这么把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交还给这狗朝廷——你说你憋屈不?”

当初若不是因为金雪姬和他一起回了东北老家,朱五七才懒得跟到此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利用了金雪姬,把自己也绑上了这艘不知驶往何方的“破船”……

否则以她朱五七的潇洒疏阔、放浪自由,又岂会心甘情愿追随某个有今天没明天的“领袖”,做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何意义的事情?

沈崇泽,其实才是男主本来的名字。后来改了,是因为不够独特(?)。

嘿嘿,沈崇泽和萧灵犀,两只天生坏种,开始养蛊辣!押大押小,看谁能活到最后?(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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