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沈夜北先是合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张开双眼:“你是怕我,还是讨厌我?”
这是怎么了,忽然间发什么疯?
“公子,你别这样,我害怕。”
秦兵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嘴上说着害怕,可表情上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沈夜北见她竟是如此淡漠的反应,心下长叹一声,便也不再多言。
就在他即将放弃这次不成功的尝试之际,却听秦兵忽然奇迹般地闷葫芦开了口:
“我是怕你,但我从来都没讨厌过你。”
沈夜北面色不动,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第一句说出来,第二句就容易多了,秦兵索性将她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在这种完全不是合适场合、合适时机之际,全部暴露在他面前:
“沈夜北,我其实一直都挺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温和,却再无半点之前那种谦恭似的虚伪,反而满是真诚:“就是单纯的喜欢和欣赏,甚至还夹杂着很深的崇敬、崇拜。夜北,你是我实现理想的唯一希望。”
“我明白了。”
沈夜北平静地听她说完这些,然后平静地笑了笑,笑声中满是自嘲。
是,对我而言理想或许重于生命。可是这世上只有机器才会无血无泪,而我不是机器。
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沈夜北神情无比复杂地望着她。有些念头一旦在心中生了根便会发芽,即便这念头本就是空穴来风,也能让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秦兵,你一定还有很重要的秘密瞒着我,对么?
秦兵被他这夹杂着些许悲凉的探究式眼神看得十分心虚,好在沈夜北很乖觉地没再追问下去。他甚至还学会了她转移话题的技巧:“饿了吗?”
“我还美团外卖呢……好吧,是有点饿。”
半小时后,某不知名饭馆。
如今沈夜北已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自然不能随意现身民间以引起骚乱。可奇怪的是,这家饭馆的老板却对他这位“大官”没有丝毫谄媚或者尊敬的意思,见他们进来也只是看了眼就低下头去,只叫了跑堂的给他们上菜。
“你也觉得他是个怪人?”见秦兵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掌柜的看,沈夜北竟主动开了话头。秦兵怔了怔,点头:“确实。这老板一定是个见多识广之人。”
还没等沈夜北回答,掌柜的就走到二人桌前。这位年过半百的汉子有着一张典型西北汉人的脸,看着就像兵马俑复活了一般,笑声也甚是爽朗:
“这位姑娘真是好眼力!哎呀……说起来五六年前还是几年前来着,摄政王……哎不是,皇上……也不对,先皇就总来咱这酒馆儿里喝酒吃茶。要说啊,我也算半个御厨了!唉,真是世事无常……”
接下来,在掌柜的絮絮叨叨的“怀旧”之中,秦兵得以跨越时空、窥见了数年前楚慕来到此处跟他喝酒侃大山时的景象:
或许也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下午、这样一段静谧的时光里,短暂脱离了病痛折磨的平西王一边品尝西域美酒,一边醉眼朦胧地微笑着,听掌柜的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气。世人恐怕很难想象,就是眼前这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酒馆老板,竟间接影响到了后来帝国的诸多政策走向……
楚慕,本也是个愿意深入民间、体察民情的皇帝啊。
“说起来,王爷……先皇他真是个好皇帝。可惜好人不长命,唉!”
掌柜的朴实无华地感慨一声,顺便给那位刚刚病逝不久的皇帝并不算长的一生盖了棺定了论。秦兵听进去后莫名觉得有些耳热,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沈夜北——
后者从一开始就沉默地喝着茶,并无掺和进他们谈话的意思。
掌柜的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沈夜北却在菜单上选了几道菜,然后又递给秦兵,语气温和:“想吃什么?”
秦兵的心思此刻都在掌柜的所讲述的故事中,便随意地点了几道菜递给跑堂的。掌柜的却八卦地瞄了眼神色略显不虞的沈夜北,立刻反应过来了:“内个,沈阁臣?”
“先做这些,不够再点。”沈夜北面带微笑,语气却愈发冷漠:“辛苦店家。”
等掌柜的被打发走,秦兵才压低声音问他:“公子看不出来,他挺想跟您侃侃大山、提提建议的么?公子难道不想效仿楚慕,也体察一下民情?”
沈夜北垂眸不语,却只是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待酒下肚,他才放下杯盏,偏过头去看她:“老板的想法很难猜么?作为商人,自然是希望朝廷减轻对商人的税负。”
“可问题是,钱不从商人口袋里出,那就得从农民口袋里出。”
秦兵恍然,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公子,你就算知道那老板要说什么,好歹也装装样子。你毕竟已入仕途,就算不愿逢场作戏,可老百姓就喜欢幻想出现个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你在教我做事么,秦姑娘?”
