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安西城。
夜里,三个少年在萧府—雁回村分府大院里摆了一桌。这场“家宴”是萧衍做东,剩下两个白吃白喝的也没客气,敞开了肚皮开造。
“来来来,别喝那清汤寡水的茶水了,给你俩看个新鲜的玩意儿!”萧衍冲着其他两个半大孩子眨了眨眼,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掏出两个瓶子来。柳余缺好奇地抻着脖子看了一眼:“这什么玩意儿啊?”
“土包子,没见识了吧!”萧衍得意洋洋地拧开瓶盖,给柳、沈二人各斟了一杯:“这叫果汁,是大洋国进口的好东西,贼特么贵。”
“切,你就吹吧。”柳余缺不屑地歪了歪嘴:“爷什么没见过,土包子就别装阔少了,昂。”
“你大爷的!”萧衍倒也不生气,笑骂一句,抬手就给了他一大比兜,打得柳余缺疼得龇牙咧嘴:“草!知不知道十几岁的年纪这一个大比兜是多大的伤害吗?”
沈夜北本来是冷着脸的,此时却被两个活宝儿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率先举起杯子灌了一口。萧衍停下和柳余缺打闹的动作,有些紧张地盯着沈夜北的脸,观察着他的表情:“三、三弟,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喝的。”沈夜北如实道。萧衍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好喝就好,好喝就好。这是哥哥专门买来送你的,喜欢不?”
“呦,特地买给老三的呀?”柳余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我说老大,你这简直就跟追小姑娘似的,臊不臊得慌?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老爹托人带过来的——怎么,不舍得喝?”
“那是不爱喝。”萧衍梗着脖子:“少爷我都喝腻了!”
柳余缺鄙夷地撇撇嘴,不再作声。萧衍又转过头去看向沈夜北:“喜欢就直说,哥给你要……啊不是,买。”
沈夜北皱了皱眉。他觉得萧衍这态度很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总之让人感觉很别扭,不舒服。可基本的礼节他还是懂的:“谢谢大哥。”
“祝三弟此行顺利中举,前途一片光明!”萧衍举起杯子,跟他碰了碰:“干杯!”
柳余缺也向他的方向敬了一敬:“老三,一切顺利。干杯。”
“干杯。”沈夜北也举杯和他们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柳余缺等饭过三巡才喝了一口,旋即咋舌:“我去,这哪儿他妈果汁啊,葡萄酒!带度数的,还这么高!”
随即拼命扒拉两个已经把葡萄酒当饮料喝的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最先牛饮的萧衍已经趴下了,沈夜北没怎么喝居然也开始迷糊:“怎……怎么……了?”
啧,这酒量,没救了。
“二弟,你,你小子,怎么变成三个了?”萧衍趴在桌子上还不闲着,嘴里嘟嘟囔囔:“嗯?四个?五个?嘿嘿……”
“胡说。”沈夜北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明明……只有两个。”
“……”两个白痴。
柳余缺翻了个白眼儿,却听萧衍嘿嘿笑道:“三弟去考举人,二弟去武备学堂,我回京都!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嘁。”柳余缺不屑地又嘁了声。
沈夜北倒是没什么反应——许是醉得太厉害了,没法做出反应。
萧衍喝醉之后就像个开了口的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可我不想回去……我害怕。我爹府上那个母老虎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这次回去,凶多吉少哦。要不二弟你把我捎上算了!我也去武备学堂!”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害怕回他京都老家,柳余缺感兴趣地竖起八卦的小耳朵:“你可是回去做少爷,真正的少爷哎!装什么装,我看你是乐疯了吧?”
“滚一边去!”萧衍骂道:“本少爷现在说的是真心话,大实话!烦死了都,那个老娘们儿,自己生不出儿子居然惦记上我了……那老娘们儿,据说凶得跟个什么似的!少爷我宁可在这儿喝西北风饿死!”
“得,有骨气!”柳余缺冲他竖起大拇指:“到时候可别真香啊?要不爷们儿可看不起你。”
“我可是认真的!要是老爹答应让我一辈子留在这儿,给我钱,我能一辈子留在这儿吃喝玩乐,哪儿都不去。老婆就定刘小兰,将来抱一窝大儿子,嘿,这小日子可忒舒坦嘞。”
“抱窝?你老母鸡啊你还抱窝?俗气。”
“滚你*妈的!”萧衍抿了抿嘴,不服气道:“你不俗,你高雅,行了吧!你将来又想干嘛?”
“我?”柳余缺虽然没喝醉,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却特别想说实话:“我将来想做大侠,保护自己,保护朋友,保护一切我所在乎的人。”
“还大侠?不知道现在朝廷发布‘禁武令’了吗?和朝廷对着干,你这是找死。”十七岁的萧衍这些年饱受他老爹信笺里的“新闻轰炸”,眼界自然不是其他两个孤陋寡闻的小东西所能比拟:“想点正经营生吧二弟。”
“朝廷。”柳余缺的声音冷了下去:“大少爷,我看你是真的做久了少爷,不知道人间疾苦。这普天下的百姓,他们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于这个腐朽不堪的朝廷——既然如此,要它何用?”
“闭嘴!”萧衍连忙制止,随即转移话题:“三弟,你呢?……三弟?”
“呼……”
万万没想到,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沈夜北像滩烂泥一样瘫在桌子上,一边打着呼噜一边砸吧嘴,形象全无。萧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肩膀:“喂,三弟,该你了!”
“没什么想做的……”沈夜北闭着眼睛,口齿不清得有如梦呓:“走一步算一步呗。”
“行啊,挺能摆烂啊老三?”柳余缺“啪”地一拍他的头顶:“意识真超前,都超越历史局限性前进到二十二世纪了,可以啊!”
