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改朝换代(二)

东南天翻地覆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都城仍然一片祥和,颇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美。

沈夜北最近迷上了钓鱼,但显然他并不具备钓鱼这项运动的天赋。尊贵的摄政王殿下几乎是捏着鼻子“舍命陪君子”——明明一脑袋的烂账官司,可就是得伺候起眼前这位爷。

“西南各省宣布独立……”

每次听见这低沉喑哑的嗓音,楚宁都觉得别扭。倒不是因为沈夜北的声音多么难听——难听确实是真难听,可那张愈发妖冶的小白脸儿却让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他声音这么难听的事实。

怎么个违和法儿?

大概就是,美艳的狐狸精一张嘴,出来的居然是牛叫的损动静吧。

也太特么“粗”了!

“是啊。”可惜这个时候不是吐槽的好时机,楚宁抹了把脑门上的汗,鹦鹉学舌似的:“西南的狗崽子们,为了点儿电费闹独立!他妈的……”

沈夜北放下手里的报纸,把平光眼镜拿下来放在一边。对于楚宁这几日婆婆妈妈的抱怨,他其实并不想理会,可表面功夫毕竟还是要做一做:“摄政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嘿?你老小子这不明知故问嘛。

楚宁强压火气,继续陪着笑:“哈哈,当然是尽快镇压么……”

“缺钱,还是缺将?”

“……啊?”

沈夜北莞尔一笑,没再说话。他知道楚宁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楚宁这边则是又惊喜又不解。

他实在是没想到,“老奸巨猾”的沈夜北这次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虽然对方没明说,但总体意思应该大差不差。为了确保没有“万一”,楚宁便又小心翼翼地追问了句:“爱卿你的意思是?”

“如果是这些问题,”沈夜北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纤长的手指拈着在烟灰缸沿磕了磕:“臣可以为摄政王分忧。”

楚宁大喜过望,刚想说些虚头巴脑的漂亮话,就听沈夜北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句:

“不过么,西南乱子好说,东南的暴动却是个硬骨头。”

楚宁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沈夜北微微侧过头来,灰绿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是个很典型的俯视的姿势:“所以东南那边,打算怎么处理?”

楚宁沉默了。

东南的革命党确实已经起义——而且起义已经成功,连武州城头都易了帜。但即便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生性多疑的楚宁仍不愿把新军军权还给沈夜北。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国度的新军制度,就是沈夜北建立起来的。几千年来的历史长河里,攘外与安内之间,后者永远是统治者最优先考虑的问题。

——————————

然而,革命军不会给这个穷途末路的封建王朝更多机会了。

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武州宣布脱离楚氏朝廷统辖;紧接着,东南沿海以武州为中心的市镇接连宣布自治,公然投奔复兴党。朝廷派往这些地区的旧军根本无法对抗“反叛”的新军,而派出去的新军又因为普遍同情革命而“办事不力”……

于是,一个月后,远在西南“平乱”的沈夜北,终于还是收到了皇帝旨意:

即刻升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统辖全境新军,镇压东南“叛乱”!

坐上去东南的火车之前,沈夜北像往常一样,召集所有随行人员一起吃了顿便饭。别人倒没觉得有什么,可秦兵却有些忧心;只不过,她虽说跟了沈夜北这许多年也逐渐把他当做“家人”一样关心,可骨子里的淡漠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他既没表现出来,她便不多作置喙。

“有心事?”

其他人都酒足饭饱地回去了,秦兵刚想离开,就听身后传来沈夜北平静的声音。秦兵脚步一顿,并未回头:“你真的想好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夜北愣是听懂了。

“嗯,想好了。”

秦兵叹息一声。“跟革命军开战……沈夜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夜北轻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现在就和柳先生他们联系吧……”

秦兵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转过身来,温声劝道:“现在和复兴党讲和,大家一起推翻楚帝国,这不一直是你的理想吗?夜北,我想了这么多天都没想通,都这种时候了你为什么忽然要和复兴党开战?”

“秦兵,”沈夜北放下酒杯,同样温声道:“你相信我的判断吗?”

这一年多里,沈夜北脸上的情绪似乎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温和可亲”了。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包括秦兵。于是秦兵只得摇摇头,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公子,我不知道。”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像是吐露心声的前兆,她重复了一遍:“我只是希望你……”

平安。

最后这两个字被她咽了下去。然后她继续说道:“而现在你所做的这一切,更像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取死之道。”

沈夜北听罢并未生气。他甚至忍俊不禁:“你说话还是这么直。”

秦兵闻言一愣,随即赧然地红了脸。

好在这次沈夜北没再卖关子。他负手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声音很轻。

“时间,还是太快了。”

秦兵怔了怔,随即豁然开朗。

——或许是革命发生的时间太快,又或许是他在责怪他自己准备还不够充分。如今楚帝**权大部分仍分散于各地方官僚手中,楚国中央朝廷对地方军仍有相当程度的控制力。诚然,沈夜北是可以趁着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千载良机向革命党伸出橄榄枝、然后留名青史;可他若现在就敢这么做,楚宁现在就敢撤了他的军权、换成保皇党和革命军鱼死网破!

“所以,”她的声音不知何时竟有些哽咽了:“你就不怕自己遗臭万年?”

沈夜北注意到了她的哭腔。他似乎想问什么,又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随即沉默地释然一笑。

半晌沉默过后,他才转过身走到她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

武州起义胜利的消息传到大洋国时,柳余缺正在某乡下小镇的餐馆里刷盘子。

是的,刷盘子。任谁可能都无法想象,身为楚帝国最大革命党的党魁,他居然能穷到不得不打工补贴家用的地步。哦,你问沈夜北给他那成千上万两的白银呢?当然是全用在公事上——

花光了啦!

柳余缺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可尽管如此此前的连续起义、连续失败也让他心力交瘁、心灰意冷。碰巧香兰病了,为了给女儿筹些看病的钱且又不愿利用职权直接调用复兴党那所剩无几的资金,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好在大洋国作为世界第一强国,经济发达,法制健全,即便是底层打工人也能通过劳动获得足以养家糊口的薪资。

——说出来可能很少有楚国人会信:柳余缺现在在餐馆里打工的收入,都比楚帝国县级以上官员(名义上)的薪俸要高出三成。

所谓弱国与强国的差距,就是这般,比狗和人的差距还大。

这天,柳余缺照常上班给客人上咖啡。送到其中一桌时,正碰上这桌的几个楚国留学生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向来八卦的柳余缺忍不住凑了过去,瞄了眼他们手里的报纸。

下一秒……

“啪嚓!”连咖啡带蛋糕撒了一地,瓷碗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留学生们立刻不满地大声嚷嚷起来,个别人还叫嚣着要向老板投诉他。可柳余缺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只是一把抢过报纸,几乎是眼睛和报纸贴上去地、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本报讯:楚帝国皿/煮/革命初战告捷,武州宣告脱离楚廷实施自治,各省纷纷响应。

半晌死寂。

“……赢了,赢了……”终于,他颤抖着声音,报纸几乎都要捏不住了。店里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就见下一秒柳余缺忽然激动地蹦了起来!

“同胞们!”他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报纸上的头版头条被他捏的变了形:“同胞们!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终于要结束了……终于,终于要结束了!!!”

有几个好事者虽然听不懂他的汉语,却也被他这激昂的情绪给深深感染到了,忍不住鼓起掌来。随着掌声愈发热烈,还有些个人干脆拿出相机,将这历史性的一幕拍了下来——

镜头里,年轻的革命领袖和在场的每一名员工、每一名顾客拥抱,喜极而泣。原本经济拮据的他当天破天荒给所有的客人买单,还举办了一场既简陋又堪称盛大的宴会……直到惊动了巡逻的警察,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并不高大的清秀的亚洲青年,竟是遥远东方那个神秘大国——楚帝国最大的“反贼”。

而这位知名反贼,日后,也将成为全楚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最有名的风云人物之一。

——————————

柳余缺的兴奋劲儿持续到下了武州火车的那一瞬间,就结束了。

的确,以“光复”后的武州为首的各地革命党人对他的到来都是夹道欢迎,场面热烈得没的说。可关起门来一拿出舆图,武州首义总指挥何学武就收敛起笑容,面色略显沉重道:

“理事长,目前前线战事不利啊。”

柳余缺在火车上就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但终归二手消息不够确切,此时便也虚心求教:“此话怎讲?”

接下来,他便听到了此前他从未想象过的炸裂消息:

“什么?沈夜北?!”

外界对柳余缺和沈夜北私交甚好一事知情的并不多。绝大多数人只知道沈夜北曾经劫过法场,但很少有人知道那个被劫走的革命党就是柳余缺。所以,见柳余缺如此激动,何学武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您……”

柳余缺也是一愣,随即意识到了自己情绪上的过激。他轻咳两声,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啊,我是觉得有些意外。常理来说楚国官场上思想比较开化的人里面,沈夜北绝对算得上其中一个。你们之前难道没派人跟他那边沟通过?”

“嗐,当然派过,”何学武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可连人家的门儿都没摸着,派出去的同仁就险些被官府抓了去!”

————————————

一天后,武州城会议厅。

复兴党人正在会议室里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就见一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年跟着侍者走了进来。青年看着个子不高,身形清瘦,容貌是一种令人过目就忘的平凡。别人不认识他,可柳余缺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秦兵?”他愕然地下意识站起身来:“怎么是你?”

“青年”微微一笑,并不搭茬。她谦卑地将手中书信递给柳余缺,只说:“公子亲笔信,还请柳先生过目。”

字没错,是沈夜北的字。遒劲有力,洒脱不羁。但这内容却让柳余缺立时火冒三丈:

“……”他捏着信纸半天没吭声,半晌才随手丢给身边的秘书。一片鸦雀无声之中,柳余缺强压怒火,轻声道:“沈夜北……他什么意思。”

不怪他火气这么大。无他,沈夜北不过是提了句“可以和谈,但谈判须以逆党撤军、向朝廷请降为前提”而已。

逆党?

这小子居然管复兴党叫逆党?!

柳余缺自问不是压不住脾气的,可沈夜北这堪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第一让他摸不着头脑,第二也让他出离愤怒。分别多年之后,柳余缺其实已不太了解、也摸不清沈夜北——他这位儿时故友的真实想法了。

也正因如此,他眼下才会如此慌张。

过去萧衍为了杀他,曾经不惜动用天机处异人军团。如今沈夜北临阵变卦、忽然帮起了楚国朝廷对付自己……

沈夜北难道,要做第二个萧衍不成?

越是这么想,柳余缺心里就越是没底。

“字面意思。”

秦兵依旧一脸公式化的笑容,拱了拱手:“话我已带到,告辞。”

从武州坐飞机赶回京都,已是当天夜里。

沈府正中,主屋的灯还亮着。秦兵悄无声息地绕过主屋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就听有人喊她:“小秦阿姨。”

秦兵脚步一顿。俊美的混血少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轻声道:“父亲让我在这里等您。”

秦兵一怔:“等我?”

沈崇泽恭恭敬敬地一点头,替她开了门。秦兵无奈,只得走进去,正对上趴在桌子上小憩的沈夜北。

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刚打算悄么声躲在一边,就听沈夜北带着浓重鼻音的惺忪声音响起:“困不困?”

“……不困。”秦兵困得简直要头点地,但还是撒了谎。沈夜北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拍拍面前的桌子:“坐过来。”

“忙了一天?”

“嗯。”沈夜北打了个不甚明显的哈欠,浓长的睫毛也难以掩盖住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他指了指桌子上的茶盅:“川丹参汤,助眠的。”

秦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给我的?”她指了指她自己。

“你说呢?”沈夜北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

秦兵既尴尬又感动,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她那副纠结的表情,沈夜北不由得忍俊不禁:“怎么?”

“谢……”

“这种小事也要言谢,便是见外。”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困了导致理智下降,今天的沈夜北废话格外的多。他进而又道:“从前居于人下之时,我也喜欢虚与委蛇。虚伪的客气便是见外,见外,便是缺乏信任。”

话外之音,往往比话里的意思更有意义。

楚国人向来喜欢留白,沈夜北生于斯长于斯,也难免如此。

“好。”他爽快,她也跟着爽快起来:“今天的事简单来说就是,我把你的话带到了。”

沈夜北指了指茶盅:“先喝,不急着说。”

秦兵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夜北,你别对我这么好,我害怕。”当然,她说这话时脸上并无丝毫惧意,反而笑意盈盈。

沈夜北也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答反问:“老柳什么反应?”

秦兵摊开手:“还能是什么反应?估计是要跟你闹掰了。”随口扯了句闲话,她才恢复平常的模样:“他很震惊,看上去甚至很想当面质问你。”

沈夜北于是又笑:“你没看信?”

秦兵莞尔:“你没有允许我拆开看,我自然不会看。”

沈夜北微微垂眸,笑着,并没有拆穿她:

秦兵之所以没看他信里的内容,不是因为她“听话乖巧”,而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信里写了什么……这个女孩子对他的所思所想,大部分时候都了若指掌,宛若他肚子里的一条好蛔虫。

“夜北,”秦兵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开了尊口:“柳先生……似乎……算了。”

沈夜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困了。”鬼使神差的,秦兵主动结束了谈话。她打了个哈欠,就要回房睡觉,却不料下一秒灯就灭了。

瞬间一片漆黑。

……

这个节骨眼儿上停电,还真是……

秦兵正要哀叹时运不济,就觉袖子被人拽了拽。紧接着,自家公子那粗哑的嗓音低声响起:

“很晚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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