沈夜北说着不太客气的话,语气却带着些许笑意,顺道也给她倒了一杯:“喝酒。”
几杯酒下肚,秦兵就有些醉意了——显然,她低估了西北烈酒的度数。沈夜北醉得不比她轻,但神志尚存,倒不至于和她现在一样晕头转向。
“公子……嗝!”
酒精上头之下,任何理智、冷静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秦兵拄着下巴迷迷茫茫地看向他,笑得有些痴痴傻傻的:“你,你真的是男性吗?”
这问题问得简直石破天惊。可沈夜北却只是勾起唇角,修长食指拈起她额前一缕碎发在手中把玩,哭笑不得:“嗯?”
“让我们聊聊人类的性别和与生俱来的本能吧?”秦兵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起来:“比如你是男性,我是女性。基于基因的繁衍本能……男性会在潜意识中寻找有利于传承其基因的另一半,所以无论哪个种族、哪个年龄段的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美女,这是一种天性,除非他是个同性恋。而女性,因为需要哺育和抚养后代,所以天生地更注重安全感……”
“秦兵。”
沈夜北轻笑着摇了摇头,截住了她一发不可收拾的剖析:“你是不是想说,男人不可能清心寡欲,也不可能如同女人般从一而终。”
秦兵莞尔:“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沈夜北长睫微垂,没有作无谓的辩解,却反而提起另一件往事来:
“秦兵,有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似乎与常人有所不同——我的意识并非全然是我自己的意识。”
“我的脑海里似乎总有另一个声音,而那个声音曾在我生命中最艰难时给了我最及时有效的指引。我曾以为它是上天给我的助力,可随着长大成人,越来越多的事实却告诉我:那个声音,并非我自己的心声。”
秦兵静静地听着,握着酒杯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酒壮人胆。于是沈夜北也平静地说了下去:
“那个声音有着超前于这个时代的思想。是它告诉我,楚国、或者说楚国人,还有另一条通往光明之路可走;是它让我对天下贪官污吏恨之入骨,对麻木不仁的民众爱深责切。”
“可是,也正是那个声音,让我逐渐失去了人该有的情绪,让我逐渐沦为承载某种理念和理想的……一道工具,一副躯壳。”
说完这些,他缓缓抬起眼帘,灰绿色的眸子从浓长的睫羽下直直地看向她,温声道:
“所以秦兵,或许你说得对。现在的我,早就已经无所谓性别了。”
就在这一瞬间,秦兵忽然明白了沈夜北之前所做的一切奇怪之事,究竟意欲何为。
“公子……廷钧,沈廷钧。我其实……”
秦兵艰难开口,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向沈夜北彻底摊牌的准备了,却不料沈夜北蓦然起身,做了一件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长臂轻舒,竟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然后死死抱住。力气大的几乎是要将她融进骨血之中!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也太过不合常理,逻辑狂人如秦兵大脑立时就宕了机。她呆呆地任他抱着,清澈漆黑的眼睛眨了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来:“廷钧,那个,你没事儿吧?被人夺舍啦?”
“噤声,让我抱一会儿。”沈夜北尖削的下颌枕在她的肩头上,声音很轻,态度却异常坚决。
请再让我抱一会儿,让我明白这世上非我孤身一人……让我明白,我还有人性,还有心。
秦兵无奈,只得任他“胡来”。她一边拍了拍他单薄的后背,一边安抚道:“别这样廷钧,我们不该这样。”
说好的无CP向,可千万不能毁于她一人之手啊。真是头疼。
不过说回来,这还是她两世以来头一次和人类正面相拥。沈夜北性子虽冷,可身体却很温暖,所以秦兵感受到的怀抱也是暖暖的,很舒服。
可是奇怪,为什么自己竟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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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静止下来了。
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都很识趣地没再出现。并不算大的店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又或者,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秦兵犹自沉浸在对自己的冷血中无法自拔,沈夜北低沉的嗓音就在她耳边再度响起:
“我现在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什么?”
秦兵下意识地问了句,却只得到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没什么。”
沈夜北很快就松开了她,明明脸因为酒精的作用红的不像话,神色无比清明:“但是现在,即便没有那个声音,我也要做我该做之事。”
闻言,秦兵亦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你恨那个声音吗?”