沈夜北本来醉得像滩烂泥,听这话忽然就精神了:“二十二世纪?”
“你听错了。”柳余缺立刻把话题岔开,打了个哈哈:“喝,继续喝!”
“嗳三弟,你搁这儿避重就轻呢?”萧衍却不打算放过他:“将来到底想干啥,跟着哥哥们还藏着掖着的!咋的,还害羞了?”
这要问的是柳余缺,换来的肯定是一句“害羞你祖宗”。可沈夜北不是柳余缺,听他这么问也只是规规矩矩地答了声:“我是真不知道将来要走的路。毕竟,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哎?别说,好像有点道理啊?”萧衍扭头看柳余缺:“二弟你说是不?”
柳余缺点点头。倒不是为了敷衍,他也觉得沈夜北说的有理,非常富有大智大慧。
“我想当海盗,或者杀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原本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的萧衍“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起眼睛:“不是,我说三弟,你不是一直想读圣贤书、做大官吗?怎么忽然又想当贼了?这,这转变也忒突然了吧?”
沈夜北不理他,一头趴回桌上,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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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沈夜北揉着头痛无比的脑袋坐了起来,才惊觉竟还在自己的住处。
至于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不好!二哥他……!
他冲出去的时候,偌大的街市上竟然空无一人。不,说是空无一人并不准确,还是有些巡捕成队走过,皮靴踏地发出整整齐齐的声音,空洞,单调,诡异。平时沈夜北绝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想,然而今天,他竟头一次感到了恐惧。
县衙,刑堂。
隔壁不间断地传来惨叫声和木柴劈啪作响的声音,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见鞭子甩动时带起的风声,十分瘆人。明明灭灭的火光下, 屋内正中长条桌子左边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挺好看的男人。
秦放站在刑堂外头,表面上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着,眼睛却忍不住欠儿欠儿地冲里看去。那个乱党头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光看那张清秀干净的小白脸,竟好像比沈老大年纪还小一些——
直到那个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与其对视的秦放竟被吓了一跳!怪了,这乱党头子明明只有二十岁左右,可这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青年,反而像是个中年人?
不,不对。离得这么远,这人是怎么发现自己正在偷看他的?秦放被自己这一突如其来的念头惊了一个激灵,刚想再看一眼,结果抬头就撞见了萧衍,吓得他立刻“啊”了一声:“萧……萧大人!”
萧衍没理他,独自一人径自走了进去。
年轻人抬起头来。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萧大人。”
萧衍却没应声,只是先拉开另一面的椅子坐了下去。两人相对,良久无言之后,他才终于叹了口气:“实在是想不到,你我兄弟竟会在此处相见。”
他已经三年没见着柳余缺了。平心而论,柳余缺变化不大,还是和少年时一样白皙秀气,就连个子也没怎么长,加之清减许多,倒是有几分单薄羸弱的模样了;唯独学西洋人剃了短发、穿了西装,看着却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有范儿,摩登!
“大人说笑了。”柳余缺似乎并不领情,仍然客客气气地叫着他的官称:“柳某一介草民,怎敢与大人称兄道弟?”
“二弟,”萧衍抬手拨弄了下自己的发髻,又扒拉一下自己的刘海。他一边打量着柳余缺走在时代潮流前列的发型,心里寻思着改天也去弄个同款,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毕竟朝廷命官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学西洋人“剃发易服”,于是只得暂且作罢:“你这话就见外了。虽然立场不同,道路各异,可兄弟就是兄弟,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情谊,我还是会照顾你的。”
柳余缺笑了,没说话。
“二弟,我的好二弟。”桌子很窄,萧衍直接伸出一只手去拍了拍他的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把你当兄弟,你现在早就被挂在那儿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扬起下巴指了指柳余缺身后。柳余缺略一偏头,正对上后面那堵墙前矗立着的刑架,然后没事人似的扭过头来:“喔,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萧大人喽?”
萧衍冷笑道:“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么?”
柳余缺微笑道:“当然不是。”他转头又扫视了一圈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缓缓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清楚得很。”
“这里是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什么人。”萧衍指了指自己:“能坚持不开口,还能从我手底下活着出去的,迄今为止,一个人都没有。”
他继而循循善诱道:“二弟,听大哥一句劝,把事实都告诉我,我可以保你平安无恙。”
“哦,说起这个我也觉得奇怪,”柳余缺稍稍向后靠着椅子背,懒洋洋道:“草民犯什么事了,值得衙门这么大动干戈?”
谈话瞬间陷入僵局。萧衍闭上双眼张大了嘴,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两颗虎牙炫耀似的一闪。
“柳大夫,柳理事。”再度睁开双眼之时,他的语气也变了:“我既然抓了你,当然是因为你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错误?”事到如今,柳余缺也不和他打哑谜了,索性直接摊牌:“喔,你是说军*火交易吧。”
他这么直截了当,萧衍反倒有些惊讶了。不等后者说话,柳余缺居然充当了那个首先开口的人:“那么贵的东西,性价比太低,不值得。”
萧衍:“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是革命党了?”
柳余缺:“不承认有用么?”
“好像没什么用。好吧!感谢你的配合。”萧衍又笑:“既然你都这么配合了,那就不妨再配合些,说说下次造反的时间地点?”
柳余缺眨了眨眼,俏皮道:“让我说我就说,那我多没面子?”
“哈!老二,我就喜欢你这副嘴贱的样子,从小就喜欢。”
萧衍丝毫不以为忤,哈哈一笑站了起来。临出门之前,他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上点儿‘开胃菜’吧——别让‘贵客’吃撑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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