沈夜北轻笑着,然后摇了摇头。似是自我解嘲一般,他端起酒杯饮尽最后一口,才道:“相反,我很感激她。”
“感激?”
秦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为什么要感激它?它控制了你的人生,甚至有可能……”
甚至有可能,你将来那注定的悲剧结局,都是拜我这个“后妈作者”所赐。
正当气氛愈发苦情之际,掌柜的又适时地冒了出来。他手上还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种很奇怪的小点心:
秦兵在现代世界才见过的那种西点。
“来,这位美丽的小姐,尝尝咱们店里经典款式的甜品!”掌柜的热情无比地将西点放在她面前,满脸暧昧地压低声音:“这可是沈阁臣最喜欢的那种哦~”
他这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也足以让沈夜北听见了。后者当即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皱着眉轻咳一声:“老板!”
“呦,沈阁臣还害羞啦?……别生气啊,小的这就滚!”
掌柜的爽朗地笑了声,然后在沈夜北彻底发怒之前飞速溜走了。秦兵忍俊不禁,好笑地转头看向沈夜北,就见他一脸尴尬地将甜点往她这边推了推,结结巴巴的:“也不知道你喜,喜不喜欢……”
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了:“总之尝尝看,不喜欢就扔了。”
“……”
在这一刻,秦兵忽然发觉,自己或许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温和地笑了笑,她从善如流地接过他递来的甜品,带着很满足的表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好吃~”
对于她这句评语,沈夜北虽然语言上没有什么回应,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
被老师表扬了的初中小男生。
真是,出乎意料的纯情。
酒馆晦暗的灯光下,醉酒的沈阁臣长发没有任何拘束地披散着,金棕色柔顺的发丝垂落在木桌上,头微微歪着,眼神迷离地看着她。此时此刻,外界一切血雨腥风似都暂时被隔绝于这狭小的斗室之外,此间唯余其二人而已。
“喜欢的话,以后我给你做。”
秦兵咀嚼的动作停下了。她揉了揉太阳穴,一脸见了鬼似的伸手在沈夜北眼前晃了晃:“沈廷钧,沈夜北?你果然……是被别的什么穿越者附身了吧?”
不对啊。沈夜北就算意识到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也不至于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这不是她认识的沈夜北,不是。
“你想多了。”沈夜北轻叹一声,头也慢慢低下去,长长的睫毛阖了起来:“我还是我。”
秦兵不依不饶:“不对。你如果不是穿越者,如何性情大变,又如何会对‘穿越’二字毫不惊讶……啊。”
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才终于想起来了,继续自言自语:“对啊!我怎么忘了,两年前那次醉酒,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跟你说了……”
所以他会知道何谓“穿越”,倒也不足为奇。
对于她的“自曝”,沈夜北没有再做出任何反应。他甚至还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艺?”
“……哈哈哈哈。”
他把话都说道这份儿上了,秦兵除了讪笑打圆场糊弄过去,也没有别的法子。不知何时一线吃瓜的掌柜趁机又插了句嘴:“哎,我说这位小姐,没看出来人沈阁臣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吗?欸,今日这光景倒叫我想起来好几年前,也曾有一对儿……哎沈阁臣您别生气嘛,千万别生气!小的自己滚!”
待掌柜的第三次自动自觉“滚远”后,秦兵只觉得自己尴尬癌都要犯了。她开始认真思考今日是否没看黄历、不宜出行,同时一边吃,一边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结束这顿毫无意义的“下午茶”——
“你不开心。”
“没有。”
冷不丁听见沈夜北冒出这么一句,秦兵只觉自己大脑CPU都□□烧了。她很勉强地矢口否认,然后迅速恢复成了平时那副运筹帷幄的温柔假面:“公子,我吃饱了。”
“好,我们回去。”
沈夜北借着酒劲儿起身,轻轻攥住她的手,摇摇晃晃地拉着她走出酒馆。秦兵虽然不喜被人触碰,但如果是沈夜北——倒也无所谓。
从酒馆到门前停着的飞鸢,中间不过数百米之遥。可秦兵却分明感到他手心里微微的湿润……
他出汗了?他在紧张什么?
“咚——咚——咚——”
钟鸣之声敲响,是未时整。沈夜北握着她手的手指骤然一紧。紧接着……
“砰!”
Ni-Fi Loop中的INTJ小沈在INTJ小秦白开水似的Ni-Te面前一败涂地(悲)。
秦兵筒子凭借一己之力成功让无CP大旗屹立不倒,撒花(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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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番外五:她